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劉大郎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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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漢子們嗚嗚喳喳鬧騰半天,馮良建出聲道“容某說句話。”
對這個馮公,眾將如今都還尊重。一來李、馮兩家婚期已定,就在元日前後辦喜事,老漢馬上就是李三的泰山大人,身份擺在這裏,不看僧麵看佛麵,也要給兩分薄麵。更重要的,這老漢並非迂腐酸丁,治理柳城以來,內外諸事井井有條。怎麽好,怎麽不好,武夫們大多說不出個一二三,但是有些感受是很真實。至少,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過得舒坦,在武夫們看來,這就挺好。一個馮良建,一個韓夢殷,最近在豹騎內的地位是穩步增長。今年能有十幾萬石糧食入倉,燕城的韓夢殷落力不少。這樣能打糧食能捉錢的主兒,武夫們是相當喜愛。
聽老馮要說話,眾將皆住了口。
說句公道話,其實馮良建覺得,劉仁恭的作為很是不錯。論跡不論心,哪怕給河東刮走許多錢糧,他老劉還能堅持減稅,讓百姓息肩,這就不易。應對鎮中事務,這廝也很有章法,有理有節,至少是看得到他的公心。比如,豹騎軍出塞,若無劉仁恭的錢糧支持,走得過來麽?他可不覺得劉窟頭對豹軍一無所知,恐怕恰恰是劉大帥在因勢利導,將豹騎軍往關外引。有豹軍在山北頂著,他才能安心整治鎮內,才能跟河東、宣武鬥智鬥勇。老馮不相信劉窟頭願給獨眼龍一直做兒子。嘿嘿,劉窟頭真敢那樣做,絕對活不長久。
是的,對河東,對獨眼龍,馮良建是一點好感也無。
沒有他跟他爹鬧造反,就不會引發北方藩鎮數年大亂鬥,不會損耗朝廷許多實力,就不會有後麵很多悲劇。至於說驅逐黃巢擎天保駕,笑話,黃賊能進長安,那是沿途方鎮放水,沒他獨眼龍照樣完蛋。河東雄鎮,本來是朝廷震懾山東的一根擎天白玉柱,拜他獨眼龍所賜,如今成什麽鬼樣子?距離人間地獄不遠了吧。
至少在老馮看來,大唐的很多事都是被這沙陀胡種給敗壞的。
收攝心神,他覺得這些武夫們有點過於緊張,便道“某在想,是否過慮了。劉公子帶著錢來,劉公,某雖不曾見過,但他即為盧龍之主,總要為鎮裏辦事吧。西有河東,南有宣武,今與河東交好,宣武則為我敵。有我軍在山北擋著,對他有利無害,我軍不與他為難,劉窟頭又何必與我為難。”
尊重歸尊重,可是對於這種看法眾武夫不很認同。
“是否為難於我,全在人家一念間,不足為憑。”打仗,講得就是占據主動,將軍們本能地抵觸這種被動挨打的思想。
感覺過於強硬,便有人來打圓場,道“那馮公你說怎辦?”
馮良建道“等等看。劉公子來定有話說,聽他怎麽說就是。”
“幹等著不成。財不露白。”老黑叫道,“有多少兵、多少錢,皆不可讓人看去。馮公你想想辦法,將大榷場那鹽藏起吧。”馮良建聽了心中好生淒苦,這麽幾山鹽,叫我往哪裏藏。再說有必要麽?往來客商多少,怎麽還不知道。今日不知,明日還不知麽。
張德亦道“各軍也散一散吧,還是莫使人看去。”
……
劉守文確實是帶著善意而來,這邊殺才們還沒想好對策,李三郎就在燕郡城見到了大劉的使者,報說劉衙內與輜重會從傍海道來。這下不用猜了,李大直接點了豹騎都、毅勇都各二百騎,風塵仆仆地來接衙內軍指揮使李守文,李三郎則在給自家大哥報信的同時,已經南下去迎。
李大郎一路疾馳過了燕郡城,就在半路與劉守文迎麵遇上。
不等大李動作,劉大已率先下馬,李大亦忙下馬。
二人把臂相擁。
李大道“未想少帥親來,有失遠迎啦。”
劉守文故作不悅道“想景城時,我軍人雖不多,卻貴在一心。如今地廣人眾,倒愈發生疏了。少帥?嗬嗬,正德,你我何生分至此耶。”心說,還不遠迎呢,從柳城過來幾百裏地呐。
一句話勾起李崇文塵封多年的回憶。當年劉仁恭在景城募兵,自己率眾前去投奔,那時劉守光還小,隻能跟在屁股後麵亂跑,劉守文卻與他年歲相仿,練兵、剿匪,朝夕相處,亦曾相交相知,亦曾並肩戰鬥。怎奈何如今各有立場,再難尋找往日情懷,令人感慨無限。
在盧龍,帥與將即合作又對立,百年傳統如此,大李又能怎樣。
劉守文的善意李大已經領會。與老友並肩而行,道“大郎此來,不隻是送錢吧。劉帥有甚話說,隻管直言,我都聽得。”
劉守文停步看著李大的眼睛,一字一句問道“父帥讓我問你句話。”
“講。”
“豹營是盧龍之豹營,還是河東之豹營。你李正德,是燕人還是晉人。”
“嗬嗬。這還用問麽。”
劉大眉毛一挑,道“休要閃躲。”
李大把臉一拉,道“我生於斯長於斯,豈能是晉人。”
劉守文立刻打蛇隨棍上,微笑道“那好。我要三千匹馬。”
“一千。”李大麵露難色,道,“我迭經大戰,損耗亦多呐。”
“不白要,我花錢買。”
“什麽價?”
“哈哈哈哈。”劉守文大笑道,“好你個李正德,花錢買你就有了。”
李大臉也不紅,道“盧龍什麽情況你豈不知。我願送你,彼輩能允麽。”說著歪歪頭,用下巴指指後麵正跟著緩行的一眾兵頭。劉守文跟著回頭看看,也隻能苦笑。“不說笑,一千匹馬你牽走,不要你錢。今歲隻有這些。我要辦馬政,待一二歲有成,你我好說。你若亟需,我使人去各部問問,價格你自己談。”李大專門補充道,“放心,我不加錢。”
“好。跟你我不客氣。”劉守文走了幾步,又停住腳,道,“我要你一句準話。明歲,我不想再給河東送糧,若因此交惡,你怎麽說。好歹你也認了隴西郡王做義父呢。”指指後麵的老黑,“那兒還一個,李存義沒錯吧。”
不管李克用對別人怎樣,對他大李是夠意思的。李存文沉默片刻,道“大王遇我亦厚,我不能與大王兵戎相見。”
……
前麵劉大與李大交頭接耳,後麵李承嗣、二哥則陪著單無敵等人緩行。
黑哥與單可及悄悄互送一個秋波,傲嬌地將頭各偏一邊,苦大仇深似的。自家大哥與劉少帥談得挺好,李承嗣感覺這邊也不好太冷落,就拉了單無敵身邊一將說話“楊郎,別來無恙啊。”
正是楊師侃。當年在景城,李承嗣是李大手下的大頭兵,楊師侃同樣是個陷陣卒,一起攪過馬勺的交情。楊師侃眼神往黑哥及他身後的張順舉一飄,應道“哼。不比你豹營風光啊。”對於當年的囧事,楊將軍不能忘懷。在安邊城下,就是他被張鐵匠整個露背裝,嚇尿了褲子,可想有多丟人。
二哥與單無敵的故事軍中誰人不知,李承嗣也瞅瞅那兩個還在裝相的,沒話找話道“說隴西郡王走了。”
“嗯。走了。”說到這事楊師侃稍稍有點談興,“河中王重榮死了,諸子爭位,王珂找獨眼龍援手,王珙、王瑤則以關中諸鎮為援。鳳翔李茂貞、邠寧王行瑜、華州韓建上表朝廷,薦王珙為留後,聖人未許。三鎮竟領兵入闕。嘿嘿,獨眼龍心憂社稷,領兵勤王去了。”末了又說,“這狗日地哪來這大癮頭,沒事兒就往關中跑。”
要麽怎麽說吉人自有天相。劉大帥天天犯愁怎麽將獨眼龍送走,結果關中就亂了,然後獨眼龍自己拍拍屁股離開,整得幽州諸將都很詫異。
李承嗣一心撲在關外諸胡身上,對關內這些狗屁倒灶真是不知,略作思索,道“去了好,去了好啊。”楊師侃調笑道“獨眼龍可是將你豹軍當作心頭肉,在河東又給人又給馬。那黑廝還給獨眼龍叫爸爸,這般說不仗義吧。”
邊上二哥耳尖,最恨有人拿他拜了獨眼龍做爸爸說事,不待李承嗣搭話,起手一馬鞭就劈在楊師侃臉上,也不瞧他,用鼻孔看著邊上單可及道“單哥兒,這廝瘋了麽。”楊將軍就調笑兩句,沒防備,被老黑一鞭打了個臉上花,正要找人拚命,一看是這廝下手,氣焰頓時熄了。
楊師侃個臭嘴巴,單無敵也是上火。這次來幹嘛別人不知道,他可是清楚,你這二傻子在這兒亂攀扯,給誰添堵呢。但手下挨打自己無動於衷也不成啊,眼神瞟瞟這黑廝,心說行吧,就從馬上竄起一個虎撲,將二哥直接撲到地上。
這倆一動手,兩邊軍士那還客氣,叮咣開幹。殺才們輕車熟路,今天都沒披甲,真是拳拳到肉,十分刺激。
大寨主這幫老殺才不說,這回有個新亮點,是誰,小屠子呐。小胖子死活鬧著要來,要挾老爹若是不允,就把他陰私向老娘告發。老黑無法,隻好讓他跟著鄭全忠跑腿。
在坊間,小屠子也是打老了仗的,眼見親爸爸被人撲倒,這還得了?都不用想,從馬上飛起就是一腿。騎術真是不錯,大胖子一個鐵膝蓋,端端正正落在老單後背。別看小夥兒年紀不大,力氣著實不小,六尺大個,又高又胖,磨盤都能搬動。這計奪命腿磕得紮實,單無敵好懸沒背過氣去,連墊在下麵的老黑都給壓得夠嗆。歪頭來看,這兒子頂用啊,別把單哥真打壞了。一個翻身,將單可及甩開,順腳一勾,將兒子一帶一推也丟出去。
殺才們沒輕沒重,可別把俺兒傷了。
可憐了安娃子。小龜奴哪見過這場麵,如驚傻的鵪鶉,瑟瑟發抖。還在發呆,就被人一拳搗在腹下,立時感覺要死。幸虧鄭猴子手快,將他拖出人群,扔到一邊難受,自個兒又加入戰團。覷準一個,一記撩陰腿,踢完就跑,轉到一邊又是一腳。這廝身材短小,十分靈活,左一摸,右一摸,大占便宜。卻被個五短見了,叫一聲“好小子,覷你半天了。”丟下旁人上來就是一錘,猴子一縮躲過,但五短不依不饒,終一個虎撲將他摁倒,兩人扭打一處。
小屠子被老爹扔出來,摔在地上懵了半天。爬起一看,正見鄭全忠和一人亂滾,互相揪著角力。這兩日得鄭猴子看顧不少,有些感情,小屠子心說鄭猴子手藝不精,這麽打哪成啊。左右看看,拾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掂掂,又放下,換了半截棍子上前,照準後腦就抽,也不怕把人敲死,隻一棒子就把五短打癱。感覺下手重了,小屠子木棍一丟,邊上躲遠,好像沒人主意。
劉大、李大前麵在走,怎麽忽然身後就亂了。劉守文最先反應過來,估計又是那黑廝和單哥在鬧。這姑夫真是,有點後悔是否帶錯了人來。忙招呼人手將丘八們分開。
“姑夫,這是怎麽?”
看劉守文一臉無奈,單無敵指著老黑道“這廝無故辱我,豈能饒他。”一手捂著前胸,一手撫著後背,心說剛剛是哪個孫子下得狠手哇。眼睛四下找尋,卻哪裏想到,是二哥身後那奶毛都沒長齊的小胖子所為。
老黑怒道“胡扯。”指著已認不出容貌的楊師侃,道,“這廝胡說八道,俺替你管教。”
劉守文黑著臉問了情由,剛剛幾人對話,還是有聽到的。劉大也是把個楊師侃狠看了兩眼,真他媽哪壺不開提哪壺。李正德也得給獨眼龍叫爸爸,你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麽。一時都想不出說辭下台。
方才看著單無敵和老黑離得不遠,李三感覺就要出事,早早躲開。果不其然呐。暗道自己真是智慧。這時趕緊出來打圓場,道“天色不早,先進城吧。”
一行入了城,擺酒殺羊。
為免再鬧,專門把惹禍的兩人分遠,雙方老大分別下令,誰再鬧事決不輕饒。
隨他們吃喝,二哥將小屠子放在自己一桌,看兒子胡吃海塞,越瞧越歡喜。都他娘的能陪爺爺掐架了,要麽咋說打虎親兄弟、上陣父子兵呢,真是得意。四下找不到鄭老三,哦,想起讓他跟著盧八在柳城看大營沒來。忍不住想起鄭大,又有點酸楚,二哥趁人不注意,悄悄逝去眼角的淚珠。
老黑順手將兒子麵前的葡萄釀換成半碗燒刀子。“嚐嚐。”
自到平州,小屠子就像虎落平陽,憋悶不已。未曾想跟著老爹能這般快活,大碗酒,大口肉,還有仗打。這可是一群武夫動手,比他坊間小打小鬧的場麵不可同日而語,痛快!丟下啃了半截的羊腿,小胖子湊過鼻子嗅嗅,覺得味道奇怪,與葡萄釀絕非一路,有點皺眉。抬頭卻看老爹殷切的目光,小屠子一咬牙,昂脖將半碗幹了。頓覺一股火焰從嘴裏燒到胃裏,又從腹中翻滾上來,欲仙欲死,張開大嘴沒命的吐氣,酒水從鼻孔都噴出來,逗得黑哥大樂。
邊上李三瞠目結舌道“孩子不能喝酒,會傻。”
老黑哈哈笑道“鬼扯,俺怎麽沒喝傻。”
李崇武對這黑廝無語,一把提了小屠子出去吐酒,直把嫌棄二字掛在臉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