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再出發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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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安娃子?
    二郎聞言,低頭細細觀瞧,記起安娃子不正是那院裏的小龜奴麽,怎麽搞成這樣?快讓鄭全忠住手。天色還早,屠子哥倒不著急,等這小龜奴喘勻了氣兒,讓他過來說話。安娃子盡力平複胸口的氣息,也不敢起來,爬幾步到得近前,抱著黑哥一隻腳,哭訴“爺爺救我。”直接就叫上爸爸了。
    “這是怎麽?”二哥蹙眉看他,印象裏這廝是紅娘子的親兒子,跟著那老鴇不說穿金帶銀也過得還算滋潤。怎麽搞成這個德行?反複探看,橫豎找不到一絲一毫舊日的影子,但這聲音倒是耳熟不錯。
    安娃子哭曰“前幾日,院裏闖入一夥殺才,橫吃硬拿不說,強要姐姐陪寢,說不過,便打起來。嗚,把刀便殺呀,娘娘護著俺快走,糟了一個畜牲毒手,一刀戳了兩個窟窿。嗚。家裏姐姐死了一地,院子全給毀啦。俺這人嫌狗厭無處可去,想投寺裏都不要俺。聽說爺爺回來,求爺爺瞧俺活得不易,萬望撥救撥救。”說著把精瘦的胳膊亮出,道,“奴奴會做活,當牛做馬爺爺你說。奴給爺爺立生詞,保爺爺長命百歲,無難無災。”
    二哥腦筋一轉,想是河東兵做下的好事。城中多為軍屬親眷不假,但也並非每個坊都有人護著,更不是哪裏都像顯忠坊這麽硬氣,能有這麽多好漢。聽到紅娘子死了,尤其勾得二哥心軟,對這小龜奴也生出些憐憫之意。便道“起來。猴兒,你引他去洗了換身衣,這身髒樣,還是個人麽。”
    安娃子聽說,知道有了活路,在地上不住地叩頭,瞬間額前鮮血淋漓。鄭全忠也想起當年的淒苦,有些懊悔剛剛踹他,上前拉了這花子回去洗刷。
    放下此事,二哥仍來尋李大說話。
    李將軍聽了,劈頭就把老黑一頓臭罵,連帶亂指揮的李老三也一並遭災。招兵買馬擴充實力,他大李也想幹,尤其李匡威的老兵很多都在城中,正愁沒有出路。但是在獨眼龍眼皮子底下這樣搞,好麽?轉臉擴軍一倍,你讓河東這幫老混蛋怎麽想,還敢讓他留在盧龍麽?好在二哥腦子沒有全壞,知道先來匯報,沒有直接把募兵的榜文貼到獨眼龍的臉上。
    不過,人還是得搞,隻是需要換個路數。
    當務之急是趕緊把平州這個坑給占住,別管什麽名義,安撫不安撫山北也不重要。為免夜長夢多,大李安排右營作前軍,立刻出發去打前站。其餘人一邊在盧龍準備軍械物資,一邊分批出發。要招募的人手都以民壯夫子名義征發,而且熟人也不能都走,還要留下部分在幽州照顧家眷。左營也照此辦理,不願遠行的不勉強,強寧瓜不甜麽。
    二哥聽了,心說還是你們讀書的壞水多,非常同意,回去就辦。
    因鄭大這些舊部都是老兵,一招呼能走的那種。而李大、秦光弼兩部還要多花時間招募人手,所以,第二批出發的就是左營。跟隨一同出發的有上千民壯、夫子,隻是這些民壯都過於粗壯了些,夫子也與凡夫不同。
    同行的,還有李三和輜重營。
    騎兵步兵,大車小車,哩哩啦啦前後足有十好幾裏長。
    本來平州東北還有個營州,治所在柳城,就在後世朝陽市老城區。奈何安史之亂太傷中國元氣,大唐對東北的控製日益萎縮,營州大片土地城池為奚人、契丹兩蕃所侵占。後來營州日益荒廢,所剩的一些城砦實際也由平州代管,因此,平州事實上就成為了大唐的東北大門。
    不過大唐如今在關北仍有一些堡砦,較北的比如白狼戍,距渝關尚有三百多裏,大概在後世喀喇沁左翼大淩河西岸附近。因北防前線還在關北數百裏,所以此時的渝關也隻是借著山形地利的一個小關門,地位比居庸關可能強些也強得有限。正因有這些堡砦頂在前麵,塞外的烽煙暫時還沒有燒進關來,隻是有不少塞外百姓陸續南下躲災。
    李三與二哥並轡而行。
    盧八等人辦事真不含糊,前後拉來四百多精壯。平州偏遠,畢竟不比幽州,並非所有人都願過去。屠子哥、張鐵匠又將家裏夥計、莊裏漢子撿撥了願意冒險的百多人,湊到六百多。那不願去的,正好填補莊裏、坊裏空出的人手,一來都有口飯吃,算是給個交代,再來有這些老殺才看護,坊裏、莊裏也能放心。
    短缺二百多人,一時不急,文書醫官短缺多些,但李崇武答應支援他,到了平州也能征募。至於先以民壯、夫子名義出發這個安排,盧涵等人至少表麵都沒意見。出發前,老武夫們專門跑回鄭家莊子,將放在那裏的甲仗兵刃一一裝上大車,馬匹也都拉上,竟然也有戰馬數百,真是可以。
    看二哥心情愉悅,喝著風還要哼起十八摸,李三道“二郎可是覺得,這般得脫牢籠,正如虎入山、龍入淵,天高任鳥飛,海闊憑魚躍。”二哥道“以後莫講那些酸文。俺聽不懂,軍士更聽不懂。你記得,足兵、足糧、足餉,你說打哪咱打哪,說派捐便派捐,要秋毫無犯那便秋毫無犯。喂飽了,你說了都算。”
    這些年,李三時不常就要抽個風,說些有的沒的。要說二哥聽不懂那是罵人,酸丁們常說什麽大同、什麽盛世,老生常談,並不稀奇。說他不喜歡麽?對這些虛無縹緲的說法,黑哥從前確實感觸不深。身為武夫家眷,還是比較豪華的武夫家眷,二哥出生就是站在時代頂端的幸運兒之一,吃喝用度向來不愁,肉是想吃就吃,否則怎麽如此高壯。說要啥有啥有些過,但至少也跟是“窮”字不沾邊。
    父親兒戰死時他還小,祖父死時就更沒印象,作為武夫後代,生生死死也聽得多,也見得多,還做了多年屠子。從軍以來二哥比較順風順水,錢不少掙,幾個老兄弟都沒見折損,因此,對這世道,甚至於對戰爭,他真沒覺得是個苦事,反倒是聞戰則喜,樂在其中。方今這個世道,或者商人買賣難為,或者工人有工難做,又或者農人稼穡艱苦,亦或書生過得絕望,可是在屠子哥的眼中,隻覺著刀下自有黃金屋,刀下自有千鍾粟,刀下自有敲門磚,刀下自有顏如玉。
    總之,刀鋒之下,一切我有。
    但此次娘娘和鄭大的死,第一次觸動了二哥的靈魂,尤其老大倒在懷裏那一幕,久久難忘。為何喪事都不願張羅,因為他知道,老大是為他擋了一箭。報仇麽?凶手當場已被射殺。後來打聽得知,最後被大寨主梟首的數人中,有人是那廝的大哥,所以李存信大軍撤離,他卻偷偷躲在路旁的地溝裏射了一箭。
    這賬,該找誰算?
    頭一次,二哥在心底裏對這殺來殺去的亂世有了一絲抵觸。
    就一點點。
    不過,聽到李三的這些酸詞,二哥仍覺著太虛。就好像誰都知道肉好吃,但為甚不能人人有肉吃呢?二十八九的黑哥十分清楚,武夫最講實際,你吊虛文沒有用,至少老黑覺著沒用。這話憋在心裏許久,今天終於說出來了。
    “嗯。肉要吃,酸文也要講。嘿嘿。”
    看李三這副吊兒郎當的賤樣,二哥懶得與他爭辯,抬手搭個涼棚望望,遠方已能看到盧龍縣的城牆了。一路五六百裏,走了十天,行軍著實不慢,當然也不很快。大李說了,不能顯得太著急,雖然是很著急。叫什麽欲速則不達。所以大李還在幽州貓著,一麵籌措物資,一麵做給獨眼龍看。
    咳,讀書人心眼是多。
    那邊就有一隊騎兵迎上來,打頭的正是右營副將李承嗣。作為前軍,李承嗣抵達盧龍快有一月,中間與幽州信使跑了幾趟來回,匯報了這邊情況。兩邊在馬上草草拱手行禮,李三郎就繼續向他確認情況,也不管之前說沒說過,想到哪裏問哪裏。李承嗣答曰“城中應有鎮軍一千五百,實有不足一千,除去老弱,能戰者六百有餘不足七百。城內外有四千餘戶,三餘萬口。我軍入幽州消息傳來,原任官跑了,現在是縣丞領人管著。不算我隨軍錢糧,府庫還有點底子,大概千多石糧,錢太亂,沒點。其餘隻當沒有。”
    駐兵、人口、倉廩,這些都是李三郎反複要問明白的。
    “四千多戶,才三萬口?”李老三嘴巴嘟噥了一回,也不知在想什麽。
    “官署籍冊所載如此。”李承嗣這民生一道,並非他的所長,趕緊跳過這個話題道,“胡兒鬧得凶,山北還剩八個堡子,戍兵總計有八九千不到一萬。看似不少,隻是分到各寨,多者有千餘,少者數百,打起來很辛苦。勉強自保吧。”
    駐兵分散就容易被人集中優勢兵力欺負,這個道理不難理解。雖然一直聽說說山北禿頭蠻沒甚厲害,但那畢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。尤其李匡威、李匡籌兄弟一頓騷操作,前前後後送了很多盧龍精兵,削弱了盧龍對山北的控製,這都是明賬。這一路來,各縣、各村都有許多新逃來的百姓。李三越看越是心驚肉跳,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邊難過,隻是原來不知道有多難過,現在知道了。
    沉默了片刻,李崇武又問“士氣怎樣?”神情有些緊張。
    “士氣很高。”說到這裏,李承嗣總算臉上見了點笑容,道,“原來關外各處駐軍不少,但李可舉以來自各堡砦陸續抽調精兵入關。好在盧龍軍在山北還有些餘威,奚人亦算乖順,禿頭蠻雖常有騷擾,多半也討不得便宜。我看大夥對胡兒並無畏懼之色。盧龍本有千多可戰之兵,必要時能北上支援。從前節度使還時常組織去山北打草穀,一次虜獲上十萬牲口亦有。早兩年,這邊還常去山北轉轉,隻因匡籌瞎鬧,城中又被陸續抽走數百精壯,徹底是不成了。看我來,聽說後麵還有大軍,諸軍心氣很高。我見大夥辛苦,所攜錢帛沒敢動,隨軍糧肉給分了些,這些你可得補還給我。”
    李三聽說,十分鄭重點了點頭。喃喃道“還好,還不算晚”。一把拉住二哥,語氣激動,道“二郎,記得那夜我所說,守護大唐萬家燈火,就從平州始。”屠子哥多少也被這酸丁影響,豪氣幹雲道“打禿頭蠻麽,隻要糧足,爺爺大軍壓過去,叫他全做沒頭蠻。哈哈。”對付這幫狼崽子,咱們二哥很有心理優勢。打了這麽多年,燒草原,屠部落,真是幹得不少。這回幽州前,才在雲中做過一票,這事兒咱拿手啊。回首對不遠處招呼隊伍的大寨主叫道“老王,打起精神,買賣來了!”換得老馬匪和他手下的一陣嗷嗷亂叫。
    李三郎拳掌交擊。“哈,對,叫他們都做沒頭蠻。與山北各寨聯絡了麽?”
    李承嗣道“派了人去,大部已歸,隻白狼戍最遠又山路難行,看這數日也該到了。”
    “今年山北風雪怎樣?”
    “目下還好,雪不大,胡兒都很安靜。”
    “嗯,好。若鬧白災,就該來打草穀了。”
    說著臨近城門,看幾個老軍立在城門前,雖衣甲殘破、滿麵風霜,但眸中依舊閃爍著桀驁的神彩,睥睨天下一般。李三郎遠遠下馬入城,經過時,向兩邊老卒一一拱手,一步一鞠躬,竟惹得老軍們看著稀奇,也都嗬嗬笑著還禮,反倒是屠子哥被他這麽弄得腦門轉筋,搞不清楚什麽狀況。
    迅速安頓好部隊,李三郎安排支起排排大鍋,將一眾鎮兵喚來。
    作為李大的親弟弟,行軍司馬,豹軍的參謀長,管著軍中輜重,李老三是名副其實的財神爺,大哥不在,他難得做一回主。跳上高台,小白臉明顯有點小激動,努力平複一下心情,說“某乃豹騎軍行軍司馬李崇武。李都頭知諸君艱難,遣我先來,一則與諸位見麵,再則押運一批錢糧,要趕在元日前發下賞賜。弟兄們衛國戍邊,不能流血又流淚,都得過個好年。某幸不辱命,今天到了。這次一人四匹絹、四緡錢,原說賞賜待元日前五日發下,我看也不在這幾日,少時就全發下去。另外,今夜大酺,酒肉都從李都頭私囊裏出,都放開了吃,有好酒。”
    二哥聽李三聲音有點抖,可能是凍的。
    軍士們沒注意這個,聽說要發賞賜還有酒肉,立刻歡呼起來。
    李三郎又說“大夥靜一靜。咱們山北砦子裏那些弟兄也不能喝風,隻是路線俺不熟,砦子裏短缺什麽我也不知,一會兒散了,有弟兄熟識山北情況來找我說說,或者一會兒邊吃邊說都成。天冷,散了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