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大會盟(三)

字數:6548   加入書籤

A+A-




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阿保機忽覺哪裏不對,道“大人,且慢。”
    “怎麽?”
    阿保機不很確定地說“我覺著,唐人有點……從柳城出發,一共也就四五日腳程,來就是了,在去諸那裏先放數百人是何意?多也不多,用處不大,反而容易暴露。”
    敵魯道“你是說,唐兒欺我?”
    “阿保機,你是說,這是虛晃一槍,唐兒實則仍從柳城或燕城直接過來?”曷魯道,“這邊探馬沒消息啊。若唐兒從南邊來,定然早能知道。難道唐兒先向西跑,再折回來?這麽冷天,不要命了。敵魯,那邊是你部探馬,都可靠麽?”對於曷魯的質疑,敵魯有些不悅,丟下一句“我述律部就在南邊。”這意思,真從那邊過來,頭一個遭殃的就是我們家,肯定不會懈怠。
    釋魯聞言,展顏道“多慮了。你以為去諸送個女兒,唐兒便敢全信他麽?派數百人先去探探路,也看看奚人有沒有壞心,這很正常。再說,三千多人這個數目做不得假。敵魯,你說呢?”
    敵魯仔細回想自己的見聞,道“在那邊,我特意數了唐兒馬群,不管有多少人,馬隻有這些,來這邊就走不了那邊。若三千多人是假,另一路能有幾人?一千?二千?能做甚?東西相隔數百裏,怎麽協調?不怕被咱各個擊破麽。”約期相攻?完全不靠譜嘛。
    曷魯亦道“從燕郡城來也得數百裏,哪怕一人五馬,二千人就要一萬頭畜牲,西邊三千多人,又要一萬多,唐兒真這麽幹,我看咱幹脆直接打柳城或者打燕郡城得了。出來五六千人,肯定是空虛了。”冬天奔襲數百裏,本身就夠瘋狂了,也就唐兒敢這麽幹。還要分兵兩路?曷魯想都不敢去想。
    阿保機總覺著唐兒有詭計,西邊這路八成就是調虎離山,真正的殺手,在其他方向。但是南邊也確實沒有進一步消息傳回。在麵向柳城、燕城的方向,哪怕是風雪漫天,契丹也放了許多探子,並不曾懈怠。
    看阿保機凝眉不語,釋魯道“不錯。柳城那邊說,會盟各部就來了近萬,這幫畜生是好相與地麽?瞧見五六千唐軍沒了,不搶他一把才怪。再說,撒開了跑,百十裏也隻半日腳程,咱是等著西邊來信再走,又不會在那邊瞎晃,搞得部中空虛。若唐兒真是兩路來,正好各個擊破。”
    阿保機聽了,也覺釋魯與敵魯說的在理,遂不再堅持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兀部營地。
    部落仍很弱小,兀裏海的氈包也大不到哪裏去。冬日夜場,太陽才落山不久,便已漆黑一片。帳內,一個婆娘抱著娃娃喂奶,一個大了肚子的在招呼長子,另一個正將切好的肉塊丟進鍋裏。部裏四五個勇士也在。大於越傳下話來,讓各部精壯都警醒些,近期唐軍隨時會來,尤其這幾日,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。
    兀裏海絕不懷疑唐人的瘋狂。
    多年前的損失過於慘痛,老牧民不想再來一次。他已三十許歲,在草原上已很不年輕,歲月的褶皺開始爬上眼角,再也受不起喪親之痛了。對於這個命令,他執行得十分到位,部中幾個主要的頭頭都招呼起來,就在自己帳裏待著,一旦變起,也好應對。
    夏天那仗打得沒頭沒尾。兩隻老虎相互撓了一爪子,都怕失手,就這麽撤了。但是兀裏海算算賬,其實有些虧了。賠了幾袋糧食,白跑一趟也沒撈到繳獲。還好當時人沒走完,部裏有奴隸做活,不太誤事。更主要是唐軍也沒拚命,讓他們得以順利撤下來。入冬沒有白災,更是天神保佑。
    能把部人活著帶回來不錯了。迭剌部更是折損不少,耶律家、述律家都有哭聲一片,釋魯與阿保機幾個堅持要打的,很遭了不少口水,其他幾部大人更是罵罵咧咧走的。
    肉塊翻滾起來,婆娘為眾人分入木盤,又將一隻鹽袋取出,為每人撒了一小撮。有幾粒掉在地上,女人用手指粘起來舔食了,又悄悄用手指給娃兒多蘸了一點。以為自己沒看到麽?蠢婆娘。
    這袋鹽,是敵魯送來,品質上佳,比從前好吃許多。述律部與兀部同出回鶻,當年回鶻汗國風光時,奚人與契丹都是回鶻人的馬仔,為了幫助小弟發展,回鶻王庭給奚人與契丹都派過顧問團。述律部的祖上,就是這樣來的。後來回鶻汗國崩潰,奚人為唐兒懲戒,部中的回鶻人被屠戮一空。契丹人見機快,重新拜了唐朝做大哥,部裏的回鶻人也跟著躲過一劫,然後慢慢壯大,經成為迭剌部的重要成員之一。
    或許因為同源,亦或者因他們還算能打,對他們這個依附過來的小團體,敵魯很是照顧。據說,這些鹽是敵魯去唐人那裏打探情況順道換回的。草原上已經傳遍,唐人在柳城開了大榷場,誰都能去。兀裏海問了敵魯的隨從,確認不假,但對經過閉口不提,就沒多問。
    兀裏海從別處打聽得知,有些部落已去過大榷場,隻要不鬧事,進出很自由,用牲口、山貨換回了各種物品,都很實惠。
    咳!打什麽呢?又打不過。
    這是兀裏海的心裏話。
    幾個小夥子看兀裏海吃得心不在焉,忽利道“大人在想甚事?”兀裏海擠出笑顏,道“說唐人要收羊毛,已有人想著明年攢羊毛去賣。你幾個怎麽想?”說到這個,立刻有一小夥子道“不知真假啊。但願是真。這毛每年都落,能換糧換鹽換物件,是個好事。”另一人道,“俺婆娘前些日去瞧,說有買得唐人剪刀,還教了怎麽剪毛。嗬嗬,那手笨地,一塊皮剪下來,給羊疼壞了。嗬嗬。”
    忽利道“大人,你說唐兒會來麽?這麽天寒地凍。”
    兀裏海搖搖頭,不是很肯定地說“俺也不知,最好是別來。”幾個年輕人都點頭同意。看來,經過夏日一戰,眾人的心氣都沒那麽高了。可是兀裏海心知,唐人八成是要來的,區別隻在於什麽時候,以何種方式出現在你麵前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唐人確實來了。
    當晚,消息傳到,唐軍於元月四日抵達奚人牙帳。仍是吐勒斯的人送來。奚王提前封鎖了進出,但吐勒斯是在半路派出的信使,所以躲過了。幸虧有這廝。當初,阿保機建議讓吐勒斯去刺探消息,真是走對了,否則,他們此時根本不可能知道唐軍的動向,隻能胡猜。那可真是盲人騎瞎馬,瞎胡鬧了。
    奚人的動作有多快探子不知道,卻也不難猜。去諸與唐人勾結,肯定早就做好了準備,若是元月五日黎明前出發,馬不停蹄,最快六日晨就該到。既然六日晚間還沒到,那麽,可能是唐人休整了一日?或者兩日?這也正常。冬日行軍數百裏,在奚人那裏休息一日,恢複馬力麽。
    時間緊迫呐。
    不能放得太近。若讓唐軍衝近了,會造成恐慌。別的不說,部中幾十上百萬頭牲口都在附近遊蕩,唐軍若是一心禍害牲畜,也夠喝一壺的,就算擋住也得傷筋動骨。再說,被動等人上門,也不是迭剌部的風格。釋魯與阿保機等幾個心腹反複推敲,認為兵貴神速,唐軍既要奔襲,定不會拖延,不是後日,就在明朝。遂決定起兵向西,左右幾十裏地,去早點也不怕,有大片林子可以藏身。
    然而,阿保機總覺心中不安,讓敵魯親去東南那邊轉一圈。那邊本身就是述律家的營地,別人去,反而容易引發混亂。敵魯隻得領命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與此同時,在遼西的曠野上,數千大軍正在雪原上疾走。
    安撫使李大郎緊緊裹在皮袍子下麵,雙手攏在胸前,隻用兩腳控製方向。他周身掛滿了雪花,仿佛被一層冰殼子籠罩,身體隨著馬匹的腳步上下起伏,陣陣白霧從麵罩下飄出。從奚王牙帳出來,走了整整一日,估計跑了有二百裏麽?天上仍在飄飄灑灑落下鵝毛,借著月色朦朧,右前方出現一片林木。李大郎忽然將身一抖,片片冰淩剝落,手指那片林子,傳令兵迅速向前去了。
    片刻後,隊伍偏轉方向,陸續紮進了密林,斥候遊騎則在四周警戒。
    稀稀拉拉的宿鳥為軍士所驚,紛紛飛上天空,在寒風中顫抖。
    下馬,在林間尋塊空地,就有軍士搭起帳篷,又撿得木柴,就在帳裏點起火來。李大讓張德安頓軍士,自拉了去諸和吐勒斯幾個鑽進帳篷,靠近火堆,將凍僵的雙手在火上慢慢烘烤。指頭已有些變色,安撫使緩緩搓手,又將凍僵的麵龐輕揉,跳躍的火焰映在他的臉上,分外詭異。
    “怎麽不走了?”看看正是火苗升騰,去諸道,“生火不妥吧。”這女婿的舉止反常,便宜丈人感覺要出大事。“天寒,行軍辛苦,歇一歇。”簡單回答一句。李大半閉著眼睛,掃向邊上也在烤火的吐勒斯與掃剌等人,未再多言。過得片刻,張德掀簾進來,邊上跟著圓滾滾的別都魯。
    待張德微微點頭,安撫使才又問道“去諸,這裏走了有二百裏麽?”去諸默默盤算,道“有,有了。還剩一半,若在此歇了,明晨前可趕不到。”李大微微頷首,然後轉頭去問吐勒斯道“你也路熟,若放開跑,明晨到得了麽?”去諸以為這便宜女婿不信自己,情緒有些不善。
    卻那吐勒斯見問,諂笑道“嘿嘿,走了一半多,若放開跑,黎明前準到,隻是畜牲累些。”
    別都魯態度很恭順,一隻胖手將烤好的羊腿遞到李大手裏。啃了兩口,安撫使笑問“別都魯,大冷天讓你等跟我出來吃雪,都在罵我吧。”別都魯撓撓胖臉,眯著一雙小眼睛,道“是冷點,還成。待拿下迭剌部,分得好處,就沒話說了。”安撫使大笑“哈哈。放心,破了迭剌,你先搶,老子給你站崗。”李大很喜歡這個胡兒的誠實,若他說軍士們都很開心,那才是鬼扯。
    忽然,李大再次轉向道“吐勒斯,想必你那信使此時已見到釋魯了吧!”
    “啊?”吐勒斯正又一搭沒一搭聽著安撫使在跟別都魯閑扯,忽聞此言,駭得虎軀發抖,一屁股坐在地上,正要掙紮起來,卻已被張德一把摁住,將他頭臉摜在地上,短刃已架上脖頸。剛剛還在跟李大扯淡的別都魯同時暴起,將吐勒斯的隨從押在肥碩的身下,堵住口鼻猛一發力,隻聽嘎巴脆響,超度了他。
    嘩啦,一股騷臭味兒瞬間就在帳篷裏彌散開了。
    “怎麽?”去諸瞠著雙目環顧帳內左右,卻見兒子掃剌一臉淡定上來,將吐勒斯以皮索捆了拽起,丟在李大麵前。李將軍嫌他味兒大,揮揮手,讓把人拖遠一些,然後遞個眼神,掃剌便對去諸解釋道“大人。這廝一路派出了好些人手去契丹那邊,最近一次是在將到牙帳時。”
    吐勒斯與去諸都是王族近親,但是奚王本部自從被張仲武狠捶過後就一蹶不振,能控製的隻三四千帳,其他各部早就不尿他這一壺了,尤其這些年百尺竿頭更進一步,說話隻跟放屁一樣。直到仗了便宜女婿的勢,這才見點光亮。吐勒斯能帶頭回歸,去諸是很欣喜,即使在柳城李大就說他的人去了契丹方向,去諸也沒放在心上。
    柳城沒有契丹探子麽?怎麽可能,連他奚王牙帳裏也有的是契丹探子,否則這次為甚要封鎖進出呢。互相打探消息,通報一下會盟情況,去諸沒覺得怎樣。卻不曾想,這廝竟如此喪心病狂。須知去諸這次自己出了兩千多兵,這還不算掃剌的三百人,其他幾個部落也湊了千多,這是奚王鹹魚翻身的一仗。若走漏消息,把人丟在雪原,奚人完不完的先放下,他奚王肯定得完蛋。而且這次吐勒斯也有二百來人,若臨陣倒戈,後果不堪設想啊。
    怨不得去諸本想讓吐勒斯多出人,這廝推說趕不及,女婿也順水推舟沒要求。
    陣陣寒意在奚王的心間沸騰,劈手揪住吐勒斯的衣袍,口水噴他一臉,喝問“釋魯給你什麽好處?”一腔憤怒,卻不知該問什麽,能問什麽。吐勒斯怨毒的神色一閃而逝,旋即熱淚盈眶,討饒道“大人。契丹殘暴,俺也無法啊……
    若吐勒斯真心悔過,李大未必不能放過他。但他這般表現,李大帥就覺得十分惡心。死不悔改啊!問也懶得問了,擺擺手,讓人把這廝堵了嘴拖走。對去諸道“大王慌個甚?吃好睡好,明日還有二百來裏路呢。”起身拍了拍掃剌,道,“與大王分說明白,千萬寬心。”說罷,出去巡營。
    明日與契丹一戰未必好打,這些奚人指望不上,生死全靠自己這點人馬。李大須跟弟兄們多多談心,也好臨機決斷。若是不明軍士所想,瞎指揮,那真是作死了。別都魯已將屍首丟開,見安撫使出來,屁顛顛跟著要去聽講。
    等帳裏隻剩這父子二人,去諸瞬間活了過來,拉住兒子就問。
    掃剌道“也沒甚。大帥對吐勒斯總不放心,便讓俺盯著。這廝在柳城就不安分,城裏城外鬼鬼祟祟。會盟那日下午,他便有人北去。也不止他一家。大帥攔下不少,也走脫了幾批。那也罷了。這一路,這廝又派了人走。大帥說,消息走漏,契丹大軍肯定就在前麵等著咱了,既然如此,便不必走得太疾,養足馬力,讓弟兄們吃好睡好,也讓契丹人多吹吹風。”
    去諸疑惑道“知道契丹有備,回去就是了,何必還去?”
    掃剌撓撓頭,表示也不知道。
    去諸道“大帥有說吐勒斯怎麽辦麽?他有三千帳呐。”
    掃剌道“在柳城不是跟大人說了,打完契丹,有父汗處置。”
    “當真?”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