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戰燕北(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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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“啪!”
兀裏海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,掌心猩紅一點。草原蚊子確實猖狂,他活了一輩子也沒習慣,尤其這裏臨近河水,蟲子尤其凶殘。釋魯想趁唐軍立足未穩,偷把營看看,盡管兀裏海說過無用,但他算老幾,才回到營地就被派出來帶路。
晚上偷營的是述律部敵魯帶隊。也可以說,今夜襲營主要就是他挑唆的。可能是在草原經常夜襲破敵,幹得順手,所以敵魯想在唐軍身上也試試刀,加上突舉部在旁一勁兒拱火,釋魯亦覺可行。阿保機勸不下,自與曷魯等人回去睡覺,遂由敵魯領著述律家及突舉部,一共湊了兩千兵來。日間偵察敵情,敵魯便在,所以耶律家這路由敵魯自己領路,但是突舉部路頭不熟,於是兀裏海被安排給他們帶道。
按計劃,突舉部負責在北麵佯動,攻吸引唐軍注意,敵魯則從東邊摸過去。那邊有水,敵魯覺著唐軍可能會鬆懈些。不過兀裏海覺得這是扯淡,那條小水溝淺處隻能過膝,深處繞繞也能過去,誰會不留意提防?奈何他自知人微言輕,說亦無用,幹脆閉嘴。
唐軍大營燈火通明,隔著老遠都看得清楚,隨軍民壯還在熬夜挖溝立牆。經過半夜勞作,已圍著營地打出斷斷續續一條塹壕,並在內側夯土堆牆。幾個木製的箭塔高約丈餘,上麵亦有軍士持弓弩警戒。
在草叢中蹲了不知多久,算算時候到了,突舉部的戰士就準備出發。
今夜執勤的是射日都。其實斥候早就發現了營外鬼鬼祟祟的禿頭蠻,但是秦光弼他壞呀,借著夜色掩護,讓軍士們強弓勁弩躲好,就等這幫傻冒過來。那邊突舉部的勇士一動,斥候便發出警告,民夫們發一聲喊全都撤回土牆後頭,披甲等的武夫們則轉出來,跟著箭塔的響箭,就是一波箭雨輸出。
兀裏海就不信偷襲能成,突舉部一出發,立刻帶著手下躲遠,以免誤傷。那營壘,一看就不好惹。再瞧唐人反應如此迅速,還不明白怎麽回事?人家早他媽準備好了。趕緊拉著隊伍向後又躲遠些,隨時跑路。
唐軍沒有出來,就隔著土溝土牆放箭。突舉部衝到溝前才發現,溝頂足足一丈多寬,深有數尺。似乎不深,但溝底倒插了尖木,下去就能串成串兒烤了吃,根本飛不過去。土牆的幾處缺口已被路障封堵,後麵是張弓搭箭的甲士靜候,照樣衝不過去。
遂沿著壕溝馳馬。
結果跑著跑著,竟有馬匹無端翻倒,腿斷筋折,合著王八蛋們在地上還挖了陷馬坑。一個個隻有碗口大,尺餘深,半夜埋在草裏根本看不見,但是馬腿進去就給別斷。瞬間又折了不少人手,突舉部看無隙可乘,不得不撤入黑暗。
過一會兒,東麵喊殺聲傳來,應是敵魯他們。不過鼓噪片刻,也很快銷聲匿跡。肯定也不順利。
突舉部不甘心,再次組織數百人上前騷擾。
這次離營遠些,怕陷馬坑啊。耍雞賊隻來了二三百騎,還故作各種翻倒損失的假象,餘眾則隱在遠處,隻等唐軍出來就一擁而上。但是唐軍愣是不上當,隻把弓箭招待,絕無一人出營,讓埋伏在暗處的胡兒白白苦等,一根毛也撈不著。
睡夢中,二哥迷迷糊糊感覺營外鼓噪,側耳聽聽動靜不大,中軍亦無令來,幹脆把眼一閉,繼續酣睡。駐營自有規矩,無令,不備勤的軍士該吃吃該睡睡,就是不許亂跑。如今咱黑哥也是老兵,不是初哥了。隻安娃子膽小,翻來覆去不睡,吃了正在值夜的鄭全忠一個大逼兜,瞬間老實。
將要天明時,敵魯等眼看無法,恨恨撤去。
走到半路,卻見阿保機等也在慢悠悠往回走。原來,釋魯想著萬一唐軍亂了是個機會,硬將阿保機等喚起,親領著二千撻馬悄悄藏身後麵,還人人備了引火之物。隻等敵魯得手、唐軍慌亂,他就好衝進去放火,待攪得唐軍四散奔逃,正好掩殺。可惜大於越也等了個寂寞,軍中上下一個個打著哈欠犯困。
來而不往非禮也。
次夜,輪到毅勇都表現。
王寨主一早就去查探,禿頭蠻在營外十幾裏也有探馬遊弋。二哥與盧八兩個帶隊,半夜出營,果然途中就被哨騎發現,追著哨騎到契丹營外,營中就有弓箭送上。眾人沒敢追近,轉一圈假裝返回。要麽說契丹人傻膽子大呢,居然抹黑敢派哨騎跟出來查探,被藏在草裏的老馬匪率部一躍而起堵住後路,前麵盧八也掉頭回來,合力撲殺了十名禿頭蠻的斥候。
眾人遂又到契丹營外不遠處,將人頭以木杆高高立起。
木杆挑人頭,簡直成了毅勇都的保留節目。
乃歸。
接連數日,兩軍互相試探,摩擦不斷。
雙方損失都不大,隻是對禿頭蠻侮辱性極強。
主要是禿頭蠻以騎射為主,近戰不行,而這種半夜搏殺恰恰多是近戰,當然,契丹人的箭矢確實也用處不大。總而言之,小股摩擦每次人員不多,禿頭蠻的人數優勢無從發揮,總是吃虧,然後就被人掛起腦袋羞辱,更加糟心上火。釋魯知道,如此妨害軍心士氣不是辦法,各部本來信心不足,再這麽下去,保不齊哪日就一哄而散了。想來想來,除了硬碰一場似乎是別無他途,遂遣人往唐軍約戰。
自家難處自家知。這樣對峙,妨害柳城、燕城生產甚大。這過萬大軍就是上萬座化錢爐子,塞內也隨時可能發生變故,李大同樣不想拖得太久,一口應下。
這夜,二哥睡得格外香甜,一覺天明。
清晨,安娃子天不亮就燒好熱水、煮開湯餅,羊肉燉爛,又敲好兩隻煮雞子,配一碗新擠的羊奶,伺候二哥舒舒坦坦來把早飯大吃。鄭全忠去喂好馬匹,給幾位馬爺都上了鞍韉,檢查兵甲齊備。
吃罷飯,屠子哥親手以礪石整理兵刃,將幾杆長槊的鋒刃磨得可以鑒人。四尺刀,已磨好。短刃,靴中、腰間都插好。一跟三尺餘的鐵棍,一隻骨朵,都已備妥。他是豹軍的硬仗擔當,絕不能現眼。傳說今日禿頭蠻鐵甲不少,至少二千,亦或有四五千,咳,胡兒這個說話就沒個準譜,總之不少。前幾天斥候廝殺,繳了些禿頭蠻的甲仗,二哥親看了,鐵甲不比唐軍差,刀劈已不管用。除了槊,還是鐵棍和骨朵好使,著一下,就讓你骨斷筋折。
步弓一張,箭三壺,猶豫下還是帶上,都讓鄭全忠背著,萬一用呢。
甲,亦備妥。內裏的半身鎖甲上身試了,全身無瑕疵。外甲的每根束甲皮帶都檢查到位,先將護脛、護臂套好,其他身甲部分包妥,等下把馱馬背著,陣前再披。哦,還有多出來的一套精鐵紮甲,帶上備用吧。
水囊灌滿。自背一個,鄭猴子他們背幾個備用。隨身的食袋裝滿,有新口味的一口香,還有幹肉、魚片皆不缺。別說,這新款口味確實不錯,有股子特有的海鮮味,不知道加了什麽。鄭猴子處,亦有備份。
屠子哥一一檢查裝具,整整齊齊碼好,有如珍玩,流光溢彩,越看越美。
說禿頭蠻很有信用,一早就在營北十裏列陣,結果李大卻遲遲不下令出營。
時值七月,正是盛夏,隨著日頭升起,空氣也漸漸燥熱起來。知了不要命般嘶吼,擾人心亂。二哥坐在帳中都汗出如漿,連灌好幾壺水。熬過上午,沒等到軍令,卻等來一頓午飯。好麽,早飯還沒克化,午飯又來。那也得吃啊。胡餅,燉羊肉,羊雜湯。燉羊肉和羊湯熱烘烘,裏頭還有大條大片黑黑綠綠的玩意,怎麽像是海邊漁民喂牲口的?說是海菜,吃吧,味道居然不錯。
用罷午飯,還是不戰。
二哥就有些犯困,歪在帳裏打盹。忽覺眼前一暗,嗅嗅,有香氣撲鼻,眯眼來瞧,竟是薩仁那。這娘們怎麽來了!此次掃剌兄妹隨軍不假,但他們主要是跟隨豹騎都行動,這陣子咱黑哥忙著跟禿頭蠻捉迷藏,都快把這女娘忘了。
隻見薩仁那一身紅裝,背著雙手左瞧右看,見二哥身邊一堆甲擦得鋥亮,伸手要摸,被老黑一掌拍開。感覺落了麵子的女人使起性子,“哼”了一聲,本想說穿這麽多甲,得有多怕死,總算有點腦子沒說出口。
“有事麽?沒事回去,俺要出營了。”被攪了心緒的二哥口氣不善。
薩仁那哪裏理他,在帳裏轉轉,發現他飯碗舔得比狗都幹淨,想笑,卻想到這漢子馬上要上戰場,歎口氣道“將軍保重。”
“嗯。”這算是領了情。
兩人沉默片刻,老黑起身要往外去,走了一步,見沒人注意,色膽包天的屠子哥忽然起意,回身一把摁住薩仁那的後腦,低頭就在她唇上啃個結實,一根大口條在姑娘唇裏亂攪,另一手還在翹臀上著實捏了幾把。罷了,提起鐵甲,揚長而去。“哈哈,猴子,小安,出發殺禿頭蠻,爽快!”
心情大好。
被偷襲了的薩仁那,怔怔望著遠去的偉岸身影,眼神頗顯落寞。
……
終於,唐軍魚貫出營。
中軍,是二千八百步軍,其中包括射日都八百,毅勇都八百,以及山北兩營的八百步軍,盧龍軍亦有四百在此。按照各自編製,擺成四陣,射日都、毅勇都的兩個橫陣並排在前,山北營與盧龍軍的兩陣並排在後,前後左右,相互呼應。
左軍有豹騎都一千甲騎,保定左營五百騎及義從軍千騎,合計二千五百。
右軍為射日都、毅勇都甲騎,豹騎都的五百騎並山北騎、盧龍騎、保定右營,包括李大親領一百具裝甲騎亦在其列。總計二千三百騎,是此陣唐騎主力。
陣後是老輔軍二千,步騎皆有,數千夫子民壯也在,聲勢不弱。是為後軍。
對麵為契丹人的數萬騎,也是左、中、右三個大陣,每陣差不多人馬,在大李看來就是左一堆,右一堆。安撫使立足一處高坡,大概瞧出對方成建製的甲騎幾乎全在中軍,肯定超過二千,具體多少也不好說。左右兩邊雖也有甲士,瞧來卻不成規模,也就用處不大。算算自己這邊鐵甲五千,優勢應該不小。
目測敵兵有三萬多?四萬?礙於視線受到遮擋,大李也不好肯定。趴在山上料敵的斥候回報,敵軍兵力在三四萬間,應該相去不遠。當年投靠劉仁恭時,區區數十人,創業多年,望望身側的過萬大軍,李將軍頓覺豪情萬丈。
哼,敵眾雖多,何足懼也。都是渣滓!
毅勇都六百騎在右軍最前的突出部,這次二哥幾乎就站在頭排,前方一覽無餘,連個遮擋都無。不過,對麵人是真多。你想想幾萬人,連人帶馬堆在一堆是什麽場麵,竟看得老黑有點手心濕潤,找到了頭次在安邊城頭觀戰的意境。
瞥見邊上的安娃子惶恐不安,二哥道“一時你在此看好馬,不要來了。”這廝雖比鄭猴子高些,但二哥發現這小子在軍中進益有限,明顯不是這塊材料,還在後頭伺候人吧。小龜奴怪可憐地,上去肯定沒命。
安娃子看對麵這多胡兒早就心慌,股間陣陣尿意湧動,正在努力抗拒,聞言如蒙大赦,忙點頭應承,十分感謝爺爺大恩大德。結果這麽一放鬆,嘩,濕了褲襠。招來鄭猴子一計白眼。
兩軍尚隔著三四裏遠,雖已午後,日頭仍甚毒辣。
才來列陣的二哥衣甲全濕,已被曬了半天的禿頭蠻更是難熬。曷魯摘下鐵盔,抹下額頭汗水,把個巴掌做扇子猛扇,舌頭跟狗子一般胡喘,對身邊阿保機道“這唐兒狡猾啊。約了今晨決戰,卻故意曬了爺爺半日。”曷魯是迭剌部前任大元帥的兒子,與阿保機自幼相熟,如今更是他左膀右臂。唐兒這招挺陰損,人其實還好說,主要是馬受不得渴。
阿保機笑道“他人少,總要使些詭計。”悄悄也摸一把汗,心下挨個問候對麵唐將的祖宗,狗日地不得好死啊。
烈日下,主帥釋魯同樣被曬得冒泡。情知唐軍狡猾,但出來了也不能隨便回去。《曹劌論戰》這篇名著沒讀過,但一鼓作氣這個道理他懂,各部勇士不是寵物,不能說遛遛就拉出來遛遛。作為本任大於越,釋魯實有他不得已的苦衷。柳城、燕郡城皆水草豐美之地,在品部、女真人手裏你看不出有甚稀奇,但讓唐兒經營幾年再看。
唐人拖得起,契丹拖不起。
趁對麵唐軍隻是列陣未動,釋魯令所部抓緊補充食水。
馬爺們曬了半日,也都張著海口猛打嗬氣。隨行水囊消耗過半,距離水源遠的,便差遣仆從去打水。左軍離水源較近,便有人想牽坐騎去河邊飲水。
可是唐將是真壞。
這邊剛要吃喝,對麵就開始鼓角,軍陣緩緩向前。契丹各部隻能匆匆將水囊收起備戰。剛剛走亂的左軍水還沒喝到嘴裏,隻得回來重新列站。豈料唐軍走個五十步停一停,又走五十步停一停。也不說就殺,也不說就停,磨磨唧唧的。老江湖釋魯見了,心中惱怒,一點臉都不要了這是,誠心不讓爺爺痛快呐。
然而,他又不能不有所顧忌。兩軍相距不過三四裏地,自己真走亂了,人家衝過來可就是一轉眼的事。那就不用打,直接完蛋。
罷了,人嚼兩口肉幹墊一墊。至於畜牲,忍忍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