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落日與朝陽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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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不管老馮的心理活動,屠子哥與二太子是相談甚歡。
    掃剌為老黑介紹身邊女子道“這是俺妹子薩仁那,聽說我來柳城,非要跟來瞧瞧。”薩仁那?二哥在心中默念數遍,將這名字牢記。眼睛則不自主地在美人身上轉了兩轉,這才依依不舍地挪開。
    卻那薩仁那自己嘀咕道“我才沒要來。”說的是胡語,聲音也小,似乎無人聽見。可恨老黑耳尖,非要問個明白。掃剌紅著臉也來鬼扯,道“她說將軍這肉燉得好。”薩仁那聽了,心曰二哥真是能扯,本來繃著的臉都給逗樂了。這笑容真是千嬌百媚,直如一輪豔陽耀瞎了老黑的狗眼,涎水直流,也跟著傻樂。
    卻說老黑樂了一回,道“這醬料是俺特製,有安西茴香。”怕美人不夠吃,讓人再去取些來分與眾人。料中的胡椒、與安西茴香都價比黃金,尋常老黑自己都吃得仔細,今天見到美人,真是下了血本。
    其實咱們二哥生得七尺餘高,按後世就是兩米一多,妥妥是個巨人。又膀大腰闊,麵黑如炭,虎須倒立,樣貌粗豪,很合草原人的審美。雖然如今鼻子有點歪,微微破相,但是並不打緊。可惜時下薩仁那心情不佳,看他笑得開懷就覺有氣,非要跟他作對。冷著臉,道“我說,我沒想來看。”
    這次爸爸要將她獻給大唐的那個什麽安撫使,作為奚王女兒,就算知道聯姻是逃不脫的宿命,可是這樣被人擺布安排,是個人也難高興。薩仁那就冷了臉,使起性子,將麵前餐盤一推,又說一遍“我說,我沒想來看。”這次說的是大唐官話,聲音也大,人人聽得清楚。
    屠子哥哪知美人怎麽忽然翻臉,端在半空的酒碗顯得十分尷尬。
    掃剌心下惱火,就要嗬斥妹子,卻被老黑一把扯住。“唉!掃剌兄弟,何必跟娘兒一般見識。”家裏母大蟲這麽些年過來,什麽風風雨雨沒有見過,關鍵這薩仁那她美啊。看那玉麵含霜、鳳目慍怒的姿態,二哥隻覺得美人生氣都美到了極點。拉著掃剌碰了一碗,決心在美人麵前抖抖威風,便道“俺與你一見如故,就有話直說了。”
    掃剌巴不得趕緊轉化話題,忙道“請講。”
    “日子難過吧?”止住正要辯解的掃剌,繼續道,“早年,你等部中俺去過,契丹亦去過。俺這軍中又有許多降虜,你兩家甚個情況,爺爺豈能不知。你我貴在交心。你來,不是想尋李帥撐腰麽。是吧。有甚不能說地。”
    掃剌心覺不錯,便老實交代“正是此意,還請阿兄助我。”
    好麽,這就攀上親了。
    二太子開口叫哥,老黑非常受用,將胸脯拍得山響,道“放心。灑家已使人去尋李帥,待他回來,爺爺與你去說。一定辦成。哪怕李帥不允,看你麵上,禿頭蠻若再造次,灑家親自提兵滅了他。”心曰,打契丹是一定的,早等你們上門,有甚辦不成的。再說,打禿頭蠻麽,咱二哥是真的打出心理優勢了。
    掃剌得他允諾,也不管幾分真假,在身上摸摸,打從靴裏掏出把短刃奉上,道“此乃俺從契丹一撻馬身上得來,阿兄莫要嫌棄。此來路遠,未備厚禮,待來日到我部中再謝。”盤算還有哪個妹子,若能跟這老黑聯親真是不錯。
    黑哥接過,也從靴裏拿出一柄短刃,正是他使用多年的一把剔骨尖刀,道“這是灑家隨身之物,拿去。”邊上馮良建瞧了,心曰,真是一對兒。看兩人就把這短刃分肉而食,忽然記起當初二哥給他的肉片似乎是用這刀切的,就覺著一股腳臭撲麵而來,直欲作嘔。
    互換了禮物,掃剌更添幾分信心,繼續與老黑把酒言歡。
    邊上薩仁那就見不得他二人好過。“哼,大言炎炎。你有甚能為,滅得契丹?”劉三在旁忍她很久,看這女子一再出言不遜,反複頂撞帶頭大哥,豈能縱容,跳出來道“你這小娘好生無禮。”
    “哼。”薩仁那哪把劉三放在眼裏,鼻子一歪,繼續挑釁。“將軍敢與我比鬥麽?”掃剌不悅道“阿兄橫掃千軍我所親見,與你有甚好要比鬥。”女人道“哼,若勝不得我,又滅個甚契丹。”
    這局麵二哥就有點懵。他是瞧出這女娘脾氣不對,卻不知背後情由,隻當是與掃剌路上齟齬,使個性子。娘兒麽,都這樣。但怎麽一來二去要自己與她比鬥?就這細胳膊細腿,兩根指頭就給你捏碎了,真是胡鬧。
    下不去摧花辣手啊。
    薩仁那也不理掃剌,也不理劉三,挑釁的目光端端照向老黑。那二哥千軍萬馬趟過來,能慫了麽,鬼使神差就對掃剌道“這這是怎麽?”
    掃剌道“阿兄不必與她一般見識。”
    “將軍不敢麽?”
    迎著薩仁那咄咄逼人挑釁的目光,二哥把胸一挺,道“你說怎麽比。”灑家橫掃千軍,能被一個女娘唬住麽,絕不能夠。
    薩仁那眼珠一轉,道“向聞唐軍擅射,就比射,免得說我欺你。”
    二哥也給氣樂了。草原人精於騎射,他哪裏搞得過來,五步射麵都射不準。把眼去看劉三,那意思是招她幹嘛,你小子惹出事自己去頂。劉三哥撓撓頭,挺身而出道“先與俺比,勝了再說。”
    薩仁那鬼精的,一看便知拿住了這黑廝短處,哪給劉三機會,隻把兩眼望著二哥,但是換了個套路,眉眼溫柔,目光裏似要掉出水來。黑哥頓覺被勾走了三魂七魄,竟然又點了頭。完了,等他醒悟過來,恨不能抽自己倆嘴巴。
    薩仁那得計,飯也不吃了,起身張羅布置箭垛。
    營內轉轉,還是有些局促,就到營北一塊空地。薩仁那使隨從往百步外擺了箭垛,自馬上取弓,比了比,鬆手一箭,正中靶心。接著連珠兩箭,皆中。
    看是步射,二哥心中大定。也讓劉三去擺好箭垛,自取了軍中常用的一張一石步弓,試試手。搭上箭,瞄一瞄放出,竟也中靶。原來這些年來,二哥在武技上精益求精,師從郭大俠練射,馬上馳射的天賦沒有,但步射也就還成,連珠箭練不出來,卻勝在勢大力沉。
    再來一箭,亦中。
    得意地抓箭再射,未料一蟲兒飛來,端端正正落進鼻孔裏,“阿嚏”,擾得二哥手偏,隻聽“乓”地一聲弓弦暴響,那羽箭“嗖”地飛出,去勢不弱。可恨卻非飛向箭靶,而是往旁偏了不少,竟奔著邊上很遠的劉三哥就去了。
    劉哥知道二哥射技不行,將箭靶擺上就在旁藏遠躲避,覷得兩箭都中,這才高高興興跑出來往回走,準備跟這女娘說道說道。河灘泥濘,劉哥一腳深,一腳淺,正走著辛苦,還在胡思亂想怎麽把話拿她,猛聽眼前風起,驚地脊背翻漿亡魂大冒,都不想,立時一個鐵板橋,跌在地上,滾了滿身爛泥。
    隻見一道飛影從麵前劃過,紮入遠處泥中。
    好險!劉哥跳起急罵“你個黑廝天打雷劈,謀害爺爺麽。”
    玩砸了的二哥訕笑一聲,不道自己學藝不精,卻說“老郭,你這手法不行,害老子沒得準頭。”
    郭哥多憨厚個人。今日輪休,陪著一眾來吃,整場都沒說話,被黑廝這一句噎得火起,滿張大臉燒得通紅。上前一步劈手奪弓,郭屠子隨手一箭發出。劉三剛剛爬起,見有箭來,也不管奔著誰去,慌忙又倒,徹底滾成個泥人,口中喝罵郭屠子祖宗八代。這箭正中百步之外的箭垛紅心,不偏不倚。那弓強箭狠,飛出百步勢力不弱,一頭鑽進箭垛,餘下多半箭杆兀自搖晃不休。接著郭哥又放三箭,全中靶心。
    二哥黑臉發燒,卻仍嘴硬道“咳!好哇,竟然藏私,不肯落力教我。”郭屠子心說爺爺三歲騎羊,七歲騎馬,習射多少年才有這身本領,你才下了多少功夫?懶得與這黑廝胡賴,將弓一丟,不說話了。
    薩仁那得勢不饒人,還待上馬要比騎射,被麵色鐵青的掃剌一把揪住,喝令衛士將她送回驛館看管,不許出門,更不許再來胡攪。轉頭又向二哥致歉。
    目送美人離去,老黑覺得心裏空虛。要說咱二哥也見過世麵,隻是這麽一朵草原小辣椒,哦,不對,草原小野馬,還真是別具風味。他哪知人家是要配給李大,色膽包天的屠子哥悄悄盤算,準備跟未來的舅哥掃剌好好敘敘,摸摸情況。又想,若是沒許人家最好,若已有人家嘛,不成和離了吧。也不知草原有無和離這回說啊。若有孩子呢?也無妨,家裏不缺一把箸。
    心裏已把人妹子當作自家人的二哥遂嗬嗬一樂,勾了掃剌肩膀頭,道“咳,耍笑麽。跟娘兒計較什麽。走,吃酒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幽州。
    李克用這瘟神總算走了,鎮中軍民彈冠相慶。
    高家兄弟不白死。因其整飭,萬餘敗兵煥發了青春,成為劉哥麾下勁旅。也因其整飭,最後這段時日河東軍有所收斂,沒有往徹底混來的方向發展。不論獨眼龍如何護短,終究明白,若激得盧龍上下怨憤,再想從此征糧可就難了。
    盧龍,不是昭義。
    劉大帥畢恭畢敬送走了李大王,直到河東軍離去三日,才正式搬入子城。又等數日,估摸著獨眼龍確實走遠,沒有回頭之意,便擺起酒宴,與文武歡慶。
    幽州,總算是姓劉了。
    當初怎麽說?四十九稟麾節,就問你準不準。
    劉大帥高舉琉璃盞,與座同飲。
    邊上趙珽起身祝酒,道“為大帥賀。”
    作為前任李匡籌的幕僚,雖然餿主意沒少出,當初陰了老劉一把也算居功至偉,但關鍵人家調頭快、能量大。在劉仁恭接手盧龍的過程中,這老貨幫忙聯絡了瀛州王敬柔、平州李君操,協調了許多工作。李君操是光棍跑來算是捧個人場不提,但瀛州就要緊了。與平州不同,瀛州在籍十萬戶大幾十萬口,是本鎮錢糧重地、現金奶牛。須知幽州才七八萬戶,莫州隻五六萬戶,其餘各州過萬戶的都無,瀛洲,穩穩本鎮利稅第一大戶,對於初掌盧龍的劉大帥意義絕對十分重大。
    沒錢,沒錢還怎麽做大帥啊。
    對於趙珽,大度的劉帥是真心感激,所有宿怨一筆勾銷。
    眾人共飲一杯,趙珽道“這裏沒外人吧。”
    劉仁恭眯著眼,將堂內眾人觀瞧。
    兩個兒子,單無敵、劉燕郎及一幹老弟兄,比如新提拔的幾個如周知裕等,都經過了長期考驗,信得過。高劉氏和他一個侄兒兩個兒子也在,其背後的媯州幫有些實力,但是高家兄弟剛被獨眼龍給嘎了,當不會反水。王敬柔、李君操等老貨,哼哼。如今鎮中精兵都在我手,敢鬧試試看。
    老子可不是李匡籌。
    趙珽極其享受這種狐假虎威的舒爽,道“鎮中還有三件要事。其一,迭經變故,鎮中兵力不足,此事大帥已有計較,不說。其次,大王走前留話,夏收後還要給河東運糧。現已六月,怎麽運,運多少,得說明白。再次,河東軍走了,可是還有尾巴不幹淨,一是平州豹騎軍,一是城中二千兵。豹騎軍好歹算是燕人,又在山北備邊且不說,城裏怎麽辦。”
    李克用走時,留下燕留德、薛阿檀兩員將領,總計二千餘人馬駐在薊城。他本想留李存信在此,但這兒子哭著鬧著要陪父王入京勤王救駕,加上蓋寓等人幫腔,到底是被他躲了。
    趙珽道“先說錢糧。今歲還算風調雨順,然匡籌時征斂過重,民不堪負,好歹要減一減,使民息肩。某估算,兩稅折錢能有個七十餘八十萬貫頂天。鹽、茶、酒等傕稅、雜色,至多二十萬貫,總計一百萬罷。”
    劉仁恭把話頭接過,道“隻有這許多,怎麽分,議一議罷。”
    李君操跟趙珽對了幾個眼神,拱一拱手,道“盧龍盛時七萬兵,按時價,糧賜需五十二萬緡,衣賜需十八萬緡,還不算養馬錢,在營所耗亦不在其列。今鎮中兵五萬,各州、縣、守捉等占了二萬餘,再扣除豹騎軍五千,可用隻有城中不到二萬兵。不募軍是萬萬不能。如瀛州重地隻二千餘兵,一旦有事,奈何?”
    王敬柔馬上說“是啊。”
    高劉氏將酒杯一放,也不說話,隻把一雙目珠來看劉大帥。
    “先說個喜事。”劉仁恭忽道,“豹騎軍在山北大破禿頭蠻,柳城已複。渤海畏我兵威,棄燕郡城、懷遠守捉而走。李正德正會盟諸部。”說著抖抖手裏的一份公文,“此乃露布及有功將士名冊。我盧龍向來震懾山北諸胡,隻這幾歲有些疏忽。今鎮中安穩,某亦不欲李正德專美於前。平、營二州且容他折騰,媯州這邊。”向高劉氏道,“我欲在媯州招募山北健兒再成一軍。營州在東,媯州在西,相互呼應,則山北可定。此事還要落在賢侄身上。”
    這是他與劉氏議妥的,隻是借此道出。高劉氏頷首曰“皆依留後。”
    劉仁恭便道一聲好,與劉氏遙遙飲了一杯。
    高家繼續出鎮媯州,幽州則自己一家獨大,待夏糧秋稅上來,多募幾營兵,有個數萬打底,到明歲,這位置就坐穩了。今年給河東的錢糧麽,劉仁恭盤來算去還是要給,心急吃不了熱豆腐。反正也不缺他一口,至於誰要餓肚子,那就自求多福嘍。不服氣?去找獨眼龍要啊。
    至於遠走營州的豹騎軍,很識趣麽。老劉還真就不怕李正德不配合。河東敢去麽?李正德你敢去,那幫老流氓就敢弄死你。聰明人呐。聰明人好打交道,看住山北幾年,待他把鎮中擺弄明白就行。隻要你不鬧,劉大帥該給的支持,還是能給的。
    眾人見了,皆自盤算此中道理,各有各的明悟。
    不提。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