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戰燕北(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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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契丹人鼓角聲起,釋魯準備先押上一陣看看。
如果可能,釋魯很想幾萬人堆上去,一波流將唐兒淹了,可恨力所不及。若勝勢已成,蜂擁而上撿便宜是一回事,但是組織三萬人打衝鋒,陣戰破敵?技術難度太高,契丹人沒那水平。
遠觀唐軍,既然帥旗在左,釋魯決定用右翼上,先來個避實就虛。
敵軍這麽一動,李大便知禿頭蠻心虛了。你幾萬人打我一萬,還避實就虛,那就是心虛呀。人多打人少,還如此扭扭捏捏?哼。隨即下令張德親率五百甲騎居前,保定左營隨行。
站頭排的二哥手搭涼棚,目光伴著張德的將旗而動。老黑算是吃透了禿頭蠻的長短,馬瘦人慫,甲騎硬撞就是最佳打法。果然禿頭蠻未敢硬碰,在距離數十步時轉向,左右避開。想玩騎射?此時唐軍馬力充足,張德怎願就此放過胡兒,看準一側的敵人馬慢,偏頭貼上,轉眼將其殺穿回轉。身後保定左營借著前軍遮擋從容放箭,果斷地撂倒了一波同族。
同族相殘,從來都是辣手無情。
釋魯令旗再動,又有一波騎士衝出。
約摸三千騎蜂擁而出,可惜用處不大。馬匹跑開後占地極廣,隻有與唐軍當麵的一部分能夠接敵,契丹的騎弓卻難以破甲,前麵一回隻有跟著打醬油的保定軍有人落馬。此次唐軍左軍仍以五百甲騎居前,隻是換了義從軍跟隨。
圓球樣的別都魯領著自家百騎,隨在豹騎都甲騎身後,大太子,噢不,如今已是大酋長了,左右張弓,轉眼射落二人。作為最早投誠的酋長,他在義從軍有個隊正的職務。其他部落還在摸魚混事,別都魯大酋長卻已決定押把重注,親自選了部中最精銳的一百騎來。
要麽幹,要麽不幹,首鼠兩端算什麽回事。
當然,開打前看敵人眾多,大酋長委實有點忐忑,畢竟,上萬人的會戰,他這也是頭一遭。不過剛才這一陣,契丹人如紙糊般就被唐軍打穿,別都魯感覺這次押寶押對了,信心大漲。大酋長單挑禿頭蠻的膽子絕對沒有,可是狗仗人勢打順風仗、撿便宜,那還是狠敢地。
二哥瞧著對麵第三波又要上來,跑到李大處道“頭兒,他是想靠人多消耗我軍。張德累了吧,要不俺去衝一陣?”
掃剌兄妹正圍著李大解說“中間一片,大旗下那些是迭剌部之撻馬軍,主將阿保機,甚為武勇。去歲冬,便是他帶隊破了扶餘。之前數次交手,我部主要吃虧也在他身上。”對於幾次讓他吃癟的迭剌部,掃剌是既恨且懼。“邊上是乙室部,契丹諸部中,以其對迭剌部最為忠心。”
李大粗估有個二千多三千鐵甲的樣子,正是一開始就被他關注的那批騎士。刀、槍、弓矢皆備,好像還有槊,但不多。看來比品部、烏隗部強些,也可說強不少,不過與豹騎軍相比,嗬嗬,大李自信差距不小。
二太子掃剌又指當麵一批衣色駁雜的說“這邊突舉部有些,吐渾人亦有,還有室韋,欸,怎麽吐勒斯這狗崽子也來了。”忽然心中惶恐,爺爺去諸莫不是也在對麵吧?可怎生是好。仔細望望,還好不在,這才又繼續道,“左邊是其餘各部,乙室、楮特等部皆在。”忍不住感慨,“來齊了。”
李大耐心聽他解說。邊上薩仁那遠遠就見二哥過來,卻等他走近了,隻把眼往遠處去望,全當瞧不見這黑廝,也不知在想什麽。
來齊了好,人齊心不齊啊。李大向老黑擺擺手,道“不急。回去聽令。”
二哥的目光在掃剌兄妹身上匆匆轉過,主要在大公主的腰身上轉了兩轉,狀作無事地走了。
契丹人衝了幾陣,不論怎麽打,唐軍隻以甲騎在前、輕騎居後,就是一招以力破敵,硬頂得契丹勇士沒招。到後來兩邊都找到了默契,禿頭蠻每次都是近前轉向,除了第一陣被張德抓住尾巴放了點血,後麵幾輪都是早早兜轉躲避,根本不給機會。唐軍雖亦有精於騎射者隔空放箭,同樣收獲有限。
釋魯看出來右翼這幫家夥是出工不出力,但他沒轍,這幫老貨肯來就不容易。不過釋魯本來也沒指望這幫蠢豬能頂硬,隻是想仗著人多,如此數輪,拖得唐軍疲憊,再以迭剌部的精銳一擊得勝。結果才打了三輪,唐軍沒垮,右翼蒙事兒的部落大人、郎君們倒先不幹了,紛紛聒噪起來。
真是沒羞沒臊啊。
楮特部俟斤跑來一蹦幾尺高,哭著鼻子說道“不能再這麽打啦,部中勇士都死光了。”部裏長老也跟著幫腔。“釋魯,你怎麽不上,假公濟私啊。”
“唐軍甲利,頂不動啦。”還是楮特部俟斤。
“該你上了。”突呂不和涅剌兩部大人、郎君也來表演。
釋魯心中惱怒,楮特部你們才死了幾個人,就死光了,就頂不住了?突呂不、涅剌你兩家這他媽還沒上呢,鬧個屁。還要不要臉了!
“迭剌部怎麽不上?”
“大唐宗主,該當早談,不能再打啦。”
以迭剌部精銳當先破陣,各部跟進掩殺,近些年出去橫搶基本全是這個套路,打奚人、回鶻、室韋甚至打女真,從來都這麽打。甚至今日出營,釋魯也想過,直接以中軍三千撻馬破陣。可是,當他真正麵對唐軍時,猶豫了,臨時改了主意,先放右翼上去。
定定心神,不理這些雜音,眼光瞟向身邊的年輕人,釋魯道“阿保機,你有甚主意?”
阿保機皺眉不語。對唐人,他沒有老輩人的畏懼。他承認,唐兒戰力依舊不俗,但是,他也相信,唐朝的衰敗是有目共睹,所以,他堅定支持此次南征。可是當他首次麵對嚴整的唐軍,某種沒來由的畏懼卻在心靈深處悄悄滋生。麵對釋魯的詢問,小夥子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。
這些草原漢子們似乎都沒意識到,慈父大唐爺爺近三百年積威,早已刻進兒子們的骨髓裏,侵進他們的靈魂中。這種影響是隨風潛入夜、潤物細無聲,平日看不見,緊要關頭卻會冒頭,比如此時此刻。即使是叱詫風雲的釋魯,即便是契丹俊傑阿保機,也全沒意識到,契丹,尚未來得及解除精神上的禁錮。
麵對大唐爺爺,他們仍是精神上的矮子,靈魂裏的奴隸。
對這個侄子,釋魯十分看重,微笑鼓勵道“讓你去衝一陣,敢麽?”
阿保機對自己的猶豫深感慚愧,道“請下令。”
不能讓唐軍繼續囂張,必須將其氣焰壓下。釋魯手指右前,說“留一半人讓敵魯帶著,你領一半,加上乙室部撻馬,仍衝這邊。不要糾纏,斜穿過去,繞回來。去吧。”說著在侄兒肩上以馬鞭輕點。
阿保機的二千騎一動,李大的將令也到了二哥軍中。
屠子哥立刻引六百騎離陣而出。
阿保機見左側來敵,隻得讓乙室部千餘人去擋,自己繼續衝擊唐軍左翼。
老黑想要一馬當先,奈何馬爺確實飛不動,局麵也不允許。如今他是一都之主,多少兄弟指著他,哪個能讓黑哥冒險,紛紛將他護在當間。
頂在陣首的仍是盧八哥。
咱們八哥跟鄭大時,主要同河東打,互有勝負。後來隊伍散掉,鄭大身死,很是彷徨無措,沒想來到豹騎軍後重新煥發了青春。不愧是打老了仗的專業選手,盧涵一杆馬槍夾在脅下,當先刺落一騎,隨即俯身馬背躲過來敵一擊,馬槍再挑,再下一賊。
屠子哥二百騎緊隨盧涵後營,與他相撞的敵騎就已稀少,好不容易戳倒一個再看,近處竟已無人。大寨主的技能比較全麵,將弓張起,照麵就射,有點遠,一箭偏了,釘在那廝胸前甲上,竟然未能斃敵。還是後麵郭大俠智慧,每箭都紮在一馬身上,還用得都是破甲錐,馬哥皮毛再厚也扛不住,轉眼放翻三騎。卻是這些年老馬匪射無甲的胡兒順手,竟忘了射人先射馬的道理。待他反應過來,卻已兩軍互相穿陣而過,沒機會了。
唐軍的甲兵精利可不是胡吹,就憑長槊破甲,毅勇都大占上風。但這股胡兒也確實硬紮,斃敵百餘,毅勇都戰損也有四十好幾,堪稱出塞以來折損最甚。
張德所部近千騎與阿保機亦交錯而過,瞥見二哥過來,張將軍將旗一偏,直接向禿頭蠻的右軍撞去。黑哥心領神會,與他合兵一處猛衝。這路禿頭蠻剛吃過唐軍的苦,看這幫殺神一個個血葫蘆般衝過來,再不敢戰,直接就逃散了。隻是數千人想逃也不容易,亂哄哄一團,被唐軍撞進來,轉瞬穿個通透。
但真正的凶險卻來自身後。
毅勇都出陣後,述律部二千人也奉命追出。敵魯之前偷營折了百十人,後與唐軍斥候遊鬥也吃點悶虧,一肚子邪火沒處撒。此時得令出戰,奔得飛快,要在背後插老黑一刀。
大李見狀,已來不及布置調動,忙使騎手把將旗交給秦光弼壓陣,自領了豹都前營的五百精銳迎上。
前麵開路的,正是那一百具裝甲騎組成的鋒矢陣。
所謂甲騎具裝亦或是具裝甲騎,是指人馬皆披全身鐵鎧。而普通甲騎人雖有鐵甲,馬卻一般無甲,或者隻掛皮甲或部分鐵馬甲。騎士百多斤,人甲、馬甲又幾十斤,馬匹負擔過於沉重,必以良駒乘之,李大郎數年積攢,也隻勉強湊得百騎,這把全招呼到禿頭蠻身上了。
當然,一分錢一分貨是至理名言。具裝甲騎就是騎兵中的泥石流,滾滾向前,專治各種不服。尤其在這種局促的戰場兩軍對撞,欺負其他品種的騎兵,最是手拿把掐。
如何破之?或以具裝甲騎對耗,或以重甲步人硬抗,當然,以輕騎遊鬥耗死這些笨家夥也是一條路子。不過,此時此地,契丹人偏偏沒有這個機會,戰場局促,地勢平坦,哪有回旋的餘地。
安撫使親帥此百騎為刀鋒,所持皆丈八甚至二丈有餘的大馬槍,滾滾向前。並沒有蕩氣回腸,亦無甚跌宕起伏,應該說,沒有哪個將軍喜歡什麽狗屁跌宕。軍人,隻想要勝利,越簡單越好。勝利,勝過一切。五百唐騎不給敵軍絲毫可乘之機,瞬間將草原勇士撞得四分五裂,其中有乙室部的甲騎,也有敵魯所領的撻馬,概莫能外。
釋魯心中長歎,知道這次難辦了。
對於契丹人的優劣,大於越心知肚明。貼身近戰絕非所長,奈何此處騎射施展不開,這般硬拚,勝也是慘勝,毫無意義。契丹人,敵人太多,朋友太少,他們承受不起太大的損失。釋魯有些懊悔,選了這處錯誤的戰場作戰。
不能再這麽打了!釋魯定下決心,一麵召回阿保機及敵魯所部,一麵調遣左軍三千騎速去右翼驅逐唐軍,護住友軍。
唐軍固然精銳,畢竟人少,禿頭蠻使出離合逃命大法,照樣沒轍,即追不上,也不敢胡追。馬力亦已疲憊,眼見側麵有數千騎來,張德一聲招呼,各部果斷脫離戰鬥,回歸本陣。
野幕敞瓊筵,羌戎賀勞旋。
醉和金甲舞,雷鼓動山川。
李安撫卻得勢不饒人,一擊得手,轉回陣中便下令中軍前出。
牛哥等步軍兄弟看了半天大戲,其他幾陣是什麽心情難說,但牛犇眼見騎軍逞雄,自己又是觀眾,尤其契丹如此膿包,上下都很手癢。此時終於得令出場,漢子們鬥誌非常昂揚,踩著鼓點踏步趨前,驚起黃沙陣陣,欲把虜騎粉碎。
好不容易穩住右翼陣腳的釋魯見狀,真是有苦難言。心說這是來幹嘛呀這是。你看這幫殺才,人披重甲都不說了,隻瞧手裏都拿的都是什麽?那步槊,怕不有小兩丈長吧。勾鐮槍、斬馬刀、長柄斧,還他媽有拿的那是啥?大木棓!都是要來幹嘛呀。
木棓,就是又粗又長的大木棒啊,敲在馬腿馬腿折,敲在馬頭馬頭碎。
不論戰前有甚念頭,此時都得撤了。不再猶豫,釋魯果斷收兵,大軍緩緩脫離,絕不與唐軍接觸。精通騎兵長短的釋魯知道,隻要被這幫屠夫粘上,不脫下幾層皮就別想走了。至於丟在戰場的兵刃鎧甲,咳,這仗打虧嘍。
虧大了。
將禿頭蠻擠出戰場之後,李大郎也下令停止前進。
唐軍矗立原野,如一道不朽的長城,屹立不倒,威風凜凜。
就在陣前,李大將張德叫來,詢問左翼各部作戰表現。張德與他早就配合默契,裝模做樣地跟身邊軍校們交頭接耳兩句,一把將別都魯拽出來,道“義從軍隊正別都魯,隨我衝陣二次,斃敵五人,所部最為武勇。”義從軍現下隻搭個架子,拚拚湊湊有個千騎,臨時先由張德管著,他說話正對路。
李大聽說,看別都魯身上裹著破舊的皮甲,上麵還插著兩支斷箭,心說,這胡兒挺會啊。就將身上的鐵甲脫下,又解了腰間佩刀,親手遞給別都魯,道“你便做個義從軍副將吧,領五百人。再賞你鐵甲五十領,張德,你來安排。”
都不必醞釀情緒,多年辛酸湧上心間,苦了多年的大酋長瞬時淚奔,滾鞍下馬,膝行趨前,雙手捧著甲刃,趴在地上,將臉埋在草中渾身發抖地說“謝大人賞賜。”他是真抖,開心呐,不這般掩飾一下就笑場啦。心說,就那幫首鼠兩端的蠢豬,吃屎都吃不到熱乎的。
爺爺總算熬出頭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