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三哥出馬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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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說到蔡州老家,蔡海濱仿佛是被勾起了什麽痛苦的記憶,眸中閃過一幾絲晦暗,道“俺等隻是同村,大兄帶著俺逃出來,又給俺兄弟拉扯大,這才做了一家。今大兄隨軍不在,家裏就俺兄弟看著。”
    李三岔開話題道“我看你家裏還行啊。有多少田?收成怎樣?”
    說到眼下的生活,這農家漢子的臉上明顯帶著笑意,道“還過得,比蔡州強多嘍。俺家有八十畝田,去歲收了粟、麥一百三十餘斛,官府收去六十斛,家裏嫂嫂、俺娘子,俺兄弟倆和兩個娃娃,七十餘斛也盡夠了。大兄在軍中有糧賜發下,去歲打兗州有功,賞賜亦不少。”蔡海濱指指屋後,道,“後院尚有幾畝菜田,種些蔬果。老三婆娘也說好了,過幾日下過聘,還要再起個屋。嗬嗬。”說到討老婆,蔡老三笑嘻嘻很不好意思的模樣,因勞作顯得黝黑的臉上透出羞澀的紅暈,從脖子紅到耳根。
    李三指著圈裏的牛,道“有牛,不錯。牛犢子是自家養還是要賣?”
    蔡兒道“這牛啊,是大王賃來地。”
    “東平王還給租牛?”李老三在山北,都是搞得集中屯墾的那一套,種子、牛呀馬呀之類的大牲口,都得官上統一組織。不過,塞外的牛都野慣了,脾氣大不好用,耕牛還得慢慢培養,好在馱馬多,解得燃眉之急。他是沒想到,在宣武軍治下,也管這些。
    李振道“李司馬,你幽州不知汴州難啊。大王初到時,隻有一片白地,大王勸課農桑十餘載,移民耕作,這才稍稍安定。這牛呢,有些是買來,有些是虜獲,發給鄉裏使用,一歲收個三百錢,折糧亦可,官民兩便麽。”
    李三道“三百錢。二郎,咱營州一頭牛也得三二千錢吧,這邊隻怕更貴。”
    二哥回憶起當年做屠子買牛的經曆,道“壯牛得三千錢。”
    蔡二道“俺這邊得四千。那犢子算俺家裏地,再有兩歲大了頂用,這牛俺便還了,一歲還能省些。想要人家多哩,不夠分呢。”李三能夠想象得到,這種好事軍屬先得,理所應當。這位東平郡王,還是有些手段。
    二哥瞧著聽著,就忍不住想起自家大哥。當年也是老大去軍中搏命撐門麵,自己看家,就有些感懷。借口尿遁跑到院外平複一下心情,叫人取來十斤鹽和一匹絹,自提了進門,道“俺也行二,你我有緣,拿去吃用。”
    這禮就不輕了,蔡家兄弟有些慌神,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李振解圍道“給你便拿著吧。”看他年紀最長,又是個官人模樣,蔡家兄弟相互望望,便一個抱了鹽一個抱了絹,靦腆傻笑。看兄弟倆有些手足無措,李三從懷裏取出一小塊銀餅子,塞進蔡老三手裏,道“討個婆娘好好生活,要尊敬兄長,這就做個賀禮吧。走啦。”就領了眾人離去,免得人家難做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趁這一日功夫,李振已遣人先去汴州向東平王稟報。
    次日啟程,傍晚便到汴州城外,先安頓他們在驛館休歇,李振自入城通稟。
    又一日晨,還是李振趕到驛館,引了李三、鄭二數人入城。
    如今的汴州城隻有後世東京城內城大小,外城尚未修築,並不比盧龍的幽州恢宏許多。因他們不是正式使節,李振引眾人穿門入城比較隨意,就在一座偏殿見到了東平王殿下。
    朱三哥穿著一身紫花圓領袍衫在主位,兩邊各有數人陪坐,本來正在嘰嘰咕咕聊著什麽,看客人來到,紛紛收了話語。堂中立刻安靜下來,李振領著二人上前拜見了東平王,李崇武將準備好的禮單雙手奉上。朱三哥拱手回禮,雙手從宮人手裏接過禮單放下,工作一絲不苟。待禮畢,宮人搬上坐墊,朱大帥放鬆地靠在扶手上,招招手,爽朗道“坐近些,瞧得清楚也好說話。”待他二人重新坐好,對麵相距不過十餘尺,東平王才又道“昨夜興緒回來說,有盧龍尊客要與某做買賣,是你二位吧。”
    因為要見朱三哥,昨夜李三激動的半宿沒睡,準備了好幾套台詞。比如,如果問他看好河東還是宣武,他就以東平王勸課農桑、河東民生凋敝為由,說明看好宣武的道理。如果質問他們怎麽認了獨眼龍當幹爹,就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,那時候李存孝剛死,晉王情緒很不穩定,連康君立都說殺就殺,哪敢紮刺。如果問他為何來汴州,那就把鍋都往魏博這幫老混蛋的身上推。以至於“若大王不出,奈蒼生何”的諛詞都準備好了。
    總而言之,言而總之,馬屁要拍得恰到好處,既體現小爺看好東平王遠大前途,又不能顯得空洞、下作,失了拍捧的格調。
    李三哥準備充分,自忖各種局麵都能應付,就是沒想到朱三哥說話如此隨意,完全跳出了劇本。眼前的東平王相貌堂堂,威風凜凜,氣度不凡,尤其這一身殺伐氣重,壓得李老三竟一時辭拙,不知怎麽回應。怔愣半晌,才道“回東平王,是是我。”邊上屠子哥也是呆呆愣愣,不知如何言語,哪敢有在羅六哥麵前的半點囂張。
    看他二人窘迫,朱大帥愈發放鬆地端起茶盞吃了一口,手指在李老三與自己之間來回指點,道“你行三,我也行三,這是三哥見三哥,隨意說說話,不要拘謹嘛。來見我,你緊張,我也不知該說甚了。興緒道,你大兄還有你這黑廝。”又點點二哥,“認了獨眼龍作義父。嘿,這算個球,人在矮簷下哪能不低頭嘛。你我自在說話,莫管魏博那群蠢貨。不是要說買賣麽,講講。”
    得,還會搶台詞。李三哥隻覺著腦瓜子嗡嗡亂響,捏不到這老哥的脈門啊。他可不敢掉以輕心,小心翼翼道“俺是有點鹽想跟大王換糧,若大王需要,市馬也成。山北就是畜牲多,嗯,山貨皮貨也多。呃,也也就這些。”在東平王麵前,李崇武決定坦誠一點,隻是這話出口,自己就覺著哪裏別扭。
    “此等小事且不說他,等下讓裕兒與你談。”邊上一青年正是朱大帥的長子朱友裕,體態與李崇文風格相類,十分強壯,氣質又與李老三相近,很有些文氣。等兒子領命應了一聲,朱三哥指著李老三道“你在河東住過,說來聽聽。”
    這個問題很寬泛,說來聽聽?什麽就說來聽聽,要聽什麽?這種場合,不是屠子哥的長項,他把腦袋微低,隻求老師不要點他答題。李崇武簡單理清思路,就從他們在安邊城與河東軍交戰開始,講到跟隨劉仁恭流落河東,最後落腳在打回盧龍,言簡意賅講述了一遍。
    李三哥說得謹慎,朱三哥聽得認真。其實汴軍與晉軍交手也多,他對河東軍還算是比較了解。不過李三他們的經曆特殊,從前是盧龍兵,與河東正麵作對,之後又一度成為晉軍的一部分,打入了內部。而且,盡管這小子有意無意地省略他們在河東的經曆細節,但這黑廝能讓獨眼龍收為義子,說明幹得不錯。盡管瞧不起獨眼龍治國的本領,對他看武將的眼光,朱全忠還是很認可的。至於李崇武話裏話外淡化在河東經曆這點念頭,朱三哥在心裏一笑而過。人之常情嘛,都知道汴、晉不睦,這會兒還大吹與獨眼龍交情深厚那才是瘋了。
    “二郎吧。”等李崇武說得差不多,看黑廝推聾作啞,朱全忠老師豈能放過,認真負責地點了這位同學發言。“看你是員虎將,說說,河東軍跟盧龍軍相比,孰優孰劣?”
    鄭二見問,知道躲不過去,便作勢撓撓頭,道“要俺說麽,手底差球不多,隻是河東軍能拚命些。”
    朱三又問“就晉王現在魏博這些兵,讓你打,要兵幾何,怎麽打?”
    這是個送命題啊。做大帥的真是沒一個省油的燈,上來先套近乎,問題聽著簡單,其實坑深呐,老黑要是真說出個立竿見影的好主意可未必是福!但此時也沒法提醒,李三郎頓覺背上發冷,裝著關心答案,把眼來看這老黑,又不敢眼色遞得太明顯,怕被監考老師抓住。
    屠子哥仍是一臉的憨厚模樣,搔搔頭裝傻道“這個,俺沒想過啊。”
    朱三哥依依不饒道“李存信你又不是沒打過。沒想過?就現在想。”
    老黑哪裏不知這老小子壞得很,眨巴著眼睛去看李崇武,想求個指點,劃個範圍。東平王還是掛著溫暖的笑容,故作不悅道“你莫看他,我是問你。”二哥隻好把小眼睛巴巴連眨,十分委屈地低下頭,咬著指頭凝眉盤算半天,將內心的糾結表演得非常傳神。好片刻,先是伸出三根指頭,最後又加了一根,咬咬牙道“需四萬騎。”
    東平王哂笑道“四萬騎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二哥答得斬釘截鐵。
    朱全忠也不知想到什麽好樂,哈哈笑了兩聲,指著側麵一將道“通美,先說好,我可沒有四萬騎給你。”正是已從前線回來的葛從周。就魏博一事,這幾日已經跟東平王軍議多次。但是並不等他搭話,東平王又對二哥道,“我可是聽說你是員勇將,怎須這多人馬。四萬騎,有四萬騎老子何事做不得。”
    鄭二大頭一晃,拿出對付獨眼龍的智慧,道“大王要跟晉王打便打。晉王對俺其實不錯,俺也沒想過要跟晉王作對。大王問我,我也不好與晉王交兵。當然,抗令我是不敢。故,我聞晉軍在魏博有二萬騎,非要打,隻好用四萬騎看住他,不使其擄掠。河東糧少,待營裏沒糧他就得撤。隻好如此。”
    朱三哥聞言,心道,這黑廝忠義啊。目光在自家的眾文武麵上滑過,麵懷愧疚地說道“是我冒昧了。來人,賜鄭將軍十萬錢。”當下就讓宮人去辦。
    堂內一時寂靜下來。
    朱大帥的指節在有節奏地扣著案幾,“哆哆哆”,敲得堂中眾人的心跳都得跟著他的節奏,高低起伏。過得片刻,東平王道“也罷。興緒,你帶尊客去休息。”竟不再多說,就讓李振領了李、鄭二人出殿。
    待其去遠,東平郡王對葛從周道“通美,魏博此戰我交給你了。除去讚貞那一萬人,我再給你五千,屆時會隨我北上。”說到這裏,開玩笑道,“四萬騎你可別想。”
    葛從周是個典型的山東大漢模樣,身高膀闊,相貌堂堂。恭敬答道“我從鄆州抽二千騎,再調步軍三千回來,有二萬人盡夠了。”
    “善哉。”這幾天大方略早已談得七七八八,東平王就不想再多廢話。讓眾將都退下,隻留了兒子朱友裕一人。從早上到現在坐了半日,實在有些腰酸腿麻,此時沒有外臣,朱三哥總算能放鬆片刻,便兩腿岔開箕坐著,跟兒子說“裕兒,你看那二人如何?”
    這問題過於寬泛,朱友裕略一思索,道“那盧龍二人麽。這黑廝看是員勇將,李三郎麽,可算個智將。父王是起了愛才之心,欲留他二人效力麽?”
    朱三哥嗤笑道“汴州缺人麽?咱他媽是人太多啦。”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三哥兩手一攤,道,“你跟他談,市鹽無妨,要緊是市馬。騎軍多多益善。四萬騎,我也想有四萬騎呀。”其實,朱哥手下的馬匹湊一湊,沒有十萬也有個大幾萬,隻是不可能集中起來這麽用,且多為馱馬,真正的戰馬少之又少。這就是中原藩鎮的難處,糧田拿來養馬不合算,但是不養馬就沒騎兵,這個平衡、分寸,大部分時候都很難掌握。
    朱友裕立刻為父分憂道“魏博搶了李存信許多馬,怕不有萬多,我軍不能白出兵吧。”
    老土匪朱三哥理所當然地說“這還用說?北上時,你帶著彼輩走,路上細看看,安排些人手同他多往來,唔,主要是跟底下軍士多聊。”
    “父帥對盧龍……
    “不能讓盧龍跟河東沆瀣一氣。”朱三哥想著想著突然就大樂起來,笑得通透,笑得快樂,道,“獨眼龍這蠢豬,要不然就將盧龍洗幹淨,坐穩。以為扶個劉窟頭上去便能在盧龍要錢要糧、為所欲為了?笑話,這不是虎口奪食麽。哼哼,劉窟頭這廝若一心奉承河東,活不過三載。他若不想腦袋搬家,嘿嘿,獨眼龍能過好今秋,那都有鬼。”
    說到這裏,老朱忽然又有些笑不出來。別人家亂得一鍋粥,他這個宣武就安寧麽?殺將逐帥的事,宣武軍也沒少幹啊。當初三哥的隊伍被王重榮吞了,隻剩幾百個老弟兄跟來汴州,麵對鎮內一幫驕兵悍將,那日子,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酸爽。半斤對八兩,誰也別笑誰。
    嘿,這年月,大帥難當啊。
    邊上朱友裕也不知是否感受到爸爸的心情變化,沉思良久,恍然大悟道“哦。阿爺是說,這李崇武專程來聯絡我鎮?”
    朱三哥想想,專門來聯絡好像也不是,至少昨天李振所說,完全是魏博那幫殺才瞎折騰。對此,三哥決定不糾結,道“市鹽市馬,哼哼,我看那李大早晚要將劉窟頭賣了。魏博,成德,盧龍,河朔三鎮,皆一丘之貉,塚中枯骨。總之,你多多摸清情況,著重跟底下軍士打聽,李三心思多,那黑廝也不是善茬,跟他兩個毛也問不出來。”
    朱友裕道“父王放心。嘿,管他蠅營狗苟。我隻需兵精糧足,按部就班即可。此次再不能讓魏博左右搖擺,定要斷了晉兵來路,待一二歲平了鄆、兗,這樣東邊就騰出手了。”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