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落日與朝陽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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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唐軍連破契丹兩部,消息繼續在草原上空飛翔。原本猶疑的小部落,要麽決心遠走,要麽老老實實遣使趕赴柳城,拜見新任的安撫使大人,討論怎樣繳納貢賦。打是打不過地,大唐爺爺,打個瞌睡這又回來了。近三百年積威是刻入骨髓的,該交交,該補補吧,隻求安撫使爸爸不要做得太絕。
總之一句話,不能讓他再這麽安撫下去了。
去諸喝著奶茶,默默聽著掃剌敘述。
掃剌是剛剛趕回部落,滿臉興奮地說“我瞧了數日正要回來,卻見有契丹大隊人馬半夜來到。俺就藏起,未被發現。次日淩晨,契丹去打柳城,卻在城外為唐軍堵住,自晨至午,被壓著打了半日。有個黑廝十分長大,往來衝突,換馬再三,甚是武勇。待城中唐軍衝出,契丹便徹底潰亂。唐軍窮追,皆降。我觀唐軍有數百騎向北去了,捉了數個敗兵詢問,道是烏隗部,營地就在柳城以北數百裏,唐軍定是去了那裏。”
掃剌是去諸次子,五尺餘高,典型的草原壯漢。作為族中有數的勇士,他如此說,想來唐軍確實不凡。去諸這位當代奚王做得實在窩囊,前幾年,迭剌部打來,擄走奚人數千帳,他無能為力。也打過,確實打不過。為何各部離心離德,一個不能保護部眾的奚王,要你何用?
說來奚人也闊過,曾有勝兵數萬,那會兒契丹才幾個鳥人。當年李德裕征召山北諸部共討回鶻,奚人也出了大力,本是功臣,沒奈何時任奚王豬油蒙了心,居然收留了烏介可汗,招來張仲武討伐。唐軍摧枯拉朽,奚王被抓,大小酋豪數百被割鼻削耳地羞辱,部眾損失大半,奚人由此一蹶不振。
契丹呢。人家早早丟了回鶻可汗的官印轉向大唐請封,由此複興。
奚人衰落,契丹複興,這不過是四五十年間的事呐。
去諸的思緒在曆史與現實間來回跳躍,邊上長子素支聽了掃剌描述,苦著臉道“如此可難辦了。”掃剌才進家門,忙著來給爸爸匯報見聞,對族中情況並不清楚,聽哥哥這樣說就有些迷茫。去諸解釋道“素支昨日從契丹牙帳回來。”掃剌立刻精神緊張,原本放鬆的身體向前一傾,問“怎麽說?”
“契丹稱幽州有變,無力北顧。隻因冬季剛過,馬匹羸弱,不能立刻南下,卻令各部先行守邊,派出使者督促。”說了這些,去諸神情愈發黯淡。過去大唐東征西討,奚與契丹出人、出馬出牛羊,如今是契丹南征,奚人還是要出人、出馬出牛羊。本來兩家是難兄難弟,如今奚人卻似契丹人的奴才,豈能快活。
掃剌明知故問道“我部呢?”
“亦要南下。使者已在部中。”看去諸難過,素支幫著爸爸說了。
掃剌狠狠一拍手道“哼,契丹自顧不暇,想讓我家擋刀麽?”眼前浮起柳城外的戰鬥畫麵,小夥子對契丹畏懼之心漸淡,同時亦對唐軍心生畏服。
唐朝給草原各部當爸爸,那是天經地義。哪怕唐朝處事稍有不公,各部鬧鬧情緒,但隻要朝廷給個好臉,大夥還是願意順服。鐵了心跟大唐拚命的真沒有,至少這一兩百年是沒有,敢這麽幹的,都死絕了。
所以,給唐朝做兒子,各部其實沒有心理負擔。而契丹與奚人本來同源,都給大唐叫爸爸,彼此是兄弟麽,而且奚人還是哥哥。現在弟弟要爬到哥哥頭上拉屎,還讓哥哥給弟弟叫爸爸,這就不能忍了。
去諸問“那安撫使有甚說法麽?”
“有。”掃剌回想這路見聞,道,“破柳城後,即派使者往周邊各部,說此次安撫山北是因契丹犯白狼戍,又謀占柳城。”確實,柳城是近幾年才落到契丹手裏,之前一直都在盧龍掌握。“哦,後來破了燕郡城,是因唐軍追擊契丹,卻為渤海襲擊。安撫使講,各族皆是大唐藩屬,隻需繳納貢賦、順服,便可無事。各部原本心存觀望,但烏隗部事後,我看已有去柳城拜見者。”
“唐軍有對其他部族下手麽?”
“尚無。”掃剌道,“取柳城後,唐軍一麵派出使者,一麵修葺城池。周邊各部一時未去拜見者,亦未見動兵征討。此次攻滅烏隗部,也是契丹人尋釁,欲謀柳城,自己惹事。”
“你說唐人在修葺城池?”
“是。”
沒有肆意擄掠,還修葺城池,很明顯這是要長久不走麽?
父子三人各自盤算著。
已到部族存亡之時,去諸父子隻有三四千帳,也就是比品部、烏隗部稍強點的水平。其實,塞內外奚人甚多,可是南邊許多部眾早就依附盧龍,投靠唐人,不買他奚王的賬了。相近五部近年來多為契丹摧殘,加起來也就萬餘帳,又不齊心,前途黯淡。與唐人死磕是絕不能夠。但是不去?那就要跟契丹撕破臉了,奚人做好準備了麽?有此勇氣麽?麵對契丹,還有幾人能拿得起刀槍。
終於,去諸打破沉默道“素支,你去準備吧。”
長子素支有點摸不清頭腦。“怎麽?”
去諸道“按契丹人所說,準備兵甲、戰馬、箭矢,南下。”
素支、掃剌皆驚“大人!”
去諸恨恨一笑,抬手止住二子,說“掃剌,你見過那安撫使麽?”
掃剌搖頭“不曾。”
“好,你再走一趟柳城,帶上你妹妹同去。”
掃剌雙眼一亮,道“大人這是?”
去諸恨恨道“契丹殘暴,不如投靠唐人。雖也要征丁繳納貢賦,亦強過契丹許多。按唐人話說,兩害相權取其輕。你去同他談,若我部歸服,看他有甚說法。回時將你妹妹留在那裏,明白麽?”
掃剌為難道“唐人肯受我部女兒麽?”
草原部族之間通婚聯姻是慣例,而且勝者總要失敗者貢獻子女。但唐人十分奇怪,寧願下嫁公主,也不願收入草原子女。據說,是唐人不願家族傳承被外族沾染。可是這在草原人看來簡直就是笑話,隻要是自家種子,管他在哪塊地裏長呢。可是唐人擄去女子為奴為婢者有之,迎娶草原女子的將相有誰?
去諸道“哼。想要我奚人順服,他總要拿出點誠意來。不論其他怎麽談,若他不肯接受你妹妹,我又如何信得過他。”說到這裏,去諸都覺著自己有點下賤。狗日的唐人,爺爺把女兒送他,怎麽好像是他吃虧了,還得爺爺求他,這他麽有天理麽。
……
柳城外。
旌旗蔽日,鼓角爭鳴。
山北安撫使大閱兵,邀各部酋長共賞。
國朝以來,與西邊不同,前有突厥,後有吐蕃、回鶻次第興起,東北的胡兒其實一直不成氣候。高麗那是占了地利,中原大軍征討不易,待其內亂,也就一股蕩平了。至於渤海弄了個什麽狗屁海東盛國,一來躲的遠,再來開元天寶年間,唐朝跟吐蕃在西邊死磕,實在也顧不上這邊。奚人,契丹,以及其他各類雜胡,在山北小打小鬧有之,趁唐人犯傻掏一把有之,又或者逼急了拚命一搏有之,但總體來說,也就是躲在唐人看不上的窮鄉僻壤苟延殘喘罷了。
哪怕是安史之亂以後,西域、河西丟個幹淨,但是山北,一直都處在盧龍鎮的威勢之下,直到最近幾十年風向變化。
之前的盧龍節度使,都不大願意參與中原亂戰,但是李可舉一個歸化胡兒,不知怎麽就特別喜歡瞎摻和塞內的破事,前後送了不少幽州精兵,然後就得從山北抽人。到了李匡威、李匡籌這哥倆更不堪,與河東幾次爭鬥,又送不少人頭,加上內亂,繼續從山北抽調精銳南下,以至於柳城再無駐軍,山北唐軍愈發虛弱,終於鎮不住場子,柳城亦被竊據。
當然,品部屁股都沒坐穩就被豹軍滅了族,算是過把癮就死的典範。
因射日都到達,豹騎軍三都六千餘兵,加上盧龍軍、柳城軍、山北各砦及白狼戍兵、保定軍即品部降軍、燕城新募兵等,匯聚在柳城、燕城的唐軍已逾萬眾。軍容之勝,為十年之最。除去留守燕城的新募軍大部、毅勇都一部,參加此次大閱兵的就超過九千。
燕城新募軍亦派了五百人來,使其知唐軍之盛。
山北營州本為諸族混居之地,隻因唐軍南歸失了管束,山中無老虎,猴子稱大王是也。如今猛虎歸山,出手就殺了兩隻狐狸做娃樣子,周邊各部族大人、郎君,親見唐軍赫赫兵威不減當年,無不從靈魂深處勾出歸順之心。
大唐,仍是那顆紅太陽,高高在上,光芒萬丈。
閱兵儀式是李三郎一手導演。
各部大人、大小郎君,陪同李大高立柳城南門,九千大軍以數百人一個方陣,全甲自城下緩步通過,而後,麵北立於南門外曠野。每過一營兵,李大即在城頭帶頭高呼“大唐萬勝”,城下軍士亦回營“萬勝”再三,聲震寰宇,氣衝霄漢。
待九千大軍麵北立定,則由乞沒率本部大小酋豪被俘者匍匐於地。李大一身華麗的黑漆紅底明光鎧,邁步走下高台,馳馬立於場中,胸前兩片掩心鏡金光燦燦,熠熠生輝。使乞沒親吻馬蹄,以示順服。情狀之震撼,更甚其他。
須知近十數年來,契丹這隻猴子在關外可是囂張非常。且不說迭剌部之侵淩各部,品部得柳城,烏隗攻渤海,其咄咄逼人,惡行滿貫,左近誰家不曾挨過刀,哪個沒有出過血。如今一部滅,一部降,迭剌部還能蹦躂多久,老少牧民們都拭目以待。
獻俘後,安撫使複歸城頭,又使各部牧騎、勇士通過城下。
右側城上槍戈如林,左側曠野九千虎賁侍立,胡兒們由中間通過,紛紛左顧右盼,竟有兩股戰戰、逡巡不能行者。唐軍將士見狀,哄笑連連,壞了心腸的黑哥突發奇想,火上澆油,將手中長槊往地狠搗,口中爆喝一聲“跪”。殺才們有樣學樣,人人鼓噪,以槊觸地,駭得當麵胡兒滾鞍下馬,納頭就拜。
城頭觀禮的各部豪酋亦駭得麵無人色,齊齊跪倒,以麵吻地。
李大郎看看自家弟弟,對此安排非常滿意。
蠻夷,必先鎮之以威,才能懷之以德。
待諸胡拜畢,李大道“聖人遣某安撫山北,欲使諸部無戰亂饑饉。然各族人有多寡,力有強弱,各逐水草而居,即共處一地,爭執再所難免。某不願山北有欺淩,再有爭執者,須來柳城關說,不可擅動刀兵。山北廣大,我軍未免力有不逮之處,某欲做義從軍一部,以各族勇士充之。某知你等過得辛苦,這養軍之費,便由某一力承擔,未知諸位從是不從啊?”
誰能不從,誰敢不從。
諸酋豪皆拜曰“全憑大人做主。”
今日這些,論族群除了雜胡當然是奚、契丹皆有,但都是混不出頭的小部落。大的二三百帳,小的區區幾十帳,甚至十幾帳的蝦米也有,真正的塞外大族卻是一個也無。哦,有一個,是剛剛磕了頭的乞沒。說實話,有點沐猴而冠的意思,完全是個草台班子。不過李家兄弟想得開,慢慢來,不著急。
白天鎮之以威,夜間大酺,就是懷之以德。
柳城本是塞外重要商棧,關內、塞北的貨品在此交流。但盧龍式微的這幾年,光景不好,品部竊據柳城後生意更不好做,各部皆苦之。急人之難的李安撫便在酒宴上宣布,將在城外開一大榷場,以中原貨物與草原特產貿易,公平買賣,不論唐蕃,皆可交易,隻需在成交後按十抽一繳納商稅即可。這是天降甘霖啊。眾胡皆呼安撫使仁義。李安撫遂與諸部相約,今後每歲元日,都在柳城會盟,各部貢賦在會盟時繳納,每年一次,絕不多要。再次強調貢賦絕不白拿,有受欺淩者,可來柳城求告,獲得大唐庇護。
對於這位安撫使大人,諸胡畏是真畏,服也是真服。這些都是族內鬥爭失敗的可憐人,不然怎會挨著盧龍苦熬,須知幽州兵進草原打草穀也是有傳統的,就這幾年消停些。生活本來困苦,如今有個大哥願意罩著,不好麽?每年是得交點貢賦、出點丁口,可是不給大唐交,也有別人來收,弄不好直接動刀子了,更慘。就他們這點人馬,反抗?嗬嗬。出點血換得唐朝爸爸保護,究竟誰占便宜誰吃虧,還真很難說。
胡兒們,不傻。
大酺三日,賓主盡歡。各部酋豪依依不舍離去,真是依依不舍,有那十幾帳、幾十帳的小部落幹脆賴著不走,就讓安撫使在附近劃了草場住下。有那大些的部落,雖未就來,大多也打算回去往這邊靠靠。品部和烏隗部垮了,空出大片草場、耕地,他們可是交了保護費地,爺爺不來,便宜誰呢?
有便宜不拿,天打五雷轟啊。
於是李家兄弟商議,由李三郎規劃雙城民生,李大則領著豹騎都巡視周邊。首先是給這些歸附的部眾安排草場,大哥收了保護費,得幹活呀。這都是唐朝做熟的,多大草場養多少羊,放多少人,這都有規距地。按照遠近親疏,小大相製,都要安排明白。
更主要是去山北各堡寨募兵,其中重中之重是白狼戍。山北各寨以白狼戍兵多人多,此次譚家叔侄演得太真,下麵人真以為是被豹騎軍解救,又一起在烏隗部搶到手軟,都對安撫使歸心。反正這些年跟著譚哥沒這般痛快。譚家叔侄還算配合,徹底交了兵權,黯然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