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劉大郎(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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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二哥心情好,由得兒子吃喝,自去尋相熟的把盞。待酒意上頭,眼神便在堂內亂晃。哎?忽見有人眼熟,湊近一瞅,這不是當年的五短麽。哦不,暈暈乎乎想起這廝叫做周知裕,從前在劉窟頭帳前看門,自稱騎戰不錯,不過二哥從沒見過。老相熟啊,黑哥從他嘴裏摸出過不少小道消息。
信譽保障!
“周哥兒,你怎麽也在?”一掌落在五短肩上,使力有點大,周哥手裏的酒盞都給打落了。“呀,莽撞了。”回想路上怎麽沒瞧見這廝呢。
吃了一掌的周知裕摸著後腦勺抬頭來看,道“二郎啊。”下午那梆子敲得忒狠,到現在還滿腦子嗡嗡的,好懸沒給他送走。晃晃還不大靈光的腦袋,想起曾經在安邊的歲月,周哥撿起酒盞跟二哥碰了,讚道,“此酒夠味兒。多久沒這般痛快吃酒嘍。”
二哥道“你這是升了?”
一語搔到了癢處,五短嘿嘿傻樂,撣撣袍袖道“比不得你呐,剛給了個副將,嘿嘿,隻領一百騎,名不副實呐。”說得謙虛,神情全是得意之色。劉大帥坐盧龍,他們這些老人總算水漲船高、雞犬升天啦。從前隻是外麵站崗的角色,人家坐著我站著,人家吃著我看著,如今也能登堂入室,雲泥之別嘍。百人怎麽,有身份就有編製,就能擴營頭。跟劉大帥打生打死多少年,終於混出頭了。
“且且住。爺爺在此喝風,你在幽州安坐,得了便宜賣乖麽?”
“賣乖?”五短的周副將道,“咱倆換換?你來幽州享福如何。”
聽出弦外之音,二哥拉個蒲團挨著坐下,道“怎麽說?”五短惱道“還能有啥?狗日地河東軍甚個德行你不曉得。人家是爺爺,盧龍是兒子,甭提多憋屈。總算滾了,嘿,鎮中錢糧全被搬空,劉大帥又說百姓難過,不肯多收錢糧,泥腿子倒是好過了,咱弟兄難過啊。你他娘地在此有酒有肉,爺爺呢?是有些糧,是沒油水啊,還不如當年在安邊呢,沒事打打草穀,多爽利。”
對於五短的敘述,二哥不很同意,大言不慚道“哼。河東軍怎地?伸手剁手,伸腳砍腳。還不是你等窩囊。”周哥聽了,一臉不忿,怒容,道“放屁!你道哪個都叫李存義,打了李存信還他媽有錢拿。高思繼知道吧?媯州那個。”
二哥也沒在意這五短揭他的新名號,腦海裏全是高家的庭院雅致。“見過。”
“此次進盧龍,他兄弟倆開門迎王師,得是功臣吧。劉大帥邀他同來,老王八說什麽軍務走不開。獨眼龍路過,跟著就來了,一路被誇上天,捧起老高,據傳獨眼龍一度想保他做大帥,咱劉帥很是苦惱,昌平那近萬降兵都沒敢要,全歸了這廝。風光吧。”這些情況二哥不大了解,但是聽著是是條漢子啊。看他點頭,五短又道“後來河東兵四處橫搶,都要搶到這廝家裏,鬧得不像話,被他斬了幾個,你猜怎麽著。”
李存義將軍理所當然地說“那殺便殺了唄。”
“哼,殺?獨眼龍轉頭把他媽高思繼殺了。”周哥說到此處是憤憤不平。
這隴西郡王在二哥心中的形象比較複雜,治鎮確實不靈,把個河東搞得烏煙瘴氣這都不消說。不過對他老黑麽,講良心話是不錯的。所以,至少在他心裏,這隴西郡王幹爸爸哪怕不那麽高大,總體還是個正麵形象。可是聽說高思繼這樣被殺,二哥就不大淡定了。
別管跟老高熟不熟,都是幽州漢子,物傷其類啊。
看他將信將疑,周知裕不悅道“不信。”把身邊一將拉來,道,“你跟他說說高思繼怎麽死了。”被拉來的那將正喝的五迷三道,猛勁擠擠眼皮,才道“啊,這事啊。那不就是斬了幾個河東狗崽子,獨眼龍護犢子唄。好麽,你是不曉得,高家那遺孀堵得劉帥都不敢出門,愣給堵家裏天天罵呀。”大頭兵的嘴巴本來就不把門,吃了酒更完蛋,直接樓就歪了。
二哥也渾然不覺,順他話茬道“罵他幹嘛?”
五短接過話頭解說“當初我軍進盧龍,一路城門大開你曉得吧。彼輩憑甚開門,還不是與劉帥談妥了共富貴。如今劉帥是富貴了,結果高加哥倆死了,家裏婆娘能不鬧?”邊上那將也跟著幫腔。“是呀。高哥也是為咱盧龍出頭,是條漢子。狗日地河東,天殺地獨眼龍。”
“你是哪個?”看此人麵生,二哥隨口問道。
“哦,忘了介紹。”五短先指指二哥,對那將胡吹道,“此乃咱威震河東一隻虎,鄭哦不李存義李什將,李存孝都不是他對手啊。”又為老黑介紹,“這是趙行實趙隊正,趙從事之族侄。”周知裕所說趙從事正是趙珽,五短以為二哥知道這個淵源,就沒多解釋。
其實二哥哪管趙珽是哪顆蔥,他才懶得計較這些雜魚,簡單點個頭,繼續跟周知裕說話。“我問你,此次帶了多少錢糧來。爺爺都快揭不開鍋了。”
“這?”周知裕看看滿堂的酒肉,心曰你們這叫揭不開鍋?還能要臉麽,老子都多久沒吃肉了,沒看爺爺嘴都沒停。道“兩萬石糧罷,再細俺也不知。說是要按李大那捷報發賞賜,真假俺也不知。哎,給你說個事。”
“講。”二哥暗自盤算,兩萬石糧隻夠五千人吃四個月,這還不算馬料,有點少啊。就聽周知裕笑嘻嘻道,“少帥給俺取了個字。”
二哥奇道“嗯,字,什麽字?”
周知裕舉著指頭點了兩點,特別認真地說“好問。”
“好問?好字,好字。”二哥心說,就你這麽個包打聽,那真是好問。
……
劉守文在燕郡城呆了兩日,李大就陪喝了兩天酒,燒刀子管夠,一起不省人事。如此歇罷,便往柳城出發。看到柳城南北兩座大營,劉守文不客氣地說“正德,我看你在燕城有一座營,這邊兩座,兩座城,三大營,你欲養兵幾何啊?可說好,鎮裏錢糧緊張,爺爺隻認五千,多了可沒錢給你。”
李大道“知你為難,沒想找鎮裏伸手,隻是豹騎軍我三個都五千人,不夠用啊。募了二三千守城,也就看看門,這幾個營是安頓蕃兵,好用,花銷還小。有事了來,給口飯吃能殺敵,打完給點賞賜也就打發。”
劉守文似乎料到這廝會如此說,便道“有理。我衙內軍人手不足,也想募些山北子弟,何如?”李大道“好是好,隻你去媯州那邊募吧。”
“哈哈哈哈。李正德呀李正德,說你什麽好。燕城住兩日,你灌我兩日酒。嘿。”說著大劉搖搖頭,十分惋惜的模樣。不管他怎樣作態,李大隻是厚著臉皮道“俺也難呐。媯州那邊有山河險阻,又無兩蕃牙帳,事少。這邊禿頭蠻勝兵數萬,我容易麽?你,我是信得過地,隻是你阿爺麽?嘿嘿,劉大帥心眼太多,兄弟跟他玩不起。高抬貴手吧哥哥,俺都躲塞外來了,還要怎樣呀。”
對於李大的哭訴,劉大同樣不為所動。“你給我交實底,現有多少兵?”李大作態掰著指頭盤算片刻,小嘴一撅,斬釘截鐵道“算蕃兵一萬。”劉大翻了個大白眼,昂首望天,故作悵然道“信之一字何其難也。你柳城觀兵,又是納捐又是抽丁,當我是聾了還是瞎了。”
李安撫嘿嘿笑答“那你當知,我豹營隻四千多不足五千,其餘多為民夫丁壯湊數,拿來嚇唬胡兒,怎麽你也信?再說,山北各砦戍兵也是拉來湊數,這不都回去了麽。”為了應付劉守文,他還真是給山北軍放假一個月回家探親,盧龍軍放在白狼水河口,甚至打發了豹騎都數百騎去奚王牙帳轉悠。此時的柳城,除了柳城軍,在眼前晃的人馬真是不多,就為了不刺激眼前這位老兄弟。
劉守文看他嘴硬,也就由他,道“塞北廣大,某看五千軍不夠用,本欲多撥些錢糧予你,罷了罷了,好心做了驢肝肺。”這真一句假一句的,李大同樣不在意,馬上貼過來道“別啊。財用狠是不足。若能養一萬甲士,關外定矣。隻給錢糧也不成,甲胄軍械亦不足啊。”
劉守文不再跟他胡扯,看城西有個大寨子,便問“那是何處?”
“大榷場。”李大道,“柳城本為塞外通衢,隻因禿頭蠻占去,搞得荒廢,某修這處榷場,勾引胡兒過來交易,抽些商稅貼補軍資。從前跟著劉帥,事事順心,如今到此,方知劉帥不易呀。”
不管真情亦或假意,人家恭維老父,劉守文笑納了。看著稀稀拉拉進出榷場的人群,大劉懶得去瞧,便與大李打馬入城。
……
幾乎就在同時,敵魯正與幾個隨從牽著十幾匹馬並四十幾隻牛羊,緩步進入了大榷場,隻是眼光卻總往遠處魚貫入城的唐軍看去。
夏日一戰,敵魯覺著窩囊,與阿保機等人反複複盤,得出結論,近戰搏殺確非契丹所長,欲勝唐軍,必須選擇開闊戰場,發揮騎射與人數優勢,將唐軍拖疲拖垮。要說山穀裏打埋伏是個好主意,可惜這夥唐軍狡猾,找不到機會。
兩家目前是不戰不和,但是彼此心裏明白,一山不容二虎,早晚還得再幹。於是,為對付唐軍,敵魯決定親自來打探情況。
聽來過的人說,隻要是正常行商,唐軍管得不嚴。敵魯便與隨從走了數百裏地,從巫閭山以東先繞道燕城。南邊河口處唐軍巡邏較嚴,等閑人不讓去,正巧有個女真商隊過來,敵魯假扮個無名小部落的小郎君,一路求帶,跟到柳城。
女真人是真來買賣的。渤海國號稱海東盛國,那真是樣樣都學大唐,這買賣也做得不錯,柳城大榷場隆重開業,自然要來捧場。敵魯則留心觀察唐軍動向,特別注意唐軍的馬群。在燕城那邊見了幾群軍馬,粗算有個數千,柳城至少萬餘。有契丹馬,估計是從品部、烏隗部搶得,也有許多更加高壯,當是吐渾馬,或者有西域馬的影子也不好說。
敵魯沒有進城,聽說一般都不讓進,就跟隨商隊直接進了大榷場。
這裏以木柵圍就,與白狼水相去不遠,據說明歲還要修碼頭。進門時,有人領他們安頓了一片空地。此時大榷場還很粗疏,來不及搭建房舍,就是圈起的一塊空地,劃分了幾塊區域,供客商堆貨、搭帳篷,也有固定的供水點,就是從河裏挖渠引水,還有如廁的區域。
敵魯讓隨從紮好帳篷看好牲口,自帶兩人在場中轉悠。山貨、牲畜著實不少,都是塞外部落,但人氣最旺的卻總是唐人的貨攤。從針頭線腦到各種鍋具刀具,各樣中原物件琳琅滿目,為胡兒們競相采購。
看到一處最熱鬧,敵魯湊過去,便見那邊立著幾個垛子,從縫隙裏流淌出來是白花花的顆粒。敵魯揉揉眼睛,問身邊隨從道“你看那是鹽麽?”隨從湊近了瞧瞧,點頭同意,敵魯就要隨從過去問價,自己還在周邊轉悠。
邊上一契丹漢子湊過來,用胡語問他“從遠處來吧。”
敵魯見這生麵孔心生警覺,手就往腰間去摸,卻抓個空。這才想起此來扮的行商,隻帶了單刀和獵弓防身,進大榷場時都被門衛收了。此時他隻留了袖裏的一把短刃,便將手伸進袖口,目光卻迅速觀察,盤算一旦殺了這廝怎麽逃跑。
看同胞這般戒備,那漢子也不想招禍,後退幾步,訕訕去了。
那邊隨從已問得了價,說是一百五十文一鬥鹽,沒錢拿牛、羊、皮子之類都能折抵,折價也很公道。真便宜。本來敵魯還想不好能馱點什麽回去,這下好了,換幾包鹽實惠。正要往東邊柵欄走走,好窺伺城外唐軍動態,卻見一黑臉長漢由遠處走來,站在對角,笑嘻嘻地看著鹽攤子,邊上一將指指點點不知在說什麽。
劉守文跟著李大進城,不免又要酒肉伺候,二哥最近夜夜笙歌,有點遭不住,推說困乏還要安頓軍士,就不入城陪吃。叫了劉三說話,劉家兄弟如今跟著李老三幹活,也不知搞得怎樣,正好問問,結果就被劉三帶到大榷場來觀瞻。
指著排隊拉鹽的客商,其實都是些穿著皮袍子的胡兒。劉三唾沫橫飛道“草原百姓苦啊,想吃口鹽味不容易。盧龍鹽場官價是鬥鹽一百一十文,但這幫殺才黑了心,缺斤短兩、摻沙子,變著花樣加價,再一路運到得有多貴。你看咱這勝過青鹽,直接在此提貨,一百五十文一鬥,足量足價,不摻沙子不攙土,價格公道,童叟無欺,敞開供應。金、銀、錢、帛、牲畜、山貨,什麽都收。李三說,明年春夏時羊脫了毛,將毛收一收運來也能換。赤烈部你記得吧,今年夏時便攏了不少羊毛過來,兌得許多糧酒器物。如今咱順興行這招牌可是響當當呐。”
說著,劉三眉飛色舞地指指邊上一個賣鐵器的攤子。“那也是我軍產業。剃刀、剪刀是賣給胡兒割羊毛、剪羊毛使用。一把剃刀換一隻羊。嘿嘿。”輕輕在二哥耳邊道,“這批貨是張哥出品,可惜現下人不足,鐵料亦缺,這批算是試水。主要還是鐵料不足,僅此一批,剩下皆在趕製軍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