第11章 再出發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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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昔年雙頡頏,池上靄春暉。
霄漢力猶怯,稻粱心已違。
蘆洲寒獨宿,榆塞夜孤飛。
不及營巢燕,西風相伴歸。
鄭守義自覺入夢許久,見了如許多人。
夢中最多的有娘娘,有大哥,甚至還有印象已有些朦朧的四哥兒。往事如煙似幻,藏有幾多憂愁。似是朝日破迷霧,金光漫天,娘娘拉著大郎與他立於坊門前,四哥顯影於萬道金霞之中,那跳下戰馬的颯爽,亮瞎了小二哥的狗眼。不過稚齡的黑哥抬頭喚道“娘娘,孩兒大了也要做武夫!”
邊上大哥嗬嗬笑道“嗯,你給我當兵吧。”
娘娘哪管他兩個混小子胡說,上前接過四哥的征袍,將馬牽進坊門。四哥兒上前,一手一個將兩兄弟抱了,用那鋼針般的絡腮胡子,紮得兩隻幼虎嗷嗷亂叫。
似乎就在昨日,又似隔著山關萬重,天上人間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一片漆黑之中,屠子哥隻覺頭疼欲裂,口幹如火,就抬手亂抓。便有一個童音響起“娘娘,阿耶醒啦!”聲音漸行漸遠。
過得片刻,二哥勉強撐眼,光影映入雙眸,柔和婉轉,四下望去,正見榻邊有一壺水,抓起就吃。水溫微熱,三兩口吞下,喉間燥熱為之一清。再看,唉,在家。俺不是……怎在家裏?屠子哥努力回想,所有的記憶瞬間湧入腦海。
淚流滿麵。
張桂娘守了一夜剛剛睡下,就聽女兒叫嚷郎君醒了,慌亂抓個衫子裹上,鬢發散亂就又趕來。正見屠子哥仰麵躺著,雙目緊閉,兩邊卻盡是淚水。坐到側邊,拉住黑哥一手,母大蟲輕聲道“醒了麽。”倒有幾分溫柔。
二哥合著眼,問“娘娘,是怎麽走地。”
張氏亦垂淚曰“還是匡籌作亂那年,大伯在對麵為將,彼輩便來家裏,欲將嫂嫂大哥兒幾個鎖去。娘娘堵門鬧了一場,自跟他去,換得嫂嫂一家平安。過得數日,傳說匡威敗了,俺便去接娘娘回來,到家便不大好。再來聽說你等在城外吃了敗仗,娘娘十分憂心,自此一病不起。待大伯回來,娘娘稍見些起色,卻不知怎麽,有一日睡下便沒再醒。”張桂娘低語述說,但是每個字,都似一把利刃,在屠子哥的心尖不住刻畫,痛徹心扉。
“我這睡了幾日?”
“五日了。前麵發熱四日,李家三郎請杏林來開下方子,吃了湯藥,昨夜才退熱。”說到這裏,張氏忙叫差翠兒去廚房,將灶上燉的雞湯端來。“說你這場病甚是凶險,用了幾顆老參。還說醒來要多進補,速速趁熱吃了。”
二哥餓了數日,也覺腹饑難耐,張開海口將肉帶湯連同裏頭一個雞子全都吃了。總覺得哪裏不對,抬手聞聞,竟有酒味,爺爺睡著還能喝酒麽?就問張氏。張氏道“李三郎送過數囊酒來,道是凡摸你頭熱,便使那物擦在額上、腋下、足底各處,說能降火,以免燒壞了人。”
又問“大兄怎樣了?”
“哥哥正在張羅,擺了靈堂,不必操心。”
“嫂嫂一家可好?”
“還好,在前麵。”
肚裏墊了些餐食,二哥感覺有些氣力,就要起身。張氏哪裏能肯,還要他再睡。二郎嚐試活動手腳,感覺稍有些酸脹,也就還好。執意要走,母大蟲也攔他不住,隻好起來幫他將頭發以素麻布束了,披上外袍,以免再受風寒。
來到靈堂,張順舉正與幾個親戚、夥計張羅,嫂嫂帶著侄兒侄女幾個,皆披麻衣縗服在旁垂淚。見他過來,眾人明顯出了一口大氣,嫂嫂卻越發抽泣起來。
先向鄭大拜了幾拜,二哥目光遊移閃爍,不敢去看大哥遺容。來到嫂嫂當麵,拜幾拜,道“嫂嫂勿憂,有俺在。”說著又拜幾拜。正要起身,被大侄子鄭岩拉了衣袖,道“二叔,俺要從軍。”
邊上嫂嫂柳氏聞言,神情淒惶也不敢言語,隻是淚珠如溪水似地亂流。
二哥點點頭,道“先辦完事再說。”
大侄子當他答允,也不再說,向他又拜幾拜。
與張順舉來在外間坐下,劉三兄弟已聽到消息過來。又不一時,營中幾個心腹小軍頭俱都到了。看到黑哥雖然消瘦不少,但精神尚佳,眾人都鬆了口氣。如今左營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山頭,須知數年前豹子營去蔚州時,也就戰兵二百來人,遠無左營如今的氣象。相比之下,左營還有個麻煩。營中燕人不多,二哥若倒了,多半就要散了架子,全成了無塚的孤魂。尤其牛犇幾個,從昭義到河東,輾轉又來幽州,顛沛流離,眼見有些希望,一旦有個閃失,他們在此人生地疏,真是無比難過。
三郎、四郎跟在身邊不走,甚至五郎個半大小子也賴在一邊,二哥並不挑破,道“哥哥,這幾日有甚事麽?”其實看眾人情狀,他揣測應是沒有變故。鄭家三個小哥見老二沒有趕走他們,互相對個眼神,自以為得計。
張順舉道“無事。大王入城,對李存信之事大為光火。河東軍都住在子城,暫時兩下相安。”二哥聽了,沉默片刻,輕輕問道“李賊呢。”老鐵匠道“大王入城後,劉窟頭已遣劉雁郎去追。尚無音訊。”
“劉棟。”
聽二哥叫得這麽正經,激地劉三心慌,道“二郎你說。”
“你家人路廣,給老子盯緊了這廝。”劉三馬上出去安排。
“營裏如何?”
張順舉道“都好,全在坊中。”劉四插口道“隻是畜牲安頓不下,大多放在城外莊裏了。”這些不是此時需要關心,二郎問“獨,吭,這些日有甚說法麽。”叫慣了獨眼龍,總難改口。必須注意。張順舉道“大王路經媯州,高家兄弟跟來了,已表劉窟頭為留後。”
屠子哥昏睡數日,哪知這些狗屁倒灶,悶頭思索片刻,不得要領。劉三安排完事情回來,看老黑正在愁思,就要說個喜事讓他高興,道“二郎,此次賞賜不少,一人發下十匹絹,十緡錢。李存信立契之事不知怎麽大王也知曉了,咱都不曾去要,那廝便送了一萬匹絹來,俱在俺家庫裏放好。”發現話說得有點飄,趕緊往回收,“賬目清楚啊,俺隻是給大夥看著。這也沒地放麽,俺看家中大倉空也是空著,嘿嘿。”笑得有點尷尬。
二哥還真不怕這廝做手腳,敢動大頭兵的錢,那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,不用自己動手,自有人尋他晦氣。“去問問坊中死傷都有哪些,死者送二十匹絹,傷者給十匹。你去問問李三,這些年陣亡弟兄家裏撫恤沒有,若他那無錢,隻要是咱左營弟兄,自己管了。”這倒不是他財大氣粗要耍橫,確實是知道李家兄弟養兵不易。當然,邀買人心的意思也有一點,就一點。
想想還有什麽。“對。張郎,單無敵那個契沒丟吧?”
“在我這裏。”
“取來予我,走,找這廝要賬去。”
從前要個賬還需大李出頭,如今有爸爸撐著,怕個屁。
牛犇聽了把頭連點。帶頭大哥仁義啊,又要給大夥搞錢了。
正說著,盧涵等人進門。
這盧八祖上也是世代武夫,與鄭家相熟,從前是鄭大的心腹愛將,先做親兵,後來領著精騎陷陣,正對二哥的路子。如今鄭大沒了,老黑也想著怎麽將他這些舊部收入囊中,尤其幾個頭頭都有大用。不意他沒開口,人家先上門了。
拜了靈堂,黑哥看看時將正午,等著舅哥取契書的當兒,也不急走,使人端來大鍋羊肉、胡餅等與眾同食,如在軍中一般。就等盧八幾個開口。
盧涵來前是思之再三。聽說為盧龍留後一職,劉窟頭和高思繼好一番爭奪,最終劉窟頭勝出。盧八哥與劉仁恭不熟,貿然去投不是好事。河東軍麽,來回做了幾場都是仇人,也不好去。弟兄們說來說去,還是要來跟老鄭家談談,若能說妥就皆大歡喜,實在不成再講其他。其實,盧八幾個領頭的心知,底下大頭兵人家肯定會要,難的是他幾個頭頭。這幾日接觸下來,知道二哥的隊伍蔚然已成體係,要加進幾個人,弄個不好人人難受是輕的,刀光劍影全武行亦不稀奇。
這些道道,老武夫們懂!
看看氣氛還好,盧涵自把木勺舀了一碗湯喝下,又挑起條肉,沾鹽就著小半張胡餅咽了,狀作感懷道“咳,好久沒吃得這般痛快了。”
戲肉來了。
黑哥看這廝都吃了三四張餅了,這得有多能吃,餓死鬼投胎麽?顯是心中不寧啊。自知不能辱人過甚,便二哥開門見山道“盧哥。凡事還要往前看。大兄走了,這不還有俺麽。你我世交,又是街坊,何處用得著兄弟隻管開口。待這幾日忙過,但我凡能辦者,絕無二話。”
盧涵看他接茬,也不扭捏,道“嗯,咱廝殺漢便直說了。兄弟做慣了這個買賣,別個也做不來,也不肖做。鄭頭原說待事平了,再做一回,奈何……咳。若惹了二郎難過,莫怪,莫怪。”
二哥道“此話怎麽。這些年多呈列位哥哥幫顧大兄,若盧哥不棄,我這左營也容得些人。若諸位瞧我這座廟小也無妨,俺去與李大說說,看他怎麽安排。便是有願去劉窟頭處者,劉二當麵,俺也說得上話。”
盧涵一抱拳道“二郎這話怎說。從前鄭頭常言,做生不如做熟,大夥做了一處好照顧,甚是有理。這些日我等也議了,隻想跟著你幹。從前是個甚,那是匡威委任,全不做數。到了這裏便聽你分派,這點規矩我等都懂。隻有一處還要說在頭裏。”
二哥道“講。”
盧八將一隻盛了羊湯的海碗端起,說道“你得一碗水端平。不說按原先階級待遇,你看著安排都成,隻是往後不能分了彼此新舊。”邊上牛犇聽了想笑。心曰,狗日的盧龍兵跟俺們昭義都是一個套路啊。有點沒憋住,嗆了,趕緊舀碗湯壓壓,結果燙得滿臉通紅,呼呼吐氣。
“哈哈。大兄早與我說,行走江湖義字當先,俺就最講這個。”名中有義的二哥將手中大碗放下,講完道理擺事實,“最初俺區區一夥十人,如今左營是六百弟兄。”看看堂中眾人,跳過舅子、劉三幾個老弟兄不說,先指武大,道,“這廝是河東兵,那年在安邊時被抓來,如今是個隊頭。”武大看頭一個就點他作榜樣,感覺與有榮焉,拱手致意。
“此乃王義。當年北山黑虎寨大寨主,如今也領一隊人馬,是我營遊奕。牛隊正,原是昭義兵,跟過李存孝。”嗯,李存孝這個名頭還是頂些用處。黑哥搬起指頭算,“俺這一營,盧龍出身隻有百十個,河東、雜胡有個二百,剩下三百殺才都是他昭義兵。還不都是好弟兄。”
懂行的盧涵等人聞言,心中大定。
鄭大的隊伍幾乎都是幽州兵,彼此鄉裏鄉親,成分單純,很好管理。鄭老二的隊伍就完全不同,人員如此駁雜,若是做不到處事公道,丘八們不早剁了他下酒。事實最有說服力,都是老行伍,軍中這點道道,老丘八們混得精熟。
盧涵等幾人不失時機地齊齊向二哥拜服行禮。
老黑坦然受了。問“盧郎,此間有多少兄弟能來?”
盧涵掐指一算,道“老弟兄其實散得差不多了,在坊裏隻有百,別個坊裏、城外或還有個數百,最近亂,搞不清楚。不過我看坊中有些後生不錯,三二百人吧。前幾日死傷不多,大體都在。”
手下隊伍的成分,一直是老黑的心病,聞言撫掌笑道“好辦了。盧哥兒,此次保護坊裏,死傷不能不管。俺才讓劉三去問問,死者給二十匹絹,傷者給十匹,都按軍中規矩撫恤。盧哥煩你差人領他去,一定都送到家裏。若有那十分困難者也都說來,劉三,你看著幫襯吧。”
劉棟躬身領命。
盧涵等人聽說,心中又多安幾分。
二哥掐指盤算,加來幾百人,編製有點大,怎麽安排還得跟李大商量才定。道“劉三,你去發撫恤,今日能辦妥最好。”便拉著王寨主等人要走。盧涵忙問“哪去?”二哥道“籌餉。多了這些弟兄,吃啥。”
劉三眼珠子骨碌一轉,幫腔道“有人欠咱一萬八千匹絹還沒有給。”
盧八幾個老丘八聽得眼睛發亮。這些日與左營軍士聊天,算是把他們的家底摸了個底掉。這夥人在雲、蔚可不少搶,連成德、魏博都不放過。這兩日上峰發下賞賜,左營是一車一車往回搬,盧八等人全都瞧在眼裏,熱在心間。這又是一口肥的。一萬八千匹絹,哪怕一人一年按三十匹花用,也夠養六百兵一年了。這是關乎兄弟們吃飯的大事,盧八對身邊一漢道“彪子,你帶劉郎去發撫恤,俺隨二郎瞧瞧去,哪個烏龜敢欠錢不還。”就要親眼看看到底怎樣。
二哥聞言哈哈一笑,也不說破,帶著眾人就走。
這幫老殺才,不讓你們見識爺爺的手段,怎麽鎮得住。
不意瞥見鄭老五也屁顛顛跟著要來,趕緊一把提起丟給鄭四,讓他兩個在家老實呆著。無辜遭殃的鄭四郎惱得火起,等二哥出門,就將小五拖進屋裏猛捶,遠遠傳出聲音真是淒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