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出塞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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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平州。
盧龍縣。
經過摸底,毅勇都有百餘昭義老卒厭戰,二哥遂將之調出,李大做主從秦光弼處調入五百餘步卒,編滿八百步軍。其餘騎卒,不論河東兵還是胡兒皆願再戰。全軍戰兵遂有一千四百人。
秦光弼亦別立一都,都名射日,原定戰兵一千,因抽調五百餘往毅勇都,需再募兵。調出的百餘昭義老兵亦暫歸其列,幫忙練兵。
豹騎軍原前營、中營、右營並輜重單立一都,曰豹騎都。有戰兵一千五百騎,輜重、輔兵並文書、醫官等千人。合計二千五百人。
四月初一。
春光明媚,安撫使李將軍準備安撫山北了。
以豹騎都、毅勇都全員並盧龍鎮軍六百,合計戰兵三千五百人,戰馬、馱畜近萬。因春耕已畢,又在州內征發夫子三千、馱畜若幹,負二月糧豆,浩浩蕩蕩離了盧龍向北。城中留下射日都戍守,以秦光弼坐鎮,負責招募、練兵諸事。
大唐連接東北主要有兩條道路。
一條是傍海道。從盧龍縣東出渝關沿海而行,即後世的遼西走廊。但如今的傍海道與後世不同,並不通暢,反倒是沼澤遍地難行,僅冬季上凍後可通車負重。此時已是四月,一路冰雪融化,道路泥濘難行,且荒無人煙,不是首選。
另一條是盧龍道。仍從盧龍縣出發,直接向北進山,至盧龍塞即後世喜峰口附近,巡白狼水即後世的大淩河,過白狼戍到老營州治所柳城。一路山路峽穀,連通若幹山間穀地,是自古以來中原通往東北的主要道路。後漢曹孟德公北征烏桓,便是從此路出塞。
前隋征高麗,國朝征遼東,其實主要都是走盧龍道。傍海道之開通,蓋因盧龍道狹窄,難以承負十數萬大軍輜重轉輸。
國朝盛時,如高宗朝總章年間,安東都護府亦曾雄踞東北,東到朝鮮半島大部,北有高句麗舊地,整個東北都在大唐兵鋒之下。隻因後來舉措失當,武朝營州事變之後,東北漸次丟失。先是半島失控,之後大唐王師漸次退出遼東,如今連老營州的治所柳城都丟了,老營州地界隻剩一些堡砦由平州兼管。當然,最北的白狼戍,大約在後世喀喇沁左旗一帶,距離柳城南尚有二百裏,沒有完全丟光。
沿盧龍道,各個山穀地均有唐人定居,且耕且牧。李使君此次北巡,就是要走盧龍道。隻因道路狹窄,一路需穿山過嶺,輜重甚為關鍵,所以發了過萬畜牲馱負拉車。為了多載給養,除了少量斥候和傳騎,連往日空鞍走的戰馬都要背馱物資。李三是這樣安排的,反正山裏行軍無需戰馬奔馳,待消耗幾日給養,戰馬就能空出來了。
豹騎都是前軍負責開路,毅勇都與盧龍兵為中軍,李三郎的輜重、輔兵、夫子都為後軍。盧龍道窄處,僅容二馬並列,大軍在山間迤邐而行,緩緩北進。
此次出塞,原本沒計劃帶盧龍鎮兵。在籍千餘兵,能戰的僅數百,關鍵馬匹隻有二百多,妥妥的累贅。但是於將軍不幹呐,哭著喊著要去。安撫山北?安撫個屁,就是去打草穀搶牛羊,這等好事怎能錯過。李三郎一進城,於謙就琢磨著要幹這一票,還裝假。平州什麽光景於將軍不知麽,不打草穀軍士都得喝風。你看李承嗣一來就四處打探,這還不是為了有事於山北,於謙就算白活幾十年。
李大不許,於謙就苦苦哀求,隻求看在同袍麵上拉兄弟一把。兄弟們太苦了呀。隻差沒躺地上撒潑打滾。李將軍被纏得沒法,提出一個要求,去也行,必須一人最少有一馬,沒馬有騾子、驢也成,至少馱負部分個人給養減少後勤壓力。於將軍一口應承下來,為了吃口肥肉,鎮兵弟兄東挪西湊,總共籌了七八百頭各色牲口,順利出發!
要麽說人比人得死,貨比貨得扔。跟著毅勇都行軍,於謙就自覺像個花子。你看老黑,一個人拉了七匹馬,豪橫啊。所部騎兵打底三匹畜牲,四匹五匹的也多,步軍亦有兩匹腳力。尤其與黑廝這五尺有餘的良駒一比,自己那四尺出頭的座駕那還能叫馬麽。
於將軍深知,這次出來是賠是賺全看豹騎軍帶不帶他發財。所以,臨行前他特地曉瑜全員,一路勤快點多擔待,戰陣上別丟人。丘八們皆曰放心,有豹騎軍打底,狗仗人勢的膽子還是有的,上陣一定發瘋去咬。
將隊伍交給心腹管著,於將軍自己湊上前來跟二哥套近乎。對此,屠子哥決定接受。如今他為一都之主,兵強馬壯,何必跟這麽個老貨計較。怎麽說來的,唯強者能大度麽。
老於沒話找話道“李副將這馬高有五尺吧?”
“五尺。”武夫愛馬,聽人誇獎自家坐騎,二哥心中甚美,隻是路程比較崎嶇,辛苦馬兒還得馱負行李,心疼得老黑把馬兒輕撫。那畜牲似也受了天大的委屈,一個響鼻,把鼻水噴得四下飛濺,距離最近的安娃子尤其悲慘,被糊了一臉。鄭猴子安排小安負責伺候牲口,老黑當麵,小龜奴哪敢怨言,用袖口把臉猛擦,心裏暗罵,畜牲,早晚殺你下酒,不,先給你騸了,叫你入不得母馬。
“此乃去歲在草原得來。本有數匹良駒,被李三搶跑了不少。”想起被奪走的寶馬,屠子哥就覺難過。
於謙道“李副將還需好馬啊。”這話絕對出自肺腑。
黑哥慨歎“可惜好馬難尋呐。”
“若有好馬種,亦可選育良駒。”
二哥聽了很有興致。“說說。”
老於頭道“正所謂龍生龍鳳生鳳,良馬生良馬,駑馬生駑馬。需有良駒做種,不斷選種育種,與那種地其實也相去不遠。”
“你懂這個?”二哥奇道,“李三郎要我那馬便說要育良種,若非如此,豈能讓他得逞。但這許多年,雖育得幾匹良駒也不給我,說還須選育。去歲得了西域壯馬兩頭,甚為神駿,都被這廝藏起了。你懂這選育之法麽。”
“嗯。”
說道這裏,看這老貨有些扭捏,二哥就不喜歡,道“忒不爽利。”於謙看聞言把心一橫,將這老黑拉低些,神神秘秘地說道“此乃我家不傳之秘。你可知回交之法?”二哥屠殺在行,哪懂養育,連把頭搖。於謙道“一般選育,隻是揀選良種交配,其實遠遠不夠。有些馬看著神駿,子嗣卻不成器。因此,良駒亦須遴選。其法,次為近親相交,最優則是回交。”
二哥道“怎說?”
於謙道“近親相交,是以血緣較親近者相交,如兄妹、姊弟,可殺汰羸弱,去粗取精。回交,則是以母子、父女相交,甚至需祖孫相交。棄其病弱,留其壯碩,前後選育數代,可得良種。”
二哥聽了,感覺渾身冒起雞皮疙瘩,這老貨,恁的肮髒。於謙看這黑廝目色詭異,道“此乃家傳之密,你非要問,聽了又來惱我麽。”二哥難以置信地問“你這都是哪裏聽說?”於謙道“俺祖上管著馬場,後來馬政廢弛,但這不傳之秘俺卻知道。”
老黑將信將疑道“當真好使?”
老於頭信誓旦旦道“國朝之初,西域選貢康國良駒數千,朝廷於河西大辦馬政,其後官馬多為其種。牧監得以數十年出產良駒而馬種不衰,實多賴於此。不過此法隱蔽,密不示人,故知之者不多。”
於謙口沫橫飛,屠子哥卻聽得一頭霧水。心曰,李三從蔚州就搗鼓配種,飼以精料,選以良駒,一路逃到河東時,人都快斷炊了也舍不得那幾匹馬,回頭得好好看看有何玄機。拉了於謙親熱地說“老於,俺不管怎麽搞,你若能給俺弄出好馬,絕不虧待。跟你說,我曉得李三在何處藏著好馬種,待眼前事畢我帶你去,你看看哪個好,拉出來給爺爺配種。”老於聽他叫得親切,忙應承道“成啊。”邊上小安聽了,心曰配?看爺爺不給你拉頭驢子來配,原來這是一匹母馬,安娃子發現想錯了。哼哼。也不知馬兒是否覺出這小龜奴居心不善,又是一口鼻水糊他一臉。
三日行軍百餘裏,抵達盧龍塞。
慘慘寒日沒,北風卷蓬根。
將軍領疲兵,卻入古塞門。
堡內駐有千餘軍卒,連家眷、民眾共計數千口,堡外墾有農田種地,辟有草場畜牧。之前李老三派人來送過給養,甚至留了幾名斥候在堡中聯絡,氣氛相當融洽。今見唐朝大軍,軍民俱歡呼雀躍,迎之於道。李安撫休歇一夜,繼續起行,身後則又多了二百兵,全是堡中駐軍,也要跟去發財。同樣要求每人要有腳力二匹,走在前麵給豹騎都帶路。
又行十日,終於抵達白狼戍。
一路經過數個堡寨,陸續又有許多戍兵加入,戰兵累計達到四千。除此之外,還有本應回返的夫子,也有不少主動隨軍的民壯,再添千眾,皆自備畜牲、糧械,人人摩拳擦掌,準備隨軍大幹一票。
大軍從山裏鑽出來出現在白狼戍下時,又見戍兵歡呼鼓舞。
迎麵是個黑臉大漢。他這個黑,是塞北風霜侵襲,是黑裏透紅,與黑哥並不相同。李三郎先去做過接洽,給李大介紹道“使君,這是譚繼恩譚將軍。”李大下馬與譚繼恩見了,道“久聞譚將軍威名,幸甚。”
譚繼恩亦開懷道“早盼使君來山北安撫,何來之遲也!”親人呐!這些山北的堡寨,就似被父母遺棄的孤兒,在這冰雪北國苦苦掙紮,艱難求存。山北,有多少年未見大唐王師嘍。
二人相望,哈哈大笑。一切盡在不言中了。互相介紹身邊將領。李大這邊是張德、二哥、李承嗣等,於謙等鎮軍將領亦在其列。譚繼恩身邊除了幾個唐軍將校,還有幾個胡人酋豪,都是托庇在白狼戍下的小部落,有奚人,有契丹,有土渾,有室韋,亦有其他不知名的雜胡。
李大郎道“譚將軍鎮守此處多久了?”譚繼恩道“元和時劉公使先祖譚忠公將兵二千,障白狼口,迄今近九十歲矣。”聞言,李大躬身鄭重一禮,道“若無譚將軍,我等豈得塞內安坐?”
客套一陣,譚繼恩引眾人入堡落坐,道“老營州地界原有十餘砦,近年來,節帥屢屢抽調戍兵南下。至山北人手短缺,難以維持,今隻餘數寨。有句話我要先講。”李大道“某洗耳恭聽。”譚繼恩道“即為營州刺史,當為營州計,不可再抽調人手了。禿頭蠻本來還算安分,最近數歲越發躁動。前兩年占了柳城,去歲秋冬,竟有遊騎來此覬覦。某率軍驅逐,竟險些遇伏。賊子囂張,尾隨至寨下,見無隙可乘,乃去。據我觀之,不下三四千騎。好在多為牧民,披甲者廖廖,尚能應付,卻也是勉強自保而已。”
李刺史道“寨中尚有兵幾何?”譚道“戍兵有千五,馬有五百。各部酋豪湊湊能有五百騎。若深入草原,可出一千騎。那日你來人說開春北巡,我是且喜且憂啊。”李三郎在旁湊趣道“怎麽個喜,怎麽個憂。”譚將軍悵然道“大帥總算記得我等戍兵,這是喜。憂麽,隻怕又是一場空啊。”
李大笑道“尚憂否?”
譚繼恩亦撫掌笑曰“無憂矣!”
屋內已架起大鍋燉了羊,有人給各兵頭分到碗裏,李三郎抱出酒囊佐興。
“前次那些事物,隻這酒最合某心意,一直惦記。”譚繼恩灌了一口,道,“使君此來是個甚章程?”李刺史四下看看沒有外人,道“兩蕃受國朝羈縻,都應繳納貢賦,積年所欠甚多,也該收繳一波了。至於怎麽個收法,嗬嗬,這一路某還沒想好,譚將軍有何高見?”
譚繼恩道“聽聞使君在代北常入草原。”
“是。”李大說,“胡兒羸弱,隻因其居無定所,是以麻煩。總要先遣人摸清底細,才好出兵。然胡兒亦甚警覺,一旦發現有遊騎出現撒腿就跑,慢一步撲空都是常事。此次過來,也不知走漏消息沒有。”
譚繼恩認真思索片刻,道“不必擔心。縱使知道有大軍來,時下草木尚未返青,胡兒挪移不得。且山北與代北不同,兩蕃且牧且耕,不能徙遠,所居隻那幾處搬來搬去。我軍道路精熟,從前盧龍兵盛時,打草穀甚易。如今隻因人少,不敢招惹罷了。隻有一處麻煩。”
“哪裏麻煩?”
“須得狠殺一場,否則你走了,俺可要遭殃。”
李大郎聞言哈哈大樂,道“一定一定。不過我聞契丹可集甲士過萬,我軍區區數千,不宜樹敵過眾罷。”譚道“嗯。奚人恭順,可專擊契丹。彼雖眾,但各部頗有嫌隙,一盤散沙。此時動手,彼輩各分營地,不能聚合一處,正好各個擊破。其兵盛者止迭剌一部,其餘皆不足懼,隻須剿了迭剌部,餘者皆為俎上肉,或殺或逐,操於我手矣。”
“我聞奚人與契丹有仇,可以征募從軍麽?”
“可。然兵貴神速,征募隻怕趕不及。”
李大郎和譚繼恩嘀嘀咕咕商量怎麽下手,聲音漸小,屠子哥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,就把李老三拉拉,問“在說什麽?”李三道“還能說什麽,合計怎麽出兵唄。”二哥道“廢話,我就問怎麽打。”說著悄悄在李三耳邊說,“唉,咱可說好,打起來這些鎮兵、戍兵可不能跟著老子拖後腿。”這是肺腑之言。
李三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,道“二郎你就放心吧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