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都是生意人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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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屠子哥公母倆正在商量自家產業怎樣安排,姻親怎樣勾連,就聽通報說是劉三哥帶著李三哥來了。
真是說曹操曹操到。
迎了二人進門,老黑笑嗬嗬道“李司馬新婚燕爾,怎麽有暇來此?”
李三眼神疲憊,隱隱透著青氣,道“我是夜貓子進宅,無事不來。嗬嗬。”
二哥湊趣道“說說,啥事?分錢麽?”屋內炭火很足,他披件寬鬆的圓領袍子,鬆鬆散散攤在座墊上伸懶腰,顯然也是辛勞了一宿。
李崇武打個嗬欠,四下觀瞧,隻見堂內有三個坐榻,兩隻燭台,四個燃得正旺的炭盆,泛著暗紅的火光,陳設非常簡單,甚至可說是簡陋了。“二郎,你好歹也是一都之主,怎麽這樣簡樸。回頭我差人給你盤個火炕,要麽打個地龍。”
“爺爺那點底子都給你攏走了,哪有錢來。”二哥眉毛一挑,道,“劉三,賬你給我算清楚。”此前,劉三這狗才跟李三談了個什麽條件,具體怎麽說的也記不清楚,總之庫裏那些絹帛都被李三拿去用了,說是不白用,但怎麽個報酬,他懶得多問。此刻見了這兩位當麵,才想起來隨口問一嘴。
劉三笑嘻嘻道“年前公上以八十文一鬥給咱折鹽,換了牛、羊、馬匹,皮貨、山貨,都不少賺。牲口已在牧場養著,山貨、皮貨用冰車送到碼頭,即將裝船南下。哦,還有鹽,也運去許多。魏博那邊說妥,先拿一千石看看。”
“一千石,那沒多少。”
劉三屁顛顛解釋道“頭一筆嘛,試一試。”
李三道“此來正為此事。”
二哥有點納悶,道“尋我怎麽?”雖然他老鄭家做著買賣,但屠子哥從來誌不在此,對這些勾當不在心上,否則怎麽要來投軍。
李三道“魏博答應以糧換鹽,一千石鹽換二千四百石糧。貨可以走水路過去,經大河到博州。但是,途中要經橫海軍棣、德兩州,須得軍士護衛,再說,這是頭一次,路不熟,人也不熟。今年春耕有泰山與韓公主持,我想親自走一趟,過去看看,也想煩勞二郎陪我一行。”
事情,二哥是聽懂了,要有人護送,而且那邊也得有人引薦。實話說,二哥不大想走這一趟。奔襲契丹牙帳,勝利是勝利了,也是真苦,他總覺著還沒緩過來。再說,去魏博那是別人家的地頭,中間還要過個義昌。前任盧龍節度使李匡籌才在義昌死了全家,二哥就有點虛。當然,他也明白,沒有靠譜的人引薦,魏博那邊事情也未必好辦。畢竟,豹軍這份基業也有他老黑一份。出於主人翁意識,有點想不好,便撓撓頭,道一聲“稍候”,起身隔壁去找母大蟲商量。
張桂娘正趴著牆角偷聽,忽見這黑廝過來,忙假裝坐回,拿起繡棚,裝模作樣地做活。看得老黑一愣,母大蟲殺牛宰羊是把好手,可啥時候會做女紅了?探頭瞧瞧,你看那繡得鬼畫符般啥玩意,哎呀,辣眼睛。直接拉起老婆,一起回到堂中,道“娘子,魏博那邊是個甚樣?”
張桂娘其實早有定計,裝假看看幾人,作態回想片刻,道“前陣子十三郎回信說是妥了,隻等這邊運鹽過去。書信不是在你那裏?”這是說給劉三聽的。“是是,嫂嫂,書信在我這裏。”麵對母大蟲,劉三哥總覺得腿肚子轉筋,答話十分及時,須臾不敢拖延。
“哦。”十三郎就是那壯如老牛的妹婿,族中排行十三,他族叔在博州很有實力,這些情況二哥都算心裏有數,道,“李司馬押鹽過去要我護送一程,我問你,魏博怎麽不能過來取貨?”
母大蟲搖頭道“這我也不知。”心想對啊,魏博怎麽不來。
劉三主動解釋“哥啊。魏博吃鹽,多從盧龍、橫海以及河中三家采辦,走陸路甚為不便,水路也要隔個橫海軍。畢竟是咱這邊找過去買賣,魏博路也不熟,所以這邊過去好些。”
感覺這是要虎口奪食啊,二哥疑惑道“哦,那橫海軍能讓過去麽?”
李崇武補充說“所以要跟盧彥威談談。我想,隻要不搶橫海軍的份額,應該能讓咱過去。而且,盧彥威也缺馬匹、缺皮貨,都可以賣他一些。”
二哥心中疑惑稍散,道“那不就成了,還要我去幹甚?”李三道“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。哪怕出事,錢不要了,人能回來也行啊。二郎,這事找別人我不放心,隻能信你。況且,那邊是你妹婿,你在也好說話。”
二哥是惦記著開春去馬場配種,並且色膽包天地尋思,順便見見薩仁那,所以真心不想走這一趟。可是架不住邊上母大蟲動心呐。家裏鋪麵都關了,老黑的軍餉也沒見搬回家幾匹布,這麽坐吃山空怎成,張桂娘還惦記買賣成了大賺呢。看老黑磨嘰,就從旁敲起邊鼓,道“郎君,李司馬言之有理。妹婿那邊說也都是甚個將軍,派個夥計領路怎行。你去,有事好商量。我看你走一趟吧,家裏放心,有我呢。”母大蟲胸脯拍得啪啪作響,心說,看老娘怎麽收拾那小賤人,哼哼,你不走,怎好下手!
二哥哪知母大蟲的心思,道“我走了軍中有事怎麽?萬一禿頭蠻……
李三郎看他口風鬆動,忙鼓動三寸口條勸道“禿頭蠻剛吃過大虧,一兩年也緩不過勁兒,咱們不去找麻煩他就該燒高香了,且消停呢。弟兄們打了一年,都很疲憊,都得休養。趁這兩年安寧,咱們主要就是練兵囤糧,打造軍器,這些都不要你我操心,否則我敢走這一趟麽。”
老黑是個閑不住的性子,聽說如此,便應承道“帶多少人馬?少了不中用吧,多了人家又怕不放心。”
“海船能直接開到大河口,因要逆流而上,或許得纖夫拉纖,須有人在岸上護著。不過,料想大河封凍,還得二三月才能通船。可以先讓大船停在海上,咱們先去魏州,把事安排妥當,若能讓魏博派人過來護衛最好。我帶一百騎,你這兒再出個二百騎,就差不多夠了。”二哥覺著可行,道“那俺帶盧八這營去。”這就不是李崇武關心的問題,看說定此這事,喜笑顏開就打算告辭。如今出趟遠門不易,還要妥為準備。
張桂娘忽然開口“李司馬稍待。”
“嫂嫂有事。”
“有事有事。”母大蟲笑眯眯對劉棟道,“劉三,你家七郎不小了吧。”
劉三晃著臉上的肥肉,道“與二哥兒同年。”
母大蟲甚覺滿意,道“那不小了。可有婚約啊?”
劉三擺擺手道“沒有沒有,俺跟哥哥在外有年,哪顧上這事。”劉老板多精明的主兒,順著母大蟲的話頭就往下接,“嫂嫂有好女子說麽。”
見他識趣,張氏歡喜道“那你看。俺哥哥家裏大囡,正比你家七郎小了二歲,看看大了,前幾日央著給尋個合適人家。七郎我是看大,咱兩家又近,嫁過去放心,哥哥家裏也踏實。隻是不知你是何意啊。”
劉三尋思沒聽張鐵匠張羅這事啊,又覺與老黑家裏結親倒是個好事,幹脆答應下來“我看成啊。”李崇武一看這架勢,也領會了張氏的意圖,笑道“好,好事,這肥水不流外人田嘛。劉哥兒,不如我做個媒人?”張氏看二人都很懂事,愈發歡喜,兩隻眼睛都笑彎了。
劉三遂道“也罷,我回去取了七郎生辰,便有勞李司馬嘍。”
“好說好說。”
……
數日後,李三郎便與二哥同行離了柳城,經燕郡城到河口大營稍作休整。隊伍裏還有幾十個順興行的夥計,說是要在南麵開些鋪麵,好做買賣。如今這個世道,大小兵頭都要廣開財源,攏錢養兵。劉三也跟著來,由他帶著夥計在碼頭安排貨物裝船。主要是皮貨、鹽等,早都堆在倉中,需要裝船啟運。反正大河解凍還有時日,李崇武與劉三哥約好了碰頭的時間地點,便與二哥先去開路,船隊等著慢慢裝貨起行。
第一站是清池縣,既是滄州州治,也是義昌軍節度使的治所。
開元時於滄州設橫海軍,以滄州刺史為指揮使,安史之亂後廢置,滄州亦先後為成德、魏博占有。為了在河北摻沙子,朝廷幾經周折,重置橫海軍並升格為節鎮。如今的老大叫盧彥威,也是個造反上位的,本為鎮中牙將,借領兵出征拿到軍權,轉頭就驅逐了老大楊行玫自立,大順元年時得授義昌軍節度使。
一行三百餘騎近千馬騾,趁傍海道封凍南下。入得渝關,寒風不再刺骨,在盧龍縣稍作休整,過了漳水來到魯城門外。魯城,是清池以北的一個縣城,守將取了憑信,快馬去向上峰匯報,同時指派向導,領眾人在城外裏的一處村莊落腳,但絕不敢讓人進城。
如今這武夫們的德行,誰不怕。
這次是來談買賣的,不是來找事,有地方安頓就行。一路風塵,滿身臭汗,借了農家鍋灶,打來柴薪燒水,洗去塵灰,飽食一餐。次日大早,有使者到,奉盧彥威之命過來迎接。彼此都很客氣,嘻嘻笑笑進了清池。
義昌是個小鎮,隻有滄、景、德、棣四州之地,地皮還經常變化,比如景城就曾被盧龍長期占據。作為小鎮治所,清池也就是個萬餘戶的縣城,遠無薊城高大,節度使的宅邸更非幽州子城那樣豪闊,牆稍高些,占地廣些,門前的小廣場略有一些氣派。
李崇武隻是個小小行軍司馬,不過他背後是盧龍鎮,哦,還有河東這麵虎皮,盧彥威不敢托大,親自在出門來迎。盧大帥比李三還高大壯碩些,是個典型北方武夫模樣,橫眉怒目,隻是年紀不小,兩鬢頗見斑白。雙方在門前躬身行禮,把臂進了正堂落座。瞥一眼李三身邊的威猛大漢,盧彥威笑嗬嗬問道“李司馬從營州遠來,怕不有上千裏。一路辛苦,所為何事啊?”
李三郎道“去歲,我軍奉命安撫山北,奈何塞外苦寒,百貨奇缺。此來欲與盧公相商,看兩家有甚買賣做下。”
“哦。”
南下前,鄭二心虛義昌手黑,其實盧彥威聽說盧龍有人過來,心裏比他還虛。這兩年盧龍內亂,盧彥威可沒閑著。李匡籌兵敗難逃,原擬入朝躲災,結果半路就被這廝殺人越貨搶個幹淨,狠發了一把橫財不說,還順手將長期被占的景城給奪了。等吞下這口肥肉,盧彥威又很心慌,總怕劉仁恭過來找他麻煩。昨天聽說盧龍來人,隻道是為景城之事來的,又或是來索要李匡籌的財貨,愁得老漢一宿沒能合眼。打肯定是打不過,然而下肚的肥肉再吐出來,不論是給錢還是給城,盧大帥都不甘心。
此刻聽說人家隻是來做生意,盧彥威高懸一夜的熊心才算放回腔中,愁緒立刻舒展,撫掌道“做買賣是好事,奈何我鎮無甚風物啊。”裝模做樣摳摳胡子,“這兩歲倒是沒災,糧食有些,隻你盧龍也不缺糧,我看瀛州那邊收成不錯。呃,鹽是有些,盧龍亦有鹽場,也用不上吧。”
開口就說糧、鹽這兩項大宗,老盧業務水平不低。李三看他接茬,誠懇道“有糧就成啊。瀛州有糧也運不到山北去,若盧公以為可行,我可以馬市糧,皮貨、筋、角亦有,其他山貨、牛、羊皆可。嗬嗬,俺們去年破了山北幾個部落,牲口不少,隻是缺糧。”
李老三將賣馬這個肥餌拋出,就等著盧彥威劃價,豈料老盧卻苦笑道“哎呀,李司馬有所不知。義昌屁簾大個地方,馬屁股都轉不開,如今養些畜牲我都嫌煩,胃口大又驕氣。至於山貨、皮貨、筋角、牛羊之類倒是不錯。”
李三聞言頗覺意外,藩鎮還有這般佛係的?馬都不要?細細思索,發現自己一廂情願了。義昌東邊是海,西、北是河朔三鎮,南邊隔條黃河的淄青平盧,那也是割據百年的強蕃,惹得起誰?算了,就義昌的這個天賦,囤馬確實沒用,倒是牛皮製甲,筋、角製弓,守城還能有些好處。
失算。一時談判陷入僵局,李三還在思索後麵怎麽繼續,邊上依稀聽到有人輕咳了一聲,四下尋找,聲音似是從屏風後麵還是哪裏傳來。卻見盧彥威紅了臉,告罪轉往後頭去了。邊上老黑瞧得明白,估計家裏也有個母大蟲在聽牆角,這個咱懂啊,哈哈。
隔壁老盧家的母大蟲看這老貨過來,壓著嗓音嗔怪“郎君糊塗了。”
老盧有些委屈。“我糊塗甚?”
“家裏不好養馬,賣給別家呐。南邊見天打,轉手不是一注財源?”
“哦。”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,盧彥威恍然大悟。對呀,南邊朱瑄、朱瑾、朱全忠這三隻豬,往來攻殺多少年,什麽不缺。不光是馬。其實他對李三郎的筋角之物都沒太多興趣,此時卻覺著亦可大辦,做成了皮甲、弓弩,賣給哪家不是大賺。這買賣做得啊。管他哪隻豬,給錢就行。
老漢眼珠子連轉,輕撫母老虎的手背,道“娘子安坐,我再去談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