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新起點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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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發言完畢,眾軍士一哄而散,等著生火吃肉,行軍司馬李崇武讓李承嗣把鎮軍頭頭叫來說話。這是個四十多歲的老軍,造型有點像是陝北老農,滿臉溝壑,大冬天裹著件半舊的半臂,隻差一杆旱煙槍了。
李承嗣介紹道“這是兵馬副使於謙於副將。”
麵對李崇武、李存義和李承嗣這三個李,於副將坦然而坐。
李崇武道“怎麽是副使?”
於副將道“軍使之前李節度調兵時跟著走了。”
苦大仇深的二哥現在就聽不得李匡籌這廝,惱道“李個鳥節度。”
李崇武看他一眼,讓老黑別打岔。又道“於副使在此多久了?”
似是回憶起遙遠的歲月,於謙沉默了片刻,道“啊,某家在此,生於斯長於斯,至今已四十有六年矣。”
對於這位邊關戍守數十年的老軍,李三郎似乎有點上頭,眼看熱淚就要盈眶。二哥有點無語,這兩年看著小白臉有點人樣,怎麽這回出來跟換了個人似的,婆婆媽媽起來。感覺有點丟臉的老黑把頭別往一邊,不去看他。
李三郎擦擦眼角似有似無的淚痕,問道“於副將對山北諸胡怎麽看?”還好,沒有問些不著調的。二哥心想。就怕這廝問家長裏短,那就太丟人了。老丘八能吃你這套?不拿實惠來,天王老子也就是一坨屎。
先威後福的先揚後抑的咱都見過,但是對於李三郎這樣作態抹眼淚的,於謙老漢也是頭回見,有點捏不到脈。卻聽這位行軍司馬問道山北,於老漢雙眸一閃,敏銳地捕捉到了重點,道“李都頭欲有事於山北?”李三郎擺擺手,道“是否有事於山北,某尚不知。隻是此次劉帥使李都頭安撫山北,某恬為行軍司馬,總要問問明白,做到心中有數,也好都頭翌日垂詢。”一聽這個調調,感覺沒甚搞頭的於老漢也平靜下來,不鹹不淡說了一句“也沒甚。早年是奚人鬧,如今是契丹鬧。如此而已。”
見狀,李三郎暫息了神通,隨口問些軍中情況,就叫來陳新國,讓他去組織給軍士發賞賜。於謙跟著去了,剩下三個李,城裏現在就他哥仨是最高首腦。二哥看於謙走遠,狀做無奈道“哎我說至於麽?眼淚都出來了。你他娘地看這廝辛苦是怎麽?你道他是勤於王事,他那臉褶子怕不是娘兒睡多了熬地。危險都在山北幾個砦子裏,這廝坐平州,日日拿捏往來客商,抽冷子去打個草穀,還有個屁事。呸。”一口濃痰真是清脆。
李三郎不解道“你急啥。他打你草穀了?”
“你說呢。那回俺跟劉三打從山北回來,這廝牽了爺爺多少牛羊。”這於將軍勒索得人多,肯定是記不得咱們老黑,但挨過宰的屠子哥卻記得清楚明白啊。準確說,凡動過咱黑哥錢袋子的,都絕對忘不了他。看這老黑兩眼暴突、義憤填膺的模樣,邊上李承嗣都給逗樂了。
李三郎道“世道如此。他也得養兵,你沒派過捐?”放下這廝不管,對李承嗣道,“這幾天多尋些熟知山北地形之人,軍士百姓皆可,有客商不要放過,我要問話。”李承嗣應了一聲。這些年李三負責後勤軍務,尤其是行軍安排,常常需要李承嗣這個老斥候的情報支持,二人配合有年,對李老三的工作風格相當熟悉,不廢話。
“二郎。”李三郎轉向屠子哥道,“到平州就是到家了。你那些新弟兄趕緊編練起來,免得人家心裏犯嘀咕。不過你現在自成一都,怎麽操練我就不管了,反正冊子你也有。對,不是還缺人手麽,趁老秦他們沒來,你抓緊招募。軍士還好說,郎中、書記可是狼多肉少……哎哎哎,你別跑啊,還沒說完呢!”
看老黑一陣風跑了,李三笑笑,拉著李承嗣繼續商議。
受不了李老三的酸丁發作,屠子哥落荒而逃。卻說回到營裏,他立刻將一眾手下叫來,道“三件事抓緊辦。老盧,你那破衣爛衫速速扔了,到這兒就是咱家地盤,沒人看了。其一,速速整頓隊伍,明日開始新兵操練。張隊正,此事你來張羅,按規矩辦。盧郎,你等都算新兵,都聽他安排。”
萬沒想到自己也算新兵,但對此安排盧八倒沒意見。嚴格說來,他們還就真的是豹騎軍的新兵蛋子不假。一切按規矩辦,這才是能長久的樣子。行前雖然說到了平州就好,但是誰不怕個萬一,等到老二這話,算是一顆心放回肚裏。向張順舉叉手行禮,道“張郎咋說咱咋幹。”
“其二,劉三,你去給我全城找,凡能書算者,郎中,嗯,你那就看那個什麽冊子裏有,都給爺爺弄來,綁也綁來。再一個。”左看右看,“王隊正你抓緊立個杆子募兵,差多少募多少。都抓緊,待秦哥兒幾個來了得跟我搶。”
眾人都去忙碌,屠子哥看看小周、小王兩個神情有點萎靡,拉了二人坐下,道“周兒,王兒,可是瞧見郭郎、王郎幾個都起來了,心中難過。”二人被點破心事,卻嘴硬搖頭不肯承認。老黑道“哎,人往高處走,水往低處流。誰不想發達,誰不要高貴。嘿,你等也知,這隊伍不好帶呐。”歎口氣,二哥幽幽道,“老弟兄隻你我幾個,降兵到有數百,胡兒亦幾百,張郎、郭郎等人派出去,爺爺身邊不能不留人啊。你二人打小便跟著俺,若也不在,俺還睡得著覺麽。再委屈一時。”指指身邊坐著的鄭老三,道,“三郎這不來了麽,盧八幾個也都信得過,等這道坎過去,便給你倆也立個營頭。嗯?”小周、小王得了二哥這番稱諾,雖有些遠水不解近渴,卻也很歡喜,反覺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。
屠子哥有些技癢,道“走,去活動活動筋骨。”遂帶著幾人找到正在殺羊的輔兵營幫忙去了。那要說咱這幾個職業屠夫與凡屠不同,老黑兩手大刀耍起出神入化,小周、小王心情不差,也都超水平發揮,鄭老三手底功夫同樣高妙。看看將軍帶隊親自幫屠,一眾輔軍官兵紛紛鼓吹叫好,直讓咱屠子哥心懷大慰。
正幹得起勁,出去辦事的劉三就著急忙慌跑回,將老黑拉到一邊,悄悄說道“哥啊,有好事。”
“哦?”劉三說有好事,那肯定假不了,二郎頓時來了興致。
“記得前幾日說過那事吧。”
“多了,爺爺記得哪個。”
“那日吃酒,盧八說我軍自成一都,全是武夫不成,得有幾個文士。”
“啊,哦。”二哥想起來,前些日有次吃酒,說到隊伍怎麽發展,積極獻言獻策的盧涵表示,要有些文人才好。他當時就沒答應。聽說李匡籌那廝就是被身邊酸丁蠱惑,造了自家大哥的反,以家眷相脅的餿主意據說也是酸丁出的,如今怎樣,便宜了劉窟頭了吧。“俺不是說了麽,要那酸丁有屁用。”
李三道“哥哥忘了,盧八說,咱這眼看要有地盤,管民收糧我等武夫做不來,一做準出事,得物色些酸丁,將來負責收糧收錢。此外,軍中報功請賞也得有人書寫,原先是李三統管,以後分鍋吃飯,至少咱也得有人做麽,那這酸文是你寫是我寫?”
對。屠子哥依稀記起來是由這事,亦覺著需要一些寫寫算算幫忙記賬幹活的酸丁,隻要不是那種出謀劃策的就成。“哦,這些都歸你管,要什麽人你去弄,尋我怎地?”
劉三忽作態扭捏,道“方才聽得一人,我想弄過來。”
二哥不耐道“那你去弄啊,說了麽,不來綁過來。”
劉三訕訕道“這位韓公原是薊州刺史,李賊作亂時,見不得那廝下作手段,便辭官歸家。前任平州刺史是他舊友,請來幫忙做個幕僚,結果那刺史自己跑了,留下韓公還在城中沒走。”
二哥恍然道“哎呀你看看,我怎麽說來著,酸丁就是不成。”
劉三道“這韓公啊,據我打聽他有些能為,幫著安撫難民能做實事。俺想將他請來,為哥哥效力,但我人微言輕,怕請他不動啊。”說著也耍起了橫,道,“哥啊,軍中多了這許多人,沒幾個能書算,俺兄弟兩個要累死了,這人你高低給我弄來。不然,我……我這沒法幹了。”
劉三態度居然如此堅決,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,二哥盤算不就是個酸丁麽,看在這廝也瞧不慣李匡籌這畜生的麵上,便說“走,俺去將人給你弄來。”將血手在身上擦蹭了兩下就要走,卻被劉三拉住,押著換了身幹淨的行頭出門。
那邊老馬匪本來要去募兵,看天色已晚,就打算明天再幹,瞧見這邊數人出門,也湊熱鬧跟過來。明白了原委,就明目張膽地挑事,腦袋亂搖道“劉隊正你這事辦得差了。哪用得頭兒出馬,爺爺一句話給你辦妥。”
二哥道“你待怎地?”
“這酸丁我最曉得。有那沒飯吃地給口飯吃便來。似此人做過官,起先哪怕說話硬氣,待爺爺將刀架在脖頸上,保管服服帖帖。”回想起當年的成功經驗,老馬匪說起話來那真是理直氣壯。
劉三罵道“哼。入你匪夥都是什麽貨色。”心說真是有辱斯文。
屠子哥也斥道“豈能如此作賤斯文。嗯。韓公是讀書人,若是馮公那種,不能莽撞,需好生講講道理。”言下之意,若不是那種像個人樣的當然就可以莽撞了。至於道理講不通,嗯,那可以綁走捆起再勸,隻是刀架脖子上這種事太打臉,太下作。自覺與大寨主殊途同歸吧,但道路畢竟不同,境界也有高低。
轉頭來到刺史府。正管的刺史早跑了,院裏顯得空空蕩蕩。眾人尋著聲響向裏走,就見一家人正收拾行李,像是要搬家的模樣。劉三郎挺身而出,恭恭敬敬上前問道“敢問這是韓公所在麽?”
他們進門時,已有家人通報,說有一群軍漢闖進來了。此時迎上一個中年文士,頭戴進賢冠,內裏穿一身綢緞寬衫,腰係一條茶褐帶子,外套一件大氅禦寒。生得眉清目秀,麵白須長,雙目炯炯頗有幾分威儀,真是個有人樣的。正是韓夢殷,目光在這七尺長漢身上略作停留,向劉三一禮道“諸位是?”聲音渾厚,一點輕浮也無。
劉三道“叨饒韓公。此乃我家李將軍,特來拜望。”二哥惱他點了自己姓李,但是人前不好發作,做樣正正儀容,上前道“韓公,攪擾了。”韓夢殷看這一群武夫當麵,心中狐疑,這是幹什麽?讓開道路,引了眾人落坐。方道“哦,韓某並不識得諸位,未知李將軍所來何事啊?”
二哥沒說話,劉三道“韓公。劉帥遣我軍安撫山北,駐紮平州。我軍草創,滿營武夫,沒有飽學高才。李將軍是我軍之主,方才入城,聞知韓公大賢在此,特來拜望,欲延請韓公移步,為我軍指點迷津。”
劉三張口閉口李將軍長李將軍短,惹得老黑十分不喜,再聽這話,更不對路了。心說不是找個書算幹活的麽,爺爺何時要個酸丁指點迷津?可是來都來了,實在不好拆劉三的台,屠子哥隻好配合地點點頭,道“唉。俺一個粗人,大帥委我重任,望韓公不吝賜教。”這話說得自己覺別扭。
聽這意思,眼前這幫武夫當是跟著劉仁恭雞犬升天的。韓夢殷哪裏料想是來請自己出山,若是開元天寶年間聽了這話,早給亂棍攆走,可惜如今是天下不寧、武夫當道的乾寧,百無一用是書生嘍。他早就聽說劉仁恭坐了盧龍留後,河東李克用安排了自己的一個什麽幹兒子領軍來接收平州,這已是第二批軍隊進城。姓李,頭頭,莫非就是那獨眼龍的幹兒?“未知李將軍與隴西郡王是?”
二哥有點臉紅,但還是硬著頭皮答道“正是父王。”
沒錯了。自覺對上號的韓夢殷道“未知李將軍欲韓某怎樣?”
這是劉三惹出的禍事,二哥決定閉口不言,看他發揮。劉棟哥腦筋急轉,七拉八扯地說“嗯,我軍安撫山北,關外諸州即將歸附。但我等武夫打打殺殺還成,哪裏治得地方、管得府庫,欲請韓公來做。”
韓夢殷聞言一怔,道“劉帥要恢複山北?”什麽情況。韓夢殷也算是幽州的老人,這幾十年換了多少任節度使,除了去山北擄掠人口畜牲,用心經營營州的一個也無,最近則是連去山北擄掠都沒見了,真是一年不如一年。
二哥沒想劉三竟是這麽鬼扯。李大是如何弄到平州這個差事,老黑是稀裏糊塗,但是,至少在離開幽州之前,他是沒聽說大李真有征討山北的意思。轉念又想,劉三好容易開次口,做大哥的好歹都要接住,哪怕不對,也要回去跟他算賬,遂將大腿一拍,道“李家兄弟胡鬧,苦了百姓。劉帥撥亂反正,要為民做主。我軍正為此來。前些歲,山北空虛,才使禿頭蠻得勢。如今天兵一到,立為齏粉。”老黑搜腸刮肚,最後決定將李三的酸詞拿來,“文武之道,一張一弛。武者,保民。文者,嗯,安民吧。修齊治平,正是你輩讀書人之本分,韓公萬莫推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