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魏博的表演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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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那邊又有人下場,這回輪到老馬匪炫技。
    作為斥候頭子,我王哥身手很是了得,不但動作敏捷,把個“穩、準、狠”做到極致,尤其他專走下三路的手段窮凶極惡,弄得對手十分畏懼,總怕一不留神就給爆了蛋。對上他,十分武藝也就發揮個七八分,非常吃虧。老馬匪連贏三場,得意洋洋。
    正鬧得歡,史十三行色匆匆過來,連押三把大寨主落敗的李三郎熱情招呼道“十三郎怎得有閑?來來來,快下注。”按大唐的軍律,軍中禁賭,但是這類比武賭鬥,往往不在此列。軍漢們生活枯燥,總要找些事情,宣泄過剩的精力。
    史十三向眾人拱拱手,將李三和鄭二拉到一邊說話。
    李三看他笑容有些僵硬,邊起身邊問道“何事?”十三郎道“方才軍議我在外等候,忽爾李公喚我進去,要我帶二位去見羅帥。史公還說讓拿些燒刀子做禮。我也不知有甚事,總覺不大對勁。”
    二哥聞言,哈哈笑道“這老小子莫非被晉王打怕了,又看東平郡王不來,想請俺盧龍出兵救火麽?老糊塗了吧,也不看看有多遠。”要說早年魏博節度使還是有些威風的,不過如今嘛,全天下都知道魏博的大帥有多窩囊。為人方正的屠子哥,對這個魏博節度使真是毫無敬意。
    李三郎卻眉頭緊鎖。看看還在嬉耍的軍士們,裝作無事一般穿好袍子,拉了二哥跟史十三就往外走,臨走還跟陳新國道“好好耍,我去去就來。”李三走了,陳新國重倉押了王寨主的勝注,正在關心場中勝負,也不知聽到沒有。等轉出兩步,李三郎覷得無人,才有些嚴肅地說“二郎,隻怕人家是想拿咱的腦袋做投名狀了。”
    “啊?”屠子哥被唬得一跳。
    史十三也很驚訝,但他作為魏博的土生豹子,馬上就想通了怎麽回事,焦急道“我明白了,李公這是要我送你出城。你等馬多,河裏不是還有船麽,快隨我走。”說話拉著他們要走。
    他能這樣說,李三郎非常感激,真心覺著老黑這親戚人品不錯。拍拍他肩膀說“不。我們走了你怎麽辦?史公、李公都有麻煩。”
    史十三急道“你恐怕不知。這鹽利本是羅帥獨享,獲利該用來養牙兵。最近幾歲李公卻發現鹽利越來越少,羅公推說是因為鎮裏沒有鹽場,本來利薄,近來河中、盧龍都不安寧,買賣難為。後來卻發覺是這廝截留鹽利在羅紹威處,他家悄悄用這錢招募了一批私兵,欲效樂從訓故事,是以李公和史公才借著咱這件事,欲奪鹽利。
    羅公心知養私兵犯眾怒,隻能認栽,麵上也不敢鬧。但甘心麽肯定不能甘心。那小崽子是借機發難,你等速走。”說到這裏,史十三冷笑出聲道,“至於李公、史公不必擔心,當年能擁這廝上去,如今也能拉他下來。我亦無事,哼哼,給他十個膽,看那小畜生敢動我麽。”
    “不。羅六不會胡來,最多是拿二郎的身份說事兒。嗯,還有我大兄也是晉王義子。哼,怕他怎麽。”李三也不知是來了脾氣還是怎麽,對老黑道,“鄭將軍,可敢與我一行啊。”
    搞事情咱鄭老板怕過誰,哈哈笑道“鼠輩,爺爺倒要看他怎麽。”
    李三郎昂然道“披甲去。打起來,也得拉幾個陪睡。”
    鄭二咬著後槽牙笑道“哼哼,正當如此。”
    遂一路進了牙城。
    李公佺與史仁遇看他倆來到,麵色有點古怪,也不知是滿意還是無奈。倒是史仁遇反應快一步,向羅弘信介紹道“這是李司馬,此乃鄭什將。來來,三郎、二郎,速速見過羅公。”
    他二人上前半步,向主座上的老者躬身行禮,道一聲“羅公。”
    看他們兩手空空,史仁遇故作訝異道“燒刀子帶了麽?”
    李崇武一拱手,道“匆忙了,未及取來。未想羅公喜愛這粗陋之物,這裏也剩不下幾饢,隨便充數倒顯得我等失禮。且寬心,我已遣人回去,安排那邊再發些,等下次船到送來。”
    “好好。這樣甚好。”史仁遇似乎很滿意的樣子,眼角卻在二哥腰間未曾解下的鋼刀上一掃而過。十三郎亦不曾退下,就在李公佺身側撫刀而立。
    羅六哥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些細節,尤其這老黑,進門手一直放在刀柄上,怎麽著?要學藺相如搞血濺五步麽。這可是魏博節堂啊,李公佺這幫老畜生開會不解甲不去刀,如今連兩個外人都堂而皇之地帶刀進來了。要幹嘛?示威麽?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大帥?還是就要把老子做了?
    不管心裏怎麽恭賀這些老殺才的祖宗,羅大帥臉上是半分不露,笑眯眯開口,道“二位賢侄來鎮中好久啦。”語氣和藹似個忠厚長者,使人如沐春風。若非知道這老小子不安好心,二哥都要信了。
    李崇武道“我們是閏月到的。”
    “那有一二月了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羅弘信故意拉下臉說“二位賢侄到鎮日久,卻不來見老夫,此乃何意呀?”說著指指李公佺和史仁遇,“這兩個老殺才,整日隻知打打殺殺,有甚好耍。莫道我這老頭子無趣,歌舞美人,老夫這裏可比他倆家裏好耍多啦。”
    李崇武道“羅公見罪。我等一來便遇上李存信作亂,接著河東軍又來。大帥忙於公務,我等豈敢攪擾。”
    史仁遇幫腔道“不錯。前頭打李存信,還跟十三郎去了,頗立功勳。”
    羅弘信驚訝道“竟有此事?”
    史仁遇答道“那還有假,他二人各有斬獲,還領了賞賜哩。”
    羅大帥聞言,故作震驚狀,道“哎呀,貴客來,豈能如此犯險呐。”對著史仁遇嗔怪道“這事你等做得差啦。萬一有個損傷,可怎麽交代。”
    李崇武道“謝盧公關懷。我等也是想為鎮中盡份力嘛。”
    二哥看這幾個老貨演來演去忒不爽利,右手扶一扶抱肚,左手仍然不離刀柄,非常囂張地說“這有個甚。爺爺在盧龍跟河東軍打得還少了?安邊城下,三萬打三萬,陣斬安金俊。雲中城下一把火,燒了李盡忠大營。”
    說著,老黑又把肚皮挺了挺,道“前幾日,俺在聊城下還斬了五騎,隻因賊眾我寡,未及割取首級。去歲在關外,爺爺連破禿頭蠻三部,獲牛羊二三十萬。冬日奔襲八百裏,破契丹牙帳,賊酋轄底,爺爺親手擠了他卵子,如今天天在柳城跳舞。迭剌部小郎君之妻,夜夜給俺暖床。打個區區李存信,算個球事。”
    老黑將這些事跡娓娓道來,那是很有說服力,羅大帥也聽得連連點頭,心中暗罵,你這是嚇唬爺爺?看看這近在咫尺的距離,嗯,還真就把老子嚇著了。幾乎忘了叫他們來幹嘛。還是少帥羅紹威能夠不忘初心,跳出來說“哼,莫說這些。李存義,我且問,你是晉王義兒吧。”
    羅少帥問罷,雙目炯炯盯著黑廝等他回答,不論他說個“是”或“不是”,小爺都有話等著。這幾個盧龍的殺才勾結李公佺、史仁遇,跑到魏博來搞風搞雨,還能饒了你。豈料屠子哥好似全沒聽見,拿鼻孔歪了小羅一眼,雙目微閉,對他理都不理。那神情,簡直就差把“羞辱”二字刻在了小羅的臉上。
    廳中眾人見狀紛紛偷笑。李公佺、史仁遇也沒想到老黑如此能搞,揣著雙手看熱鬧,隻差笑出聲來。全被無視的羅少帥大覺羞惱,麵皮白了紅,紅了白,但是又不敢上來真跟二哥拚命,色厲內荏地叫囂“李存義,你敢不認麽。”
    “這位是?”二哥還想繼續晾著他,邊上李老三怕玩過火了,裝模做樣出來打圓場。畢竟這是人家魏博的地頭,真逼得小畜生狗急跳牆可不好。
    李公佺壓著笑意道“三郎,此乃羅帥公子。”
    “哦,羅公子……
    李崇武正欲說話,被羅弘信一擺手打斷,道“不說這些。嗯,二位賢侄此來魏博,方才李公、史公與我說了。別處都好說,隻有一樁麻煩。晉王盛怒而來,縱兵在我鎮中燒殺擄掠,如此下去,咱這買賣也做不得。老夫有個不情之請,不知可否。”
    “不情之請休提也罷。”這是老黑。
    “羅公請講。”這是李三。
    老羅忽略了黑哥攪局,道“方才鄭將軍所言老夫亦覺欽佩,可惜我魏博比不得幽州啊,晉兵勇悍,老夫年高,隻求一個安寧。若賢侄有甚門路,可否幫老夫與晉王說項,勸得退兵。如有所需,隻要鎮中所有,某無有不允。”
    李崇武苦笑道“大帥,我等人微言輕,豈能說動晉王退兵。”
    羅弘信垂首苦語,道“這可如何是好哇。”
    羅紹威本對李公佺、史仁遇等老殺才心懷怨憤,又受了二哥的鄙視,胸中更是惱怒,就要發言,卻被老爹輕輕摁住。李崇武盤算了片刻,審時度勢道“若羅公信我,我願往東平王處一行,為羅帥搬來救兵。”
    “哦?”羅弘信老臉開花,處處綻放著春天的芬芳,“賢侄有把握麽。”
    李崇武苦個臉道“哪來的把握,不過是盡人事爾。”
    “那便有勞賢侄一行。”羅弘信絕不給李三反悔的機會,搓著雙手道,“紹兒。事不宜遲,速速去請李公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朝廷吏治敗壞,科舉形同虛設,除了五姓七望的子弟們能夠得中,莫說普通書生,李振作為李抱真的曾孫,居然都能次次榜上無名,這還有天理麽。總算家裏還有些軍伍的關係,為他謀了個金吾將軍,沒跟黃王一樣走上造反的道路。
    但是他不造反有人造反啊。家裏幾番運作,才給他拿到台州刺史的實缺,李振高高興興上任去,結果走半路董昌反了,就過不去。錢花了,官沒做成。誌存高遠的李振痛定思痛,主動拜見了汴州朱大帥,來做東平王的幕僚。
    一晃數載,作為東平王的使者,李振在魏州衣則羅錦纏身,食則珍饈百味,出有壯士執鞭,入有佳人捧觴,上人寵,下人擁,過得真是神仙般的日子。
    午休醒來,李振哥斜靠坐榻,耳聞窗外鳥雀啼鳴,輕輕將琉璃杯的葡萄釀搖勻,一口吞下。看他醒了,兩個美貌侍婢挪步過來,一人將他後腦盛在腿上揉捏,一人沒入毯中。過得片刻,振哥虎軀微震,隻覺著如在雲端。
    羅大帥的這兩個心肝寶貝,著實不凡。
    李振還在回味,就聽門外侍女通報,說是羅少帥來訪。
    對這魏博少帥,李振很瞧不上眼。老武夫的兒子,生得柔弱也就罷了,居然滿身脂粉氣你敢信。想他無非是催促救兵這點破事兒,東平王都不急,振哥就更不急。他根本沒想起身,就靜靜躺在那裏,任由婢女為他舔舐清潔。
    羅紹威今天很有氣魄,跟著婢女衝進來,結果喚了聲“李公”就愣在那裏。眼前正見老爹的兩位侍妾,一個衣衫不整麵色酡紅,另一個伏在李振小腹,眉目含春,唇角留涎。羅少帥自覺非常多餘,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臉上發燒,火燒火燎。
    李振沒想這廝能闖進來,絲毫不亂,靜侍女忙完,這才慢悠悠重新斜靠在扶手上。輕輕一抬手,請羅少帥坐下。羅紹威今天穿了身淨白花紋圓領錦袍,黑襆頭,腰間墜著香囊,手持一隻玉如意。李振心裏好笑,就這麽個龍陽君,羅六還想把節度使大位傳他。
    嘿呦,這不是笑話麽。那個畫麵太美,不敢想象啊。
    當然,有這麽個羅少帥,對東平王不是壞事。
    “羅公子有事?”
    羅紹威道“父帥請李公一敘。”
    “何事?”李振漫不經心地端起酒杯,小啜了一口。
    “父帥欲遣使再去拜見東平王。”
    “好啊。大王還在汴州,去便是了。”
    “嗯。”羅紹威想想措辭,道“李公可否為我引見東平王。”
    “公子要去汴州?”
    “確欲往見東平王。”
    李振暗樂,魏博也就這麽點出息。
    當初樂大帥父子就想過抱東平王的大腿,東平王也確實有意借機插手魏博,還真出兵了,可惜樂家父子不爭氣,事沒搞成反惹一身騷。羅紹威接班的阻力很大,這不是秘密,父子倆想拉一拉東平王的虎皮也在情理之中。
    嗬嗬,東平王的光是這麽好沾的麽。
    李振不動聲色道“當速去,莫讓羅公久候了。”
    羅紹威看李振沒接茬,咬牙深鞠一躬,道“李公,我有厚禮獻予東平王。”
    李振全當沒有聽到,直接更衣出門。羅紹威見狀,在後跟了幾步,終究是沉不住氣,道“李公,我有晉王義兒獻於東平王。”
    李克用的幹兒子?李振聞言腳步一頓,隨即恢複如常,好似全不在意地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