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劉大郎(三)

字數:6294   加入書籤

A+A-




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兩岸猿聲啼不住,輕舟已過萬重山。
    河水兩岸沒有不住的猿聲,但船速著實不慢。小屠子催促一路快行,自盧龍縣順水而下,日暮時就到入海口,遙遙有條雙桅海船停在河麵,掛起的船燈在那晃晃擺擺,很是耀眼。這邊打了信號靠過去,從對麵船上便跳下幾人。小屠子瞧瞧,湊上去道“劉四叔,劉四叔。”
    見小屠子在,劉四郎問“怎麽這樣快法?想你還要幾日到嘞。”
    小屠子樂嗬嗬道“這就走麽?”
    劉四道“天黑。且上船歇著,還要幾日走,再等些貨。”
    小屠子將他拉到一邊,神神秘秘地說“別等了,有急事。”
    劉四被這小黑胖子逗樂了,笑罵“你能有甚急事。”
    小胖子撓撓頭,道“那個甚劉守文要來,說已至盧龍。韓哥兒他阿耶讓給阿耶帶個話,說得快些去。”
    小屠子這話說得拗口,劉四一聽卻馬上變臉道“行李多麽?”
    “不多。”
    劉四轉頭就跟船老大交代兩句,便有水手將兩條船連穩,點起幾盞燈,將左近照得通明。先將人接去,又摸黑將行李搬進船艙,忙到後半夜,直接起碇開航,竟連天明也不等了。小屠子納悶,問道“很要緊麽?”
    “要緊。”看看這個身高與自己相差仿佛的傻小子,撫著他頭。此時他已知傳信的是韓延徽,那小子正在船尾好奇地看水手掌舵,劉四道“這韓郎你往後與他要多多親近。”
    小胖子咧嘴為難道“哎呀,俺跟他說不上話呐。唉,劉四叔,你家甚時也搬來麽。與七郎、九郎幾個有日不見,怪想念哩。嘿,娘娘非說要搬,可恨縣裏沒見一個對脾氣地,到阿爺那邊不得悶死俺了。”七郎是劉三的兒子,九郎是劉四的兒子,與小屠子是總角之交,也都是顯忠坊的一霸。如今小混蛋們天各一方,失了幫手,連鄭家的兄弟們也都還在幽州,小屠子孤孤單單,覺得苦惱非常。
    劉四笑道“放心,那邊盡都與你投契。俺家麽,嗯,你等數月,七郎、九郎就來。”心說,嗯,就你這樣的,跟那幫胡兒絕對投契。咳,九郎打小跟這小黑廝混,是福是禍很難說啊。
    小胖子聽了高興,道“劉四叔莫誑我。”
    “誑你作甚。”
    “好好,俺先去探探路,他幾個來了也有接應。”小屠子把一雙肥手猛搓,道,“罷罷,劉四叔你忙,俺尋那韓哥兒說兩句話去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天黑時,船家不敢行得太快,待天明便起了滿帆。碩大的利蓬左右翼張,推動船隻沿海北行,晝夜不停,僅三日即到數百裏外的白狼水河口。
    這裏已有簡易碼頭與倉庫,不過尚無客商,主要是幹活的民夫忙碌。
    坐船數日,小屠子還好,韓延徽就慘點兒。開始還好奇,桅杆、船帆、鐵錨、船舵沒有一處不新鮮,攀著木梯到處看。待船速上來,這一葉小舟在波濤中上下起伏顛簸,隻半日,就把小夥子搖得口吐酸水,吃什麽吐什麽,最後虛脫倒在床上爬不起來。小屠子興致很高,很快適應了船上生活,行走跑跳如履平地,絕對的天賦異稟。快進港時,小胖子高站船頭,勇當弄潮兒,四下打量著眼前的新世界。邊上劉四給他解說“李司馬將在此設軍屯,現在人少,過兩三歲再看,便大不相同了。”
    這些小屠子都聽不懂,隻顧新鮮亂瞅。岸上早已望見有船來到,過來一行人,在碼頭等候多時,其中一人似乎就是劉三叔。這是條載重一千斛的雙桅海船,吃水不深,直接靠上碼頭。水手將纜繩拋下,待與碼頭上的木樁係牢,便開了水門放下木板,一頭勾在船舷,一頭搭在棧橋。小屠子頭一個下船,雙腳沾地時還覺頭有點暈,穩穩身形,看岸上幾個軍將打頭正是劉三,邊上有個年長的軍將不認得,跑過去叫道“劉三叔。”
    如今劉三滿心撲在生意上,混得如魚得水,心情愉快。他留下用老的熟人在軍中支應,自己跑到河口來等劉四。軍中除了錢糧,最要緊的是鐵料,有鐵料才能打製軍械,才能將軍士們武裝到牙齒。這邊是有鐵山,烏隗部老營附近就有一處大鐵山,但那裏暫時還在禿頭蠻手中,還指望不上。小鐵山也有,準確說,附近山裏的石頭都有鐵,隻是采煉不易,人手亦不足,鐵料暫時仍需關內大量輸入,李三郎就將此事交給劉家兄弟張羅。此次劉四回去,主要任務便是買鐵。
    劉棟沒想到小屠子能來,再看後麵二哥家的母大蟲領著家眷下船,先與弟弟說“怎麽這樣快?”
    “事急,有些貨沒上船便先來了,過兩日趁著沒上凍,俺再跑一趟。”要說劉家兄弟,興趣真是都在生意上,跑買賣,劉四哥那是不辭辛勞。說著回頭望望,正見韓延徽晃晃悠悠下船,兩腳虛浮,便讓小屠子把他請來將情況講述。劉三聞罷,又問了幾句,便道“這邊交給你,歇兩日再說,我去送信。”將身邊一將讓到前麵,就是那年長的,介紹道,“於將軍如今駐紮在此,有事你兩個說。”
    禿頭蠻撤回牙帳,唐軍也做了調整。盧龍軍被調到河口附近,築城立營駐紮。於謙對此表示滿意。當年在平州,他最拿手的就是攏錢啊。跟著安撫使幹事,痛快是痛快,也是真危險。關外這幾場雖都勝了,實話說於哥的勇氣也基本用盡。尤其七八月間這次,與契丹數萬兵對陣,雖說沒殺個昏天黑地,那氣勢著實駭人,反正餘哥是很後怕。年歲大了,眼看這河口將要繁盛,若能坐穩這裏,幹幹雁過拔毛的勾當,還不用上陣拚命,老於是千肯萬肯。
    劉四同於謙遂互相打過招呼,算是應下。
    邊上小屠子聽說,道“劉三叔,俺阿耶呐?”劉三看張氏已到,上去見了禮道“嫂嫂,二哥兒尚在柳城,據此數百裏,且休歇數日,再由劉四遣人送嫂嫂過去。”
    看劉三要腳底抹油,張氏一把拉住他道“哪裏去?”
    劉三道“有緊急軍情,俺要先去回報。”
    張氏狐疑地看看這廝,對老黑的這個狐朋狗友,她不是很放心,不,是很不放心。道“你莫非去給那黑廝通風報信吧。老實說,那老狗又幹甚了!”都不是疑問句,直接就是驚歎號。
    “除了打仗,還能做甚。”劉三愁苦個臉道“嫂嫂,是真有事。”一指韓延徽,道,“韓公遣他帶口信來,時日緊,可你看他這樣子還能走麽。”瞧瞧小韓吐得虛脫,渾身直打擺子,張氏隻好信他幾分,忽覺還是自家兒子好,生龍活虎的,屁事沒有。
    邊上小屠子也道“娘娘,是有事。”將情況解釋了一通。張氏聽了,默默不語,也不知信了沒有。小屠子眼珠一轉,自告奮勇道“要麽俺跟劉三叔先去瞧瞧?”張氏也感覺兒子比較可信,便點點頭道“罷罷,你去。”又對劉三道,“大郎交給你,少了一根毛,仔細你那皮。”
    “放心放心。”看這母大蟲鬆口,劉三趕緊拉了小屠子走人,把這裏交給劉四操心。走了兩步,對小屠子說,“乘得馬麽。”小屠子胸脯拍得山響,道“乘得。”看他這身板,這造型,劉三心說,日後也是個愁人的。
    眾人遂上了馬,不顧將要天黑,絕塵而去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除了駐紮河口的盧龍軍,燕城北大營正當要衝,留下了射日都駐守,山北營更名靖塞軍,在燕城南新起了一座大營駐守。其餘豹騎都、毅勇都、保定軍,以及各部胡兒湊數的義從軍,全都回到柳城駐紮。如此多人,區區一個北大營肯定不夠住,便在城南又起一營。毅勇都與義從軍住北營,豹騎都與保定軍在南營。
    李大郎在柳城擺酒,雖然去諸決定什麽名份都不要,但李安撫也不能太打人臉。放流水席三天,算是給薩仁那、給奚王一個交代。不管別人滿意與否,掃剌覺著挺稱心,端著酒碗到處找人猛灌,接連數日就沒清醒過。當然這個酒咱們二哥就吃得不免意興闌珊,勉強湊合了一頓就撤,推脫軍務繁忙,絕不再來。
    這不重新整頓了隊伍麽,二哥不開心,那就誰也別想開心,繼續把手下操練起來。都是老兵還練麽?爺爺說要練,就得練,哪個敢廢話。二哥親自帶隊跑越野,冰天雪地裏過泥塘,把個毅勇都上下折騰得欲仙欲死,叫苦不迭。李大見狀,對黑哥這種居安思危、毫不鬆懈的工作添堵大加讚賞,隻差沒給他掛紅花、發錦旗,也順便在全軍掀起冬季大練兵活動,新兵老兵一起上,反正有糧有肉,可勁兒造吧。
    此次李三郎忙著攏錢做好人,兄弟們是把個黑廝恨死。
    當兵吃糧,大冬天你拚什麽命啊。
    但是給老黑下絆子?算了。惹不起。
    一日練得辛苦,二哥泡在大木桶裏驅寒氣。閉上雙目,輕輕將腦袋埋進熱水,憋不住氣了再出來,如是再三,要多無聊有多無聊。邊上侍奉的女子戰戰兢兢,最近這黑廝心情一直不好,小姐姐很受摧殘。
    打倒不曾打,就是摧殘。
    嘖,慘呐。
    這是新修的浴房。李三郎十分注重軍中衛生,給幾個大營修了木屋做浴房。二哥感覺挺好,在住處也修了間小浴室享受。正玩耍得痛快,突然一股寒風進來,吹散了朦朦水霧,脾氣暴躁的屠子哥就想罵人。一睜眼,沒看花眼吧,這不兒子麽。揉揉眼睛,確實沒有看錯。
    “你怎麽來了?”愣怔過後,二哥好像發現什麽危險,噌地就從桶裏跳出,光腚跑到門口向外張望,慌張地問“你娘到了?”
    這個場麵小屠子也很意外。
    從碼頭出來,他跟著劉三縱馬跑了幾百裏地,興衝衝來找爸爸,安娃子都沒攔住他。進來一看,好麽,場麵有點混亂呐。屋裏點著炭盆,燒得滿屋子熱氣升騰,中間擺著個大木桶,二哥兒泡在大木桶裏吐泡泡,邊上站個衣著單薄的女子。衣衫單薄呐,透過薄紗,上上下下啥都看得清楚,勾得小胖子完全不想挪開眼睛。好好一個孩子,三觀瞬時碎了一地。
    安娃子在門口探頭,眼見這個局麵,腦袋一縮,帶上門躲了。
    小屠子道“沒,沒有,俺先來。”就簡單把事情經過說了。
    既然有劉三報信,那就不用操心。主要聽說母老虎不在,二哥懸起的心也就踏實放下。看看風塵仆仆的兒子,道“去,衣裳脫了泡一會兒,髒樣。”
    邊上有陌生女子,感覺跟自己也差不了幾歲,小屠子扭扭捏捏放不開,被老黑一掌抽上,吼一聲“脫。”小夥子隻好背過身,三兩下脫光,出溜鑽進木桶,隻留半個腦袋在外窺視。
    二哥用鐵鉗翻動一下碳盆上滾燙的石塊,從水桶舀起一瓢水澆上,頓時又激起一陣白霧。赤條條坐在木地板上,衝那女子揮揮手,讓她離去。把安娃子喚來,在他耳邊輕輕說“去,看看誰要,速速把人送走。”安娃子會意,主母來了,可惹不起,馬上去辦。二哥這才覺得心安,靠在牆壁上,感慨,這李三郎就是花樣多,還有這麽個沐浴法。
    嘖嘖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劉守文要來,很出豹軍上下預料。次日,眾軍頭就在城內帥府開會商議,李三郎在燕城大搞生產,在座的除了幾個武夫頭,有點頭腦的就是馮家父子。
    “來幹嘛?錢留下,人不必來。”老黑一如既往地叫囂,對老劉芥蒂很深。
    張德沒他這麽絕對,道“大榷場那鹽是否多點?走哪條路,讓他瞧了不好吧。”張將軍也很實在,會哭的娃娃有奶吃,若幽州知道這邊鹽山堆起老高,還怎麽哭窮呀。
    “已遣斥候往盧龍道,但時下傍海道亦好走。”說話的是李承嗣。這是老斥候出身,說話就很專業。
    “若走傍海道可壞了。”老黑把大頭一拍,“鹽田離得不遠,讓瞧了如何是好。”心說,張舅哥已差人聯絡魏博的妹婿去了,那邊數百萬口,一歲得買多少鹽,可不能攪黃了。“還有碼頭,還有墾田。”
    李承嗣道“李司馬即已知他來,若從那邊走,想必李司馬會有主意。”不過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大信,李老三是能把鹽田拆了,還是把碼頭一把火燒了,那已曬的鹽再推進大海裏去麽。
    一時間紛紛嚷嚷,莫衷一是。
    武夫們其實也不知在畏懼個什麽,可能就是發自肺腑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家財貨。你可以說是本能,是職業病。兵法都說,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,善守著藏於就地之下麽。總之就不想外人知道自家底細。
    武夫,可太知道武夫都是什麽德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