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落日與朝陽(五)
字數:6209 加入書籤
刀尖上的大唐!
上萬武夫,不能坐吃山空。李三郎要在燕城搞起大生產運動,抓住春天的尾巴搶種糧食,還要開渠,修複水利。當年燕郡城也是唐軍的重要據點,周邊有軍屯的墾田不少,灌渠底子不差,隻是後來荒廢失修。如今豹騎軍王者歸來,要想莊稼長得好,這些水利自然都需恢複。
不過這些就非是二哥的興趣所在,任你李老三嘴皮子磨破,讓爺爺和弟兄們下地幹活,嘿,絕不能夠。於是毅勇都回防柳城,秦光弼的射日都去燕城駐紮,一來配合李三郎搞生產,二來要把燕城的新兵整頓。
燕城應當是大軍的糧倉、錢庫和兵源地,而不應是負擔。
六月,北麵傳來消息,契丹正蠢蠢欲動。
安撫使不著急,親自帶著擴充後的豹騎都、山北各寨及白狼戍兵,再次趕著要分給各寨的財貨南下,這回李大郎要親自下鄉送溫暖,得讓得了好處的親眼看看,好處是哪裏來的。有毅勇都、射日都墊底,還真不怕誰打來,隻怕他不來。李三郎的準外舅馮公良建也從關內趕到,與韓夢殷兩個,一在柳城,一在燕城,主持民政忙得不亦樂乎。
二哥事也不少。
與烏隗部一戰,毅勇都戰損百餘,出塞以來,連傷帶亡,先後已折損近三百人。因柳城的工坊需要盡快操辦,著落在老鐵匠張順舉的頭上,又從軍中抽調了部分骨幹。兩項夾逼,造成軍隊缺口三百多近四百人,都需新募訓練。
柳城人少,近期沒有墾田的計劃,不過收攏了二十多小三十萬牛、羊、橐駝、馬匹及各色雜畜,都需放牧照管,是件頭疼的大事。當然,這些都有老馮操持,二哥兩手一推,全都不管,整日隻顧操練士卒,整飭防務。
職業武夫麽,隻幹專業的事。
清晨,二哥照常陪著新兵出來跑步。
這批新兵,以關內跟來的民壯應募為主。國朝以來,讀書入仕,沙場建功,就是主要的兩條上升通道。如今,讀書是徹底沒有前途,投軍才是上上之選。故土情深的老實人早就折返,留下來的,都是鬥誌昂揚的好漢子。在鄉裏麵朝黃土背朝天,辛苦一年下來,打得幾石糧,討得幾房老婆?跟著豹軍出來,看軍漢們吃香的喝辣的,又是發羊又是分婆娘,全個都綠了眼睛,投軍熱情十分高漲。
而且平州除了在冊的漢民,還有大量不在冊的胡兒。國朝以來,內遷了許多胡兒在河北安置,至今且耕且牧,其丁壯一向是盧龍軍的優秀兵源。這次出塞的民壯中,就有許多這類選手跟來發財。此次招兵,自然吸納了不少。
此外,也有燕城、柳城的蕃漢精壯,烏隗部、品部降虜也有一些,隻是不多。
本來他想偷個懶,找秦哥劃拉些練好的士兵省事,可恨這次秦將軍是死活不給,反過頭來討要馬匹。這就是誠心搗亂了。當初出塞,為多負輜重,毅勇都馬匹不夠,確實從射日都弄了一些畜生,但秦光弼已在烏隗部身上狠撈一票,羊毛早從豬身上薅過了。其實就是拿這借口堵他老黑的嘴。
豹軍這訓練強度,要說沒有怨言絕不可能,不過有膽對抗的則是一個也無。黑哥燕城一戰,柳城一戰,在塞北打響了名頭,打出了威風,尤其他這個身板雄壯,走到哪裏都很紮眼,在塞外胡兒間,要說除了安撫使,如今就屬他老黑聲名顯赫。有他親自帶隊,誰敢廢話。
五百人出城,沿河向西跑了數裏,準備調頭回轉。卻見鄭守禮吊著膀子騎馬過來。柳城一戰,鄭老三被人一刀砍到,慌亂抬手格擋,刀鋒自護臂劃過,在上臂開了條口子,幸好入肉不深,沒給他廢了。為此,二哥暗暗心疼,麵上卻要罵弟弟學藝不精,讓他跟著王寨主好好鍛煉。此次,鄭老三就是作為大寨主的傳聲筒跑來報信的。
“二兄。”
“軍中無父子。”二哥看他這半拉膀子就心煩,得多蠢才能挨這一刀。想想老子從代北打到中原,又從中原殺回幽州,再來山北,經曆血戰多少,也沒遭這個罪啊。
鄭老三知道二哥嫌棄自己,悻悻道一聲“將軍”,湊進一步,壓低聲音說,“西麵攔下一股人,自稱是奚王使者,來見李帥。”
奚王?二哥對這邊的情況也了解一些,知道奚人與契丹不睦。李大說,對付草原胡兒就是誰冒頭打誰,拉一幫打一幫,如今是契丹冒頭,所以就要拉攏各部鬥契丹。契丹中最刺頭的是迭剌部,居然敢帶頭抵製大閱兵,敵意甚重,也就成了豹軍的眼中釘肉中刺。這個工作重點,在豹騎軍主要將領中是通過氣的,李三說法叫做統一思想。
聽說奚王使者來了,二哥便讓新兵自行跑回繼續訓練。候在一旁的鄭猴子牽馬過來,老黑乘了,由鄭三領路,親去瞧瞧情況。
西行十數裏,翻過幾個山頭,就見老馬匪正陪一夥騎士緩緩東來。一個個也是禿頂垂辮,若是不說,與契丹無異。這不稀奇,奚與契丹本來同源,生活習性相去不遠。見了上司,王寨主引著一青年近前,介紹道“頭兒,此乃奚王小郎君掃剌,奉奚王之命,來拜李帥。”
這小郎君一身常見的皮袍子,坐在馬上瞧不出高矮,至多五尺五六模樣,甚是粗壯,估計力氣不小。掃剌與二哥在馬上互相拱手做禮,問道“此前在柳城下破烏隗部者可是將軍?”不用二哥搭話,邊上王寨主就為他解惑了,“正是我家將軍。”掃剌聽說,慌忙滾鞍下馬,雙膝跪地叩首,道“受我一拜。”
二哥也跳下馬將他扶起,笑道“俺可不是安撫使,莫拜錯了人。”咱二哥對外說是姓李,李存義是也。又是獨眼龍的幹兒,又姓李,大小也是個將軍,加上二哥生得威猛,很符合胡兒們心中的英雄形象,經常被誤會成安撫使。二哥心裏美滋滋,麵上卻總要謙虛解釋一番。
掃剌卻道“不錯不錯。那日將軍破敵,奴親眼所見,驚為天人,這一拜,正是拜將軍。”爺爺的威名都遠播奚人王帳了麽,二哥不禁有些自得。拉著這掃剌,更覺親切。“哦,你見了?”掃剌道“傳聞安撫使在柳城,大人遣我過來拜見,巧遇將軍破敵。”遂將那日如何躲在山裏看到契丹人來到,又如何目睹唐軍兵威說了。二哥聞罷,並不意外。豹騎軍初來乍到,還不興讓這些土豹子觀望觀望麽。哼哼,當日在四周窺伺的,就隻有這掃剌麽?
屠子哥底氣十足地想,便是要陣戰破敵,就是要硬吃橫拿。嘿嘿,隻問你服不服,不服便打到你服。跨過這個話題,二哥道“李帥南去公幹未歸,小郎君怕要稍待數日了。”
掃剌驚道“南去?回盧龍麽?”心說,若是唐人吃完就走可麻煩了。
“調兵。”二哥不經意地指指北麵,說,“禿頭蠻鼓動各部,欲來柳城會獵,嘿嘿,傳說契丹勝兵數萬,爺爺隻萬餘兵,怕招待不起。李帥去調兵啦。”
聽說不是要走反要增兵,掃剌心中暗喜。口裏恭維“契丹數萬丁壯是有,卻哪有數萬勝兵?萬餘天兵盡夠了。”還要調兵,唐朝爸爸是這回要搞大事啊,二太子自覺這次是來對了,定要抱緊這條粗腿。
屠子哥便撥動馬頭,引眾人回城。
稍待後麵騎士跟上,黑哥忽覺雙目一亮,竟有個美嬌娘隱在其中。但見那杏眼瓊鼻,柳眉彎長,眼眸嬌媚顧盼生情,媚中帶剛,腰肢纖細,一雙長直的秀腿甚是奪目,勾得咱黑將軍不免多看一眼。妹妹美貌,掃剌很有信心,看老黑這副豬哥模樣,二太子非常得意,想來安撫使也不會推辭。
男人麽,誰不知道誰啊。
眾人策馬緩行,路上經過一群群羊、牛、馬,還有少量橐駝,都趴在草上猛嚼,草皮都快啃禿了。掃剌暗暗皺眉,心道這唐人怎麽這般不愛惜草場?隻是這畜生是真多啊,品部、烏隗部的家底全都在此了吧。
轉過兩個山崗,就見柳城城垣,與之前所見又有不同。
城牆整飭一新,靠河的田壟已經出苗,莊稼得白狼水灌溉長勢喜人。盡管沒有新墾田地,哪怕灌區來不及整飭,但是老田豈能撂荒?柳城本就臨河,城外良田不少,馮良建抓緊組織搶種,效果不差,最近老書生常在田間地頭轉悠,看著莊稼發呆。
城西大約五裏處,還有一些民夫正在平整土地,伐木立寨。掃剌看著新鮮,問道“這是怎麽?”二哥為他解說“哦,此乃大榷場。李帥說,今後各部在此交易。再有半月應能築好。先立個木寨湊合用著。”
這大榷場,是二哥為數不多比較關注的民生工程,劉四郎已快馬往關內籌措買賣去了。在平州倉裏還堆著毅勇都的二萬多匹絹帛,劉家兄弟打算以此為本,大賺一票,二哥亦覺得很有必要。為此,劉三還押著黑哥去找馮公說項,在大榷場裏圈塊地皮出來,將來好做生意。遂簡單向掃剌介紹大榷場的安排,順便說了不久前的大閱兵。其實,路上經過的幾個小部落都參加了,對此盛景,掃剌早已知曉,且有些遺憾未能親睹。當然,從老黑的口中說出則是另一種感受,他越是說得雲淡風輕,在掃剌聽來就越如洪鍾大呂。
馮良建正在田間巡查,得到消息,忙來歡迎。老馮曾在中樞廝混過,視野開闊,深知奚人二太子的到來意義重大。迅速在城中安排一處院落,準備置酒招待。掃剌卻說想看唐軍威武不住院子,二哥也有意讓他多感受些毅勇都的鋒銳,便拉著老馮作陪,並往軍營行去。
城內主要安頓民眾、軍屬家眷,軍隊一律宿在城外,隻有守城不對輪流入城戍守。因軍中畜牲多,柳城雖羊馬牆也擠不下,便在城北三裏處築城立營,挖土成壕,又以餘土築城,溝深一丈,麵闊丈五,土牆夯起九尺高矮,又以巨木立成女牆,搭起箭樓,內設馬道。壕外還有陷馬坑,以尖木所立棘城一重。
在寨牆與柳城北牆之間,再以木柵拉起兩條大牆,圈成馬場,從白狼水引了水溝進來,上萬畜牲夜裏就宿在此間,甚為便宜。
進了營門,劉三向導,領眾人挨個營房介紹。指了一片道“此乃柳城軍”,又指一片道,“那是毅勇都”,再指一片,“此保定軍左營。”二太子見毅勇都、柳城軍還是唐人居多,保定軍看來卻是契丹裝束,有些驚訝。劉三適時解釋“此皆品部勇士,為李帥大義感化,決心改邪歸正。之前與烏隗部一戰,出力亦多。”
劉老三如此胡謅,掃剌根本不信,隻是嘴上不說。怎料邊上那女子就沒甚器量,撇撇嘴道“敗了,要麽死,要麽為奴,草原規矩麽。什麽大義感化,真能鬼扯。”一腳踹到劉哥臉上,生生讓他忘了後麵要說什麽。
掃剌沒想妹子惹禍,腦筋急轉,問道“有左營,當有右營吧。”就想岔開話題。劉三清清嗓子,接了這個梯子,繼續介紹“嗯。烏隗部亦……是右營。”本想說,烏隗部也為李安撫大義感化雲雲,順勢講講右營的來曆,表一表咱黑哥的威風,但話到嘴邊又決定不說。
之前一戰,品部降虜表現良好,獲得了唐軍上下一致好評,所以繼續收編牧民就順理成章。尤其烏隗部是被唐軍陣戰擊破,又窮追數十裏,最後走投無路投降,心中更是服氣,比品部還要乖順。部落大人乞沒和幾個郎君被送回平州享福,大部丁壯在柳城勞作,從中挑了五百最武勇者編成一營,是為右營,毅勇都也招了少量給老馬匪打下手。在山北混,怎能沒有此地猴帶路?
掃剌本想繼續問怎麽不見右營,立刻想到之前左營跟著唐軍滅了烏隗,若兩營放到一起豈不亂套。作為部落小郎君,二太子可不是普通直腸子牧民,這點道道很懂。結果邊上妹子急人所難,又幫他問了“右營怎麽不見?”
劉三不鹹不淡道“右營在燕城整訓。”
粗粗看了一圈,轉到毅勇都的營房。
寨中駐兵三千,以毅勇都人數最多,三個裏頭能有兩個,所以他們的營房占地也最大。此時此刻,有部分軍士在巡城,有部分在外巡邏,部分在寨中警戒,亦有輪休的,因此營內比較空曠。時至正午,不必專門安排,二哥就命人幕天席地,拉起一塊天幕遮陽,架了大鍋燉肉。
有客來,屠子哥不免技癢,親自出手拆了兩隻羊,使人洗淨下鍋。
馮公跟這糙漢相識已久,讓了老黑坐在主位,自己在他左手,掃剌則被安排在他右手。如此安排正合草原漢子粗豪的習慣,幾碗葡萄釀下肚,氣氛熱絡起來。掃剌道“將軍不似唐人將領,倒與咱草原漢子相類。媯州高家我去過,所食精細是精細,隻覺少了自在,不如這般。”
黑哥道“哈哈,什麽將不將。爺爺屠子出身,不耐煩那斯文。武夫便該有武夫模樣麽,大口吃肉,大碗吃酒,爽利。精細?精細能他娘地當飯吃?”想起高思繼堂中的細膩,單無敵屋裏的雅致,老黑撇撇嘴道,“俺也見過武夫家裏熏香,嘖嘖,好好一條漢子,做人不做,卻來學那酸丁怎麽。哈哈。”二哥是滿口胡柴,也不顧邊上就坐了一個老馮。
酸丁馮哥心說,你兩個蠢貨懂個屁!人家高家幾代將門,早脫了鄙陋、粗俗,是你倆可比的麽。也是,一個屠子,一個蠻子,正好絕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