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戰燕北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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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燕郡城。
有了降虜做帶路黨,唐軍斥候四出,相當於區域底圖點亮,再不是剛來時候的盲人摸象。麵對契丹牙帳方向,斥候更是緊盯不放,每日都在力所能及的傳回消息。綜合各方麵的情報,李大郎確認契丹軍隊正在集結,隨時可能南下。
二太子是頭次參加軍議,且喜且憂。喜的是此次唐軍要真打,憂的是唐軍人少,怕頂不住。他在唐軍這裏,消息肯定瞞不住,勝了還好,順利完成橫跳。萬一不勝,可真是難了。也不怪掃剌信心不足,多少年了,奚人麵對契丹就沒贏過,哪怕人多也還是個輸。雖然他總是蹦蹦噠噠,說什麽要為部族謀生存,可是真對上契丹,心裏還是畏懼。
契丹的虛實不用掃剌多話,保定左、右營早將同族賣了個底掉。這幫家夥真是實誠,既然投了大李,那就掏心掏肺,知無不言言無不盡,說起幹同族,感覺他們比唐軍還要積極。隻聽麻利跟幾個禿頭蠻嘀咕幾句,就翻譯一段。麻利說“迭剌部人最多,至少能出五千勇士,其他各部或一千或二三千,湊個七八千不難。若再有些牧人精壯,一二萬騎能有。不過真正能戰者是各部撻馬,以迭剌部最勇。其實,各部撻馬武勇相差不多,隻是迭剌部鐵甲多,很占便宜,有個二三千最能打。
至於征召各族則完全不必在意,都不會打。嗯。”麻利又聽會兒,說,“他是說,其他部族就算來人,本也不會打仗,更不願為契丹賣命。若契丹勝了,跟著搶一把還成,其他指望不上。契丹曾帶著室韋打過女真,都很無用。”原話說的是“帶著奚人、室韋打過女真,都是廢物”,但麻利看掃剌兄妹在場,十分識趣地饒過了奚人這一部分。
實話說,這數字比早前估計要多,還多不少。
出塞前,以為禿頭蠻總共能有個五千兵,湊湊有個萬多。現在看來顯然是低估了。其實,從品部與烏隗部就能看出端倪,這兩個不大不小的部落都能拉出幾千勇士,其他各部可想而知。這正是李大當初沒有直接突襲契丹牙帳的原因之一,本錢有限,賠不起。
還好,山北各砦丁壯常年與契丹爭鬥,不是羸兵,跟著出塞的民壯亦非廢柴。否則,他這個安撫使就隻能帶著虜獲回關內躲災去了。
“動作慢了。當初一路打下去,直擊牙帳好了。攆著敗兵一路殺,那會兒胡兒馬也不行。”作為毅勇都的斥候頭子,大寨主這回也有資格進李大的帥帳參會。新人,表現欲比較強,對於未能一鼓作氣拿下禿頭蠻的牙帳,他倒有些不同的看法。對於這等不負責任的言論,二哥起掌拍他後腦勺,喝道“打個屁。敵情不明,數百裏奔襲,作死麽?你懂個錘子。”老馬匪還待爭辯,被黑哥一瞪眼,頓時閉口。眼神在保定軍那幾個禿頭蠻的臉上轉轉,心說,不成讓這幫家夥頂前麵打打看。當年在山寨,新丁、俘虜放前麵填坑做得順手,到軍中也是一樣。當然,這種事能幹不能說,一肚子壞水的大寨主打算晚點跟老黑叨咕叨咕。
李三郎道“萬事開頭難,必須說,勝了此戰,我軍才算立穩。簡單總結一下,契丹各部大概能出兵二到三萬,料敵以寬,這裏麵精兵估計一萬到二萬。這個兵力比早前估計要多,但也多得有限。”這話就有些虧心,但李三郎愣是說得理直氣壯,臉不紅心不跳的。
張德道“我軍各部六千餘正兵,加上老輔兵,大概八千餘可戰之軍。來二萬還好,若是三萬就稍顯吃力。”
二哥道“剛說這迭剌部那個甚撻馬,最能打也就二千三千麽。若與烏隗部一個鬼樣子,那俺覺得沒啥。”話很不客氣,保定右營就有烏隗部的小郎君,也在帳中端坐,聽說都很服氣,不但不反駁還一勁兒點頭同意。
麻利跟身邊的契裏嘀咕片刻,抬頭說“契裏講,迭剌部撻馬比各部勇士強些,但未必及得我軍。”說到這裏,麻利有些不好意思,道,“甲仗軍資還是差得不少。”這話意思,好像若拋開甲仗兵器的差距,唐軍的優勢就未必很大。不過豹軍的老殺才們怎會在意這個,唐朝修理四方,憑得就是甲精兵利。
這個甲,就是鐵甲,兵,既指兵器也指人。
感覺這幫蠢狗的嘴裏也吐不出象牙來,李大幹脆拍拍案幾,道“想歪了吧。此次軍議,一是分說敵情,以便心中有數,一是合計怎麽打少死人。勝負還用說麽?散了散了,等將令吧。”
此後數日,禿頭蠻的信息繼續不斷傳回。
最終確認敵軍至少三萬,可能有四萬人,二哥也弄不清是怎麽打探出來的這個數字,完全不敢就信。總之,禿頭蠻算是拚命了,前軍已抵燕城東北百餘裏,即此前烏隗部老營處,亦即後世阜新一帶。
唐軍遂起行。
……
白狼水北,山崗上。
這裏是後世的觀音洞山,在白狼水以北,距離燕郡城十多裏。站在山上,麵向西南可將燕城周邊盡覽眼底。阿保機與曷魯等人便藏身林中,遠觀唐軍動向。隔著二三十裏遠,人馬都似螻蟻般細小,烏泱泱一片,隻能瞧個大概。
被拉來的兀裏海趴在樹頂,拿出點羊的本領,默默估算敵軍數量。
隻見白狼水北岸西側山穀裏,先走出大約二千軍,在河水北岸列陣警戒,馬匹不少,怕不有六七千?還是七八千?北岸站穩後,南岸唐軍即陸續通過浮橋,過河集結。還沒看多久,便見一股唐騎奔著這邊來了。因與山崗隔著一條南北走向的河水,打頭的十騎在對岸指指點點片刻,又來不少,約摸二百騎竟就找了水淺之處開始趟水過河。
兀裏海趕緊下地。
曷魯也從另一棵樹上下來,道一聲“走。”
他們人少,二百騎肯定打不過,阿保機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下令撤退。
數十騎在林間穿梭,行出數裏,從另一側下山,向北撤退。
正如兀裏海之前所說,“唐軍斥候放得遠啊。”曷魯忍不住道,“這是柳城兵馬也來了。”阿保機問“誰看清楚了?唐軍人數。”兀裏海在心裏又盤算一圈,答道“最初在這邊約有二千多人,馬有六七千。南岸過河有個千多,對岸約摸仍有千等著過河。”
阿保機道“這便是六千到八千了。”這並非他首次看見大股唐軍,許多年前,他曾在幽州見過數萬唐軍開拔的盛景,真是巍巍壯觀。不過,那支軍隊據說自行潰散了。從這兩年情況來看,該是真的,否則,他哪有膽子南下。
跟在一邊的敵魯道“若唐軍都來,我軍可否從東邊繞道南麵去,南北兩邊夾擊?”他意思是從巫閭山以東繞過去,就到了燕城以南,跳到唐軍背後了。曷魯道“弄不成。唐兒馬多,我若分兵,反予敵可乘之機。”阿保機亦道“此處雖然林密,然山穀東西不過數十裏寬,騰挪不開。你看唐兒探馬放出好遠,很難摸到後麵。若我分軍南北,彼卻可集中兵力各個擊破,反倒吃虧。”
借林木掩蔽,阿保機等攀上東邊山崗,向北拉開一段,繼續觀察。不久,唐騎竟陰魂不散地從他們下山的道路跟來,眾人隻得繼續向北,避免接觸。
……
日頭偏西時,唐軍大隊向北走了二十餘裏就臨水下營。有挖溝的,有伐木的,有搭帳的,動作極快,太陽沒落山,營地輪廓便已有雛形,炊煙都在營地上空徐徐升起。探馬放出十餘二十裏遠,往來遊弋勤謹,亦有許多唐軍站在周圍,以一二百人為一陣,步騎皆有,披甲警戒,井井有條。
安撫使大人這番是全力以赴,精銳盡出。
豹騎都、毅勇都、射日都三大主力齊至,保定左、右營,盧龍軍,山北左、右營,近九千戰兵,另有隨征的義從軍牧騎一千,輔兵、夫子民壯五千,合計一萬五千左右。後方就是柳城軍守柳城,燕城軍守燕郡城,至於能否守得住?全看野戰成敗。野戰勝,隨便怎麽折騰。野戰敗,那也不用守了。
出兵前,李大郎發下許諾,大頭兵一人一百畝良田打底,按軍功、階級各有增加。全軍的女子財貨都在身後城裏,還有即將到手的土地,就看誰能不拚命。
毅勇都提前從柳城出發,過來燕城匯合,是最先在白狼水以北列陣的隊伍。營中,大寨主正向自家老板匯報“禿頭蠻有探子在山上窺視,按過去才走了。人不多,約摸數十騎。始終能瞧見影子,離得遠,俺便沒追。”
“嗯。不必追。兩邊山頭往下看,甚也藏不住,趕遠些不來搗亂即可。”張鐵匠看得很開,一點不著急。這處營地選得好,右臨一條細水,無乏水之憂,且河水何不很淺,要趟過來也得費點勁。往南二十餘裏是白狼水,中間草場豐美,隨軍的畜牲正好放牧、安頓。隻需遊騎、斥候勤謹些,不虞營地安全。
今夜毅勇都不備勤。他們從柳城過來先走了上百裏地,這又忙活一日,都很困乏。軍士吃罷晚飯早早各自安歇,老黑一時睡不著,拉著幾個心腹打屁。
老馬匪啃著根羊骨頭,滿嘴跑油,說“這地好,正擋住禿頭蠻大軍南下通路。待收了這茬糧,覷個機會,去將禿頭蠻牙帳一把火燒了。哈哈。哎,頭兒,依我所見,都不必打,眼瞅著天涼草枯,去燒草原吧。反正咱有糧。餓上一冬,到明春,叫狗日地雀兒都站不起來。哈哈。還不任我揉圓搓扁。”
邊上的牛將軍也吃得肚脹,老小子沒燒過草原,對這項技術不大了解,想想這大草原沒遮沒攔都連著的,便探頭問道“冬日刮北風吧,別燒了自己。”
王義把嘴一抹,道“這你就不知了。越往北,草枯得越早。隔一二百裏,待禿頭蠻那邊草枯,這邊草還青著。再說,不還隔著一條白狼水麽,燒到河邊也停了。正好,這邊一把火燒了肥地,明歲才好下種。哈哈。”說著,又把當年在蔚州的往事說起。說起怎麽進草原擄掠放火,那真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,聽得老牛連連稱讚,心下豔羨。
真是,人比人得死,貨比貨得扔。
“若如此,有個一二日營寨立穩,若能拖到那時,俺看守營寨,你盡管去燒。”牛哥越來越覺著在豹軍過得舒坦,各種玩法花樣翻新,從前想都想不到,頓覺在塞內殺來殺去多沒意思,蹉跎了許多光陰。“啊呀,不對。”
“怎麽?”
“我大軍在此,若禿頭蠻從山那邊繞路南下可怎麽?”
一直閉目養神的盧八哥眼都不睜,悠悠道“那禿頭蠻得多走數百裏地,我軍南邊有偵騎遊弋,一早便能偵知。此地至燕城二十來裏,放開了馬走,不要一個時辰就到。待禿頭蠻過來,爺爺早站好了。你呀,還得轉轉腦筋,如今我軍馬多,不是你在昭義那會兒,腿短。”
這話明顯有歧視加歧義,丘八們哄笑連連。牛哥是全不在意。也是,二十幾裏地,騎馬說話就到,可讓他們腿兒著過去,不著甲挨人宰,著甲能累死。感慨道“最好別折騰,南邊打,可惜了莊稼。”這是真話。大部分莊稼都在南邊,若被糟蹋,實在肉疼。
中國漢子就是這麽樸實善良。
老馬匪道“放寬心。禿頭蠻在那邊最多派人試探。若我騎軍窩囊,還能迷惑一下,如今是球用不定。要麽就全軍繞路來打,但是多跑數百裏地也沒個卵用,不劃算,圖啥呢。若分兵,來少了無用,多了。嗬嗬,俺倒是巴不得禿頭蠻全跑南邊去,爺爺直接北上,一把火給他牙帳端了。”咱大寨主是三句話不離放火,真是當年在草原燒出了經驗,燒出了樂趣。
“那燕城不也懸了。”
“怕個錘子。”拚互相傷害,來呀,誰怕誰。大寨主擼起袖管,氣焰高熾地說,“在草原,有人就有一切。牛羊、子女沒了再搶,地沒了可以再種。拚了柳城、燕城都不要,也把他牙帳端了。咱還有平州呢,大不了回去歇一冬再來。沒了牙帳、牛羊,禿頭蠻還有啥,餓不死也得凍死。哼,他敢麽。”
“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,以保存己方人員及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為要。”從來不發言的郭大俠忽然冒了一句。
正在剔牙的二哥眨眨眼,道“郭郎你這是,怎麽聽著像李三說話。”
郭屠子嘿嘿一笑,道“是有次聽李司馬所言。”
盧涵將這話念叨兩遍,也說“嗯,李司馬是明白人。”
牛犇道“那是俺眼皮子淺。咳,這不窮怕了麽,沒打過這麽富地仗啊。”念及柳城的家眷,牛哥多少有些放不下。但放不下也得放,隻要爺爺活著,怕什麽沒有。頓時又覺鬥誌昂揚,繼續挑起半條羊腿猛幹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