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新起點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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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真個無文的武夫。
    這都什麽胡亂八糟,還文武之道?讀書人的本分?聽這個老兵胡謅,卸了任的韓刺史隻覺著耳朵刺痛,奈何如今就是天子蒙塵,武夫當道,又有什麽辦法。念及身後才十來歲的兒子,韓夢殷違心說道“不意李將軍竟有此誌。”
    自覺話頭對路的二哥大腿又拍,也作態道“咳。俺也到過河東,真是,那個房倒屋塌,百姓逃散,怎麽說來著……
    “滿目瘡痍?”韓哥不確定地提醒。
    “對。正是這個滿目瘡痍。說河東曆稱雄鎮,如今卻是滿目瘡痍,這般打來打去,奶奶地軍士開拔錢都發不出來,那百姓還能活麽。都在關內殺來殺去,蠅營狗苟有什麽意思。俺是燕人,家在幽州,瞧瞧盧龍都成什麽了,再這般下去,盧龍早晚也得成了河東,連禿頭蠻都要騎到爺爺頭上屙屎。俺不耐煩這些,向大帥請令來安撫山北。對,怎麽怎麽說來,趁他不成氣候趕緊撲殺了……
    老韓再次嚐試著提醒“防於微末?防微杜漸?防患於未然?”
    “不錯,正是此意。”二哥撓撓頭,對劉三說,“李三常說那個啥,叫守在哪裏不如守在哪裏那個?”劉三聞言直把頭撓,表示記得不清。
    韓夢殷不確定地說“守在四疆何不守在四夷?”
    “對,對對。就是這話。”
    聽了這黑廝東拉西扯地胡說,韓夢殷倒是漸漸覺著有點意思。這李三怕是這廝的弟弟還是誰人?不管怎麽,眼前這武夫至少與城中的鎮軍多有不同,竟知道守在四夷這個道理。就這幾個字,可不是普通丘八能說出口的。
    其實韓夢殷此刻非常糾結。他與李匡籌的幕僚趙珽相熟,早在李匡威時,他就是走趙珽路子,經李匡籌推薦坐上薊州刺史。如今李匡籌壞事跑了,膽大包天的趙珽居然不走,前幾日還送信來,道是李匡籌準備入朝,跟著去沒前途,說他已跟劉窟頭搭上了線,留後劉仁恭正在缺人,再次力邀他過去幽州共襄盛舉。前任平州刺史李君操,也就是韓夢殷的老友,在收到邀請信後即帶著一大家子屁顛顛跑幽州去投奔趙珽了。但對於這次邀請,韓某人有些猶豫,想再等等看看。李匡籌這蠢貨幹了很多傻事,不少主意還是趙珽出的,劉窟頭此次借河東李克用的勢回來,局麵很不穩當,他摸不清這些武夫是否會為了穩定鎮中局麵拿人頭祭旗。
    反正韓老爺可不願去了幽州拋頭顱灑熱血。
    前麵一批幾百軍士入城時,隻與鎮軍有些接觸,之後便四處查探,刺史府來都沒來。但韓夢殷總覺心虛,擔心幽州那邊開始動手,擔心進城的大軍會不會來拿自己。雖然他對李匡籌的作為一無所知,更是毫不相關,但這世道誰說得準呢?他們這些文官,殺起來最是順手還沒有後患。
    今日又來大軍,韓夢殷是真坐不住了。其實也沒看好去處,隻是想先離開盧龍再說。然而離開盧龍又能去往何方?河東殘,畿輔破,中原亂,放眼四顧,天底下也就盧龍瞧著還能安穩些。所以,這位黑麵將軍若能給個安身之所,韓某人覺著也未嚐不可。便試探著問道“韓某一介書生,未知哪裏能夠幫到將軍?”
    一聽這話,二哥覺得有門兒,看來對付酸丁,還是要用酸丁的辦法,就打算再把李三郎的酸詞拿來說道說道。正要搭話,外麵卻奔來二人,打頭是鄭全忠,後麵跟著安娃子。那日一時心善收留了這廝,讓他跟著鄭全忠做些跑腿的雜事。本來黑哥想讓他在家幫工,奈何母大蟲死活不願,隻好帶來。誰願意家裏留個嫖院出身的龜奴,他老黑不怕頭頂長草,張桂娘還怕壞了門風丟人呢。
    進門,安娃子小心翼翼跟著鄭猴子,大氣也不敢喘,隻是一雙賊眼滴溜溜左瞄右看的。就聽鄭全忠道“將軍,軍中大酺,李司馬使人來尋。”
    哦,竟把這茬忘了。
    邊上韓夢殷聽說,道“將軍有事,要麽改日再聊?”
    二哥想起今晚與縣裏鎮兵吃酒,李三定要搬出燒刀子,口饞地也想順坡下驢,反正不怕這酸丁逃跑。但他話沒出口,瞧見對麵劉三眼色不善,隻好息了就走的念頭,將腿猛拍,道“讓他先吃,不必等了,俺與韓公說話。劉三,你來說說請韓公何為。”顯出一副大義凜然的重視。
    劉三隻能繼續硬起頭皮胡謅“韓公。待收複營州,不出刺史一職,隻是如今麽,怕要委屈在我軍中,做個司馬。”韓哥道“不是有個李司馬?”劉三道“不同不同。你是韓司馬,各是各。”韓夢殷也搞不清這裏的彎彎繞,道“未知李將軍這是哪一軍?有多少人馬?”就算要賣,也得賣個好價錢不是。劉三臉有點紅,答道“嗬嗬,豹騎軍,本都一千六百人。”
    這也對上了。一千六百兵就不少,韓夢殷做過刺史,對盧龍的實力也算有些了解,加上盧龍鎮兵那得有兩三千人馬,在鎮內也是股不大不小的勢力了。老書生被成功帶偏,以為眼前這黑廝就是新來的兵頭,軍隊草創,看規模也算是一號人物,暫時委屈也不是不行。而且,你看這些武夫此時很好說話,若真違拗了也就難說。想到這裏,韓夢殷便道“也罷。不過,韓某無德無能,未畢能幫到將軍什麽,到軍中怕是要給將軍添麻煩了。還有一事說好,軍務韓某不熟,若不能勝任,還請允我離去,以免誤了將軍大事,也壞了韓某性命。”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,韓夢殷無論如何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    亂世浮萍,生死難料呐。
    二哥看不用下手綁人就請到這位韓公,總算完成了劉三的心願,心中歡喜。主要那邊酒局估計剛剛開始,黑哥還惦記著李三的好酒,大腿啪啪拍得作響,道“善哉。李三,韓公這事你仔細安頓,俺去看看那邊什麽情況。”說罷起身,向韓夢殷做禮告別,留下劉三善後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武夫們最講實惠,領了賞賜,再大碗酒、大塊肉地吃下,氣氛很是熱烈。至於是否真正歸心,還要再看,但至少麵上對新來的同行還算友善。李崇武忙著四處走訪,到處查勘,二哥則抓緊時間募足人手,開始練兵。怎麽站樁,怎麽操練,這些事務都有成例,不一一細表。
    過了元日,大概上元節前後,李大郎與豹騎軍剩餘人馬總算陸續趕到。
    乾寧二年初的盧龍縣城,正是前所未有的熱鬧。
    數千軍士、上萬頭畜牲雲集,頓時讓一向平靜的平州顯得人聲鼎沸。
    曾經的刺史府被辟做安撫使的將府,明亮的正堂裏,是李大郎為首的主要軍頭,平州鎮軍副使於謙亦在其中。堂外則搭了棚子,點起火堆,吊著大鍋咕嘟嘟冒泡,肉香酒香彌漫其間,圍坐著各都各營的骨幹小軍頭,隊正以上基本都在。一幹武夫你看我,我看你,臉上都洋溢著難以言喻的喜悅。
    李大郎端著酒碗,來在當中,務必讓每個人都能看清聽清,昂然道“當初眾兄弟隨我投軍時便有言在先,這一軍非我李某一人之私產,乃我等共同之基業。後來每有新人加入,我總要講此話再說一遍,不厭其煩。此非虛言,實為李某之真意也。功名利祿,共取之,榮華富貴,共享之。生者,不忘往者,貴者,亦不忘賤者。一句話,勿相負也。數載以來,某自忖未違此言,諸君亦不曾負我。豹軍能有今日成就,諸君,共飲之。”
    最初在景城投軍時,劉仁恭自身尚且難保,他們這些小弟過得什麽日子可想而知。劉窟頭苦心孤詣,重新拉起隊伍,剛剛回到幽州,又被扔到安邊城吃了幾年西北風,之後寄人籬下輾轉河東,如今歪歪扭扭回來,還撈了個平州落腳,別人不知此中辛酸,李大卻是冷暖自知。秦光弼、張德等老弟兄聞言,亦感同身受,有點熱淚盈眶的感覺。
    待眾人皆拜飲,方又道“借今日這酒,某還有話說。”見李大收斂笑意,眾人亦皆肅容。“諸位告身某已取來,宴後自有人奉上,雖非大富貴,亦足慰親朋。隻是一路行來,有幾多兄弟故去?張郎、秦郎,你等隨我赴景城者今存幾人?飲水思源,今宵我等高座,區區數匹絹幾斛糧,又豈足告慰舊友在天之靈?
    從前我軍顛沛流離,無處安身,許多事有心無力。今後,某要圈些田土作為軍產,喚作‘榮軍田’者,招募流民耕種,所獲供養亡者家眷。諸君隨我征戰,不能流血又流淚,凡我袍澤,必不使一戶饑餒。這一碗,敬往者。”說著一碗酒灑在地上,眾將亦如是。
    二哥觸景傷情,不禁想起死去不久的大哥,借著拿酒以袖掩麵,偷偷擦去眼角的淚珠。悄悄瞧向堂中,張德、秦光弼或也想起了逝去的摯友,均是雙眸含淚。
    “這第三碗酒,敬大王。”與眾人又飲一碗。喝得有點草率。
    “這第四碗酒,敬劉帥。”李大端著酒碗卻不急吃,形容古怪道,“若非劉帥抬愛,我不到河東、不遇大王,我豹軍又哪有今日這般造化。來,敬劉帥。”
    草草飲罷,李大郎怪笑道“哼,諸位可知某這告身寫了什麽?”看眾人搖頭,緩緩道,“豹騎軍指揮使、山北安撫使,營州刺史。大王本意是我軍鎮守平州,俺也不知道劉帥跟大王講了什麽,告身下來一看,成了營州刺史。營州都知道吧,這是要某去草原做大可汗啊。”
    在座哪個糊塗?告身上沒有平州刺史,那就是將來還可能派個平州刺史來?營州全在山北,隻剩幾個堡子,柳城都不知道還在不在,聽說是被禿頭蠻占了。連他媽治所都沒了。而且平州卡著營州入塞的大門,若是操於人手,好比命根子被人攥著,要多危險有多危險。
    對劉窟頭,弟兄們可不怎麽信任呐。
    這就又到咱老黑出場的時候了。屠子哥一掌拍塌了案幾,跳起來高叫“直娘賊,俺說劉窟頭這廝信不得。賊廝鳥。哼,有甚好說,爺爺到了平州不走,看他誰來當這個鳥刺史。就他那點人馬,敢來做一場麽!”張德、秦光弼等一幹老部下紛紛跟著鼓噪不假,瞥來的眼神卻很不善,意思是你小子怎麽又來搶戲,讓我們這些老人怎麽表現。黑哥是隻顧賣力表演,全當不見。
    李大再次肯定了黑哥的助攻,讓人給他換上案幾,重新擺好餐食,方曰“此事不說他。但諸君須知,我軍離鎮有年,在鎮中根基不穩,平、營之地,人口稀少,財貨不豐,兩蕃叛逆,後麵還有人拿刀頂著,能否坐穩都在兩可之間。百尺竿頭,仍需更進一步。諸君且不可誌得意滿,須戒驕戒躁。來日,陣前不可逡巡猶疑,以財貨子女為念,貪生懼死。謹記我言,軍士猶疑斬軍士,官將猶疑斬官將,有拋棄袍澤者,不論將卒,皆斬之。縱使某有猶疑、拋棄袍澤之舉,亦當斬我首。有違此誓,天打雷劈,可共擊之。”
    眾將聞言,皆立誓拜服,又飲一碗。
    “好,再說一件喜事。”幾碗烈酒下肚,加上前麵氣氛感染,李大郎有些上頭,身形有些搖晃,看著秦光弼、張德這些老人,說,“自景城至今,近十歲矣。奔波東西,風餐露宿,整日所見皆是你等,一睜眼,邊上立個李承嗣。”一手戟指李承嗣,作態道,“咳。看了母豬都覺著美呀。”
    引得眾將一頓哄笑。
    有那不要命的起哄道“李哥你早說嘛。人家軍主都攜女眷,你這從來不見個女色,若非李承嗣這廝生得猛惡,我等還當你好那個呢。”更有人將二哥搬來說事,道“是啊是啊。在安邊時,進草原,三郎都弄了幾個黃毛白皮,這黑廝也是胡女一個一個往回領,也不見你弄一個。搞得俺尋個娘兒都得偷偷摸摸,弄不爽利。”
    李大也不忌諱這幫殺才胡說,道“從前在蔚州不讓你等娶親,因為那裏不是自家基業,有了牽掛麻煩。如今不同,一時半刻誰也奪不去此地。那沒有家眷想成親者莫負光陰,在城中有瞧上哪家女娘即可娶來。花開堪折直須折,莫待花落空折枝嘛。凡我軍屬,亦都有地,便喚作‘軍屬田’。我已囑三郎去辦,自種亦可,佃種亦可。有家屬願來平州隨軍者,皆準。”
    眾將聽說,再次鼓噪起來。
    “頭,俺再討個妾成吧?”
    “隻要你養得起,人家願意跟你。”
    “不願跟麽?敢!”
    “且住且住。”李大郎連連高聲,止住眾人亂嚷,道,“你養得起誰管你。說三點。一是不許誤事,此次新卒不少,訓練不得懈怠。二是不許混搶擾民,要使人明媒正娶,請不起媒人可來尋我,爺爺給你做媒,出錢也成,記得還我。再者要快,成親須抓緊,三個月整訓完畢,某要安撫山北!”
    “安撫山北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