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新起點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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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這頓酒吃得是昏天黑地,若有敵來襲,連鍋端未必,吃個大虧穩跑不了。二哥是逢人就喝,酒到碗幹。吃到一半,想起堂上坐著一個新麵孔,竟是隨他從媯州到了幽州的馮良建。李大給眾人介紹時,一問方知,這老小子的女兒即將嫁給李崇武做正室,老馮自己也應了李大的招募,任軍中判官一職。
迷迷糊糊中,二哥記起自己軍裏不也請了個姓韓的,這段日子他隻顧陪新兵操練,一直沒過問這位酸丁。這麽些年,經他細心觀察,總結出一條經驗,就是學李大不吃虧。雖然不知李大要為何要弄這麽個酸丁過來,但二哥還是決定先學起來再看,就打算回去就與那韓公好好聊聊。
隻是黑哥公務繁忙,宿醉醒來就把韓夢殷這事丟到日南去了。
他是真忙。
準確地說,盧龍剛剛換莊,上上下下都忙。
難得吞下如此雄鎮,還基本完整沒甚損傷,真是天上掉下個金坨子。怎麽做到長治久安,讓盧龍成為自己的糧倉、錢袋子與兵源地,怎樣與老部下們鬥智鬥勇,這是隴西郡王的頭等大事。
伺候好獨眼龍,安撫、收攏盧龍各州,怎樣在河東與盧龍兩鎮之間取得平衡,這是劉窟頭當頭要務。
李大郎則是一邊忙著組織春耕,一邊忙著催要糧餉。
不管刺史的任命下來下不來,豹騎軍占了平州,一時就不打算走。由判官馮良建牽頭,李三郎協調,組織城中民眾開展轟轟烈烈的平州大生產運動。幹活的當然是民眾,武夫們隻管打仗,最多維持一下秩序,李大郎再怎麽大講共同的基業,暢談人生談理想,也不能讓屠夫們下地幹活。
世界就是這麽美好。
來時劉仁恭給了五千人三個月的錢糧,不算摳門,也不算大方。但是,以豹軍和劉仁恭的良好關係,天知道幽州的糧餉幾時會出問題。所以,趁著劉仁恭還需安撫鎮內,雙方麵皮還算過得去,更要趁著幹爸爸還在幽州,仍有虎皮可拉,能要一點是一點,過了這村,就未必有這個店了。
落到二哥頭上,主要工作就是練新兵。
他這一都算上本地新募及幽州來的,新兵過千。此次募兵,因李大有個要求,不良人、遊俠兒之類的散裝武夫一概不要,所以雖有盧涵這等老卒打底,還是新募了許多良家子,哪怕是鄭家、張家的夥計、莊戶子弟硬件不錯,畢竟戰技不行,也都得認真訓練。
說是練新兵,但是二哥也得陪練全程,這是軍頭必須吃的苦。不能一起流汗一起吃飯,上陣還想人家給你賣命,想得挺好。
另外,母大蟲給二哥送了個天大的驚喜。三月時,本在幽州的張桂娘果斷地將家業交給鄭四郎,也不打招呼,就帶著老二這房,行數百裏進了盧龍縣。
這日,二哥陪著新兵剛剛完成了最後一次二百裏負重越野行軍項目,成功結束為期三個月的整訓,一回來,就見安娃子在城門口鬼鬼祟祟。見了老黑,安娃子顛顛跑來報告“爺爺,娘子帶著一家來了。”
軍漢們聽說,紛紛起哄,黑哥笑道“休歇三日,滾你地吧。”打發了一眾殺才,心裏卻想,這母大蟲怎麽來了,家裏不會又有事吧。跟著安娃子來到一處,這是李大給幾個軍頭安排的小院。平時當然都要睡軍營不錯,但是有家眷跟來,或者有幕僚需要安頓,用著方便,二哥因為一心撲在工作上,這院子基本沒有來過,誰在用他是全都不知。
進門就見幾個孩子正在院中玩耍跑鬧,大的一個十歲出頭,小的隻二三歲,男男女女,都是他的孩子。一見爸爸回來,最小一個二三歲的女娃顯得有些慌亂,不知所措,其他幾個大的一發圍上來,阿耶阿耶叫個不停,吵得二哥腦仁疼。挨個摸摸腦袋,應付一番就往裏去找母大蟲報到。
張桂娘正張羅收拾房屋。就看她叉了雙手,指揮老黑的妾婢裏裏外外忙活,還有幾個匹婦匹夫穿進穿出,搬抬掃灑,顯得很有人氣。
眾人見了二哥過來,皆一一見禮。
黑哥上前拉了老婆的手,轉在一邊說話,道“娘子這是怎麽?平州不比幽州太平,常有胡兒侵掠。”
“太平個鬼。”母大蟲說著有些來氣,“你走不久,河東那幫畜生便四處惹事,劉窟頭這廝也不管管。隻我家幾個坊稍好些,至少無人進來鬧事。出了坊門卻不安生。家裏豬羊進城,半路被搶兩回,後麵隻好派人一路護著才成。我待著不耐煩,看秦家夫人要走,秦將軍派了護衛,俺便一路過來。我看這麽個搞法,買賣也做不長久。家中先讓老四盯著,那些產業日後歸誰你看著安排。俺呢,跟著你了,看你這軍裏有啥能幫上忙。從前是老娘眼皮子淺,這回看明白了,你這才是好買賣。如今你貴為一軍之主,將這隊伍經營好,勝得多少鋪麵田宅。”
對於張氏這個轉變,二哥歡迎是歡迎,但是不是有點用力過猛?“娘子,俺,俺這,俺這軍中你能做甚?”張氏笑著得意,道“看,你都不知吧。秦家娘子說,李三郎要弄個什麽醫護隊,就是一群郎中,說你陣上廝殺,現死者不多,因救治不及小傷變重、重傷變死卻不少。說到平州有了自家地盤,要多備些郎中,還要募些仆婦,平日盥洗、做飯,急時照護傷兵。我聽著有理,咱也得這麽幹。昨日俺去李三那裏看了,哎呀,什麽止血啊,接骨啊,哦,還說什麽消消毒。對,消毒。就那郎中,看看接骨還不如老娘呢。你也去弄些郎中來,仆婦麽我來找,這兩日我在城裏瞧了,給口飯吃,不缺人手。哦,有個什麽,李三那有個什麽酒,說是傷口消毒,這個要你去弄,說是隻李三那有。”
二哥聽得目珠都快掉到地上,道“你,接骨?你那是給牲口接。”
母大蟲一臉得意道“我看這接牲口接人也差不多。”
“且慢。李三甚時整了這個,俺怎麽不知?”
母大蟲雙眼連眨,愈發囂張道“哦,記得了。李三說他先試試,若成了再讓都弄。但俺瞧是個好事,不必等了,直接幹。自家隊伍,咱可得上點心。此外,路上聽說俺這就算是來軍家屬,有地要分。此事我不好問,你去問問明白,該咱家分多少地。嗯,城裏我瞧了,人沒薊城多,但是咱隊伍在此,倒也踏實。過得幾日,老娘瞅瞅弄個鋪子,做點什麽買賣呢。”
對自家這婆娘,二哥是真沒咒念了,道“才不是說買賣不做了?”
“那是在幽州。老娘可是打聽明白,你豹騎軍跟人劉窟頭就不是一家子。你倒是拜了那個什麽王做義父,但俺也問了,人家義兒可多,沒有一千也有八百,你算老幾。我看那河東兵待不多久得走,那人劉窟頭上去了,咱家還在幽州這不是自尋煩惱麽。做個屁地買賣。到平州不同啊,這是自家地頭,什麽買賣做不得,哪個還敢搶俺羊試試。還想跟你商量個事。”
“啊你說。”
“俺尋思著將家搬來得了。城裏就把肉鋪那幾間屋留下,莊裏留個老宅,剩個幾畝田養幾個老人看著,其他能賣都一發賣了,到這邊重新置辦。”
二哥都快跟不上趟了。“你瘋了,那是祖宗基業。”
“要說你眼皮子淺呢。”母大蟲一臉不看不上二哥的模樣,道,“你老鄭家哪來這些產業?不是祖宗跟著哪個大帥刀裏火裏殺出來。那如今是劉窟頭得勢,你跟他好麽,還不走,等著人家殺進門呐。李匡籌那廝就闖了一回,這次是大兄拚命頂住了,你還想有下次啊。”說著就掉下淚來,“你到底安了什麽心,想老娘早死了你好風流吧。礙著你了?一個兩個三個四個,你個黑廝一走幾歲沒個影,不是老娘給你看顧著。哎呀,你個雷劈地老狗沒良心啊。”
“哎哎哎哎,都依你都依你成不成。”老婆這麽一鬧,二哥也有些心揪。
“那你可說了。”張桂娘大手把淚一抹,變臉跟沒事人一樣,道,“你那軍營俺也看了,哼,還不讓俺進,趕緊給俺弄個什麽腰牌什麽,明日俺去瞅瞅。”
“看甚?那是軍營。”
“那也是咱家地盤,還不能俺看了。”鄭張氏把臉一黑,道,“你是在營裏又藏了人罷。哎呀你個老狗,五個還不夠,你弄得過來麽。”
“都什麽什麽。”二哥感覺要瘋,道,“成成吧,明日我給你弄個令牌。可說好,軍中自有製度,我先跟劉三商量商量好,你先別去給我添亂。”張桂娘文聞言滿意,拉了老黑的手道“那成,令牌給我,俺先不去,等你安排。明日俺使人回幽州先去辦事。二郎,你聽老娘地準沒錯。”說到這裏,母大蟲沉默了一下,然後說,“俺是真想通了,隻要咱這隊伍壯大,今日怎麽從幽州走,來日就能怎麽回去。隻要人在,該是咱地還是咱地。若人沒了,可啥也沒了。哦,俺可是聽說,李大他家正商量都搬過來呢。”
“什麽?”二哥當自己聽錯了。
“李大他家正商量要搬過來呢。”
“這你能知道。”
“你那個妹婿,你忘了。”
“李崇德?”
“是啊。那日幼娘回來說,她家準備搬來平州。俺也是聽了這個才想通。”
二哥聞言,有些慚愧。這次回來諸事繁雜,隻在給老大辦事時與妹妹匆匆見了一麵,也沒多說幾句話,感覺這個哥哥很不應該。“幼娘也來了?”
“還沒有。你知道他家好大產業,妹婿忙著打理,說還得一段時日。不過,此次托秦家娘子帶了信兒,說讓先看看宅子莊子。昨日我打聽了,這邊宅地都便宜,抓點緊,等他家都過來,說不準要漲價,那可吃虧了。你在這邊有錢吧。”
屠子哥一聽還真是這個意思。錢他有,但有些是公賬,具體自己名下有多少他也搞不清,回頭得找劉三問問。“唉,不是,你到了幾日?”
“前日才到。”
“這麽區區幾日,你說說還打聽到什麽。這是奇了,還有甚你不知道麽。”
“那可多了。”張氏忽然腦袋一晃,似有重大發現,“唉,我有個主意。”
“甚麽?”
“俺去問問有人家換地不。拿咱家幽州產業和這邊換,不必過錢了。哎,真成。晚上在家吃飯,老娘先去瞅瞅。”說著,母大蟲得意洋洋風風火火地走了。
目送母大蟲帶幾個仆婦出門,二哥一屁股癱在地上,這婆娘成精了麽?
藏在一旁好半晌的巧兒探頭探腦瞧瞧,可算熬得主母走了,嫋嫋婷婷過來,給郎君遞上一塊蜜餞喂在嘴裏,輕輕在黑哥耳邊說“阿郎,熱水燒好了,去沐浴吧。”語氣綿軟,眉目含春,如一股暖風,吹皺了滿池春水。二哥頓覺有股業火從頂門燒到臍下,一把抄起巧兒,哈哈笑著去了。
……
隔壁院裏。
韓延徽扒著窗沿,遠瞧老黑抱著巧兒離去,駭得渾身一抖,道“媽呀,如此嬌小個女子,被這黑廝……哎,慘呐。”
韓夢殷笑罵“滾下來。”
韓夢殷是到了軍中才搞清楚,此李非彼李,他這一都隻是豹騎軍剛分出來的一個小營頭,山北安撫使也另有其人,正是那個有些見識的李三郎的大哥。開始韓夢殷不免有些明珠暗投之感,但他很快便又想通,在這武夫橫行的時節,其實在黑廝這裏做事未必不好。所以,數月以來雖是幫劉三做些文書雜吏的勾當,但他一句怨言也無,兢兢業業,還常把兒子韓延徽帶在身邊,手把手教些實務。
韓延徽嘻嘻哈哈坐到爸爸身邊,看看老爹正在處理賬目,瞅了兩眼,道“阿耶,堂堂刺史怎麽做這小吏勾當?”
“君子不器。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?”韓夢殷放下筆,揉揉發酸的手腕,道“這豹騎軍有點意思。你看,他從去蔚州轉戰河東,再回到盧龍,其中波折不小,哪步走錯都是粉身碎骨。遠了不說,能得平州之地,不容易啊。若他與劉窟頭交好,獨眼龍斷不會讓他來。但是,之前他在蔚州就險些與劉窟頭火並,埋下宿怨,進城又在單府大鬧,你說,是否這黑廝故意為之?若如此,可不是凡人嘍。”
小韓撇撇嘴道“阿耶,我卻覺著那黑廝隻是貪財。”
老韓眉梢高挑,曰“嗬嗬,若如此,那豈非天意?”
“那這小廟也忒小了點。”
“你懂什麽。李刺史那裏不缺為父,人家裏讀書種子甚多,格局已成,凡事按部就班,何時才能出頭?你需記得,寧為雞首,不為牛後。這黑廝諸事草創,才有我出頭之機啊。”
韓延徽躬身道“孩兒受教了。”
韓夢殷目光穿過牆頭,良久,道“嗯,莫急。明日你代為父拜望一下他家夫人。也不用說什麽,閑敘看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