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三哥出馬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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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受條件限製,汴軍主力自然是重甲步軍。其中,有投誠的黃巢叛軍,有食人魔秦宗權的舊部,有大唐的官軍,有良民,有土匪,有山賊,有形形色色的漢子,如今都匯聚在東平王的旗下。他們東征西討,經曆了無數戰陣,麵對奔騰而來的河東騎兵絲毫不亂,從容不迫地放下大槍,或摘弓取箭,或端起強弩,聽著鼓點,每喝一聲“殺”便發一矢。
    箭雨“蓬蓬”射出,遮天蔽日。
    晉兵隊形非常疏散,傷者寥寥。他們早就看出汴騎稀少,根本不怕有敵騎襲擾,徑直衝到陣前再從容轉開,嗷嗷嘯叫,氣焰十分囂張。騎士們有的在馬上馳弓拋射,有的便丟出繩索,剝洋蔥似地將汴軍陣前鹿角、拒馬破壞大半,很快形成幾條寬闊的通道。
    與此同時,另有數股騎兵如法炮製,還有兩三股輕騎肆無忌憚地騷擾汴軍側翼,簡直有恃無恐。
    遠看汴軍被各種拿捏,晉王暢快笑道“朱溫這廝沒臉沒皮,哈哈哈哈。”想起上源驛那夜的窘迫,數百親兵死傷殆盡,自己狼狽逃竄,對朱溫的恨就如滔滔江水,連綿不絕。軍隊是需要傳承的,那些親兵,都是他精心培養的將種,放出去就是獨當一麵的心腹大將,是他李克用的命根子啊。
    二哥慨歎,這就是騎兵短少的可悲之處。若是盧龍軍,自家騎兵早頂上去了,豈能讓對方如此猖狂。但是麵對晉騎騷擾,汴軍就隻能依靠重甲硬扛,非常被動,非常辣眼睛。
    眼看陣前障礙都被搬空,被騎兵輪番騷擾了許久陣腳好像也有些鬆動,躊躇滿誌的晉王大旗一揮,準備加大壓力,如果汴兵吃不住勁,就好一波將三哥送走。表演的時刻終於到啦!等候多時的李落落一馬當先,領著二千騎蓬勃而出,準備為幹爹再立新功。
    二千甲騎分成幾個縱隊,準備順著已經開辟好的通道直奔汴軍大旗。
    “殺!”
    樸實的草原漢子一身精鐵,如狂風卷入戰場,這次,他們不會再從陣前偏開,而將直刺敵陣。騎士們平舉馬槍,如撲向沙灘的巨浪,更似撲向目標的狼群,隔空都能感受到那股衝麵而來的殺氣,吹得二哥頭皮發麻。汴軍,頂得住麽?強自鎮定心神,屠子哥好不容易壓抑住左右張望的衝動。
    邊上葛從周卻似渾然不覺,掐著指頭一聲令下,將台上各色幡旗拚命揮舞,鼓角連連。前陣軍士遲疑了片刻,似乎是在確認軍令,又似乎是在猶豫,隨即便迅速向後退卻,如汩汩清泉般流過陣間通道,在陣後預留空地迅速重新結陣。與此同時,陣中角聲再響,原在二陣的軍士們迅速頂上一線,開始放箭阻敵。
    這個變陣來得突然,也很危險。
    不通戰陣的廢物書生們總會以為,聞鼓而進、聞錚而退就是金科玉律,好像後麵一敲鼓,軍士們就能如臂使指,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。其實完全不是那回事,弄個不好就是全軍潰散的下場。就說剛剛汴軍這個變陣,麵對衝鋒的敵騎還玩得這麽花,別人行不行的不好說,反正鄭屠子對牛哥這幫貨是沒這信心。
    騎兵突陣,有橫陣,有縱隊,各有優劣。這一陣,李落落是做好了幾點開花,縱隊鑿穿敵陣的準備,結果衝到一半發現汴軍退了。他在陣上可來不及反應對麵的意圖,更看不清汴兵的騷操作,隻以為是自家王霸之氣引發了敵軍潰敗,大喜過望,急催戰馬加速。豈料剛剛通過拒馬、鹿角等障礙,身邊騎士便陸續栽倒,李落落還懵著,自己的戰馬也前腿折斷,將他掀翻。好在草原漢子運氣沒有差到極點,在地上滾了兩滾未死,隻是滿眼金星直冒,一時也分不清南北西東。
    原來,汴軍雞賊地退到陷馬坑後,晉軍無備,前麵人仰馬翻,立刻成為巨大障礙。本來就是縱隊突擊,前隊翻了,後隊要麽走避要麽停步,迅速破壞了衝鋒的節奏。偶有幾個運氣好的闖過來,麵前也是明晃晃的步槊大陣,轉眼都被紮得滿身飆血,原地飛升。
    有幾個汴兵眼尖,覷到一身華彩的李落落落馬,也不管還有敵騎衝來,個悍匪不怕死地衝出去,三二下拖起這廝就跑,竟將暈暈乎乎的李落落給綁回來了。其餘晉軍本來就撞得頭昏,再看主將都沒了,那還打個六,轉眼逃個精光。
    坐在高台上吃瓜的三哥麵露笑顏,眼角便往李公佺和老黑他們身上飄,十分得意。卻見二哥如被施了定身法,嘴巴能足塞進一個鵝蛋。此時他才明白,原來汴軍這是一計,狠狠擺了晉騎一道。
    學到了!
    高,實在是高啊。
    就挖坑這項技能,東平王、晉王都是好手,不過,今天顯然是東平王技高一籌。對於朱三哥的手段,屠子哥有了一次比較直觀的感受。
    正所謂有人歡喜就有人愁。
    一波前浪消散在了沙灘上,驚得李克用目瞪狗呆。
    三萬騎兵欺負兩萬短腿步軍,還是在大平原上,本應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,怎麽突然就成翻車現場了?二千甲騎,這可是河東軍中的精銳,怎麽連敵人的麵都好像沒碰上就潰散了?數月前,他剛在西邊教育李茂貞們做人呐。打擊來得太快,晉王完全不明所以,更不能接受,想都不想,就領三千貼身的鴉軍衝了。
    這三千鴉軍那個個都是精銳中的精銳,英雄中的英雄,還是獨眼龍帶頭,奔馳起來一往無前,氣勢更加磅礴。可惜也沒卵用。地上的陷馬坑可真不挑人,而且前浪的那批傷兵死馬還堆在路上,這又被塞了一波,後麵想衝衝不過去,想繞又有被搬開推倒的鹿角、拒馬幹擾。
    結果晉王殿下勇猛無雙,馬又好,跑得忒快,一腿踏進坑裏,滿身華彩的李大王踩著七彩雲就被丟了出去。獨眼龍可沒有咱老黑那手地上打滾的絕活,被幾十斤鐵甲拽著飛翔,摔得結結實實,好在是砸在一匹馬屍上減緩了力道,身上衣甲也厚,沒有受傷,卻也栽栽得滿眼花、金星跳。
    剛剛李落落落馬,汴兵甲動作慢了半拍,位置也不有利,沒搶到那個功勞,正自惱恨,眼見又一個金甲勇士落馬,真是歡喜。他未必認得這個就是獨眼龍,可是這一身華彩,定是大魚一條,高呼“跟爺爺上!”領著手下就往上撲,打算要把老李拖走。
    這也太欺負人了!
    咱晉王十歲出頭就跟爸爸上陣砍人,那是十五歲就敢扯旗造反的狠人,是什麽蝦兵蟹將都能上來摸一把的麽。獨眼龍頭腦還不清醒,手腳卻一點不慢,幾乎是憑著本能,他抓弓就射,三矢連珠,射倒了衝得最快的汴兵甲、乙、丙。
    此時,部分落馬的晉軍也發現大帥栽了。這還了得?紛紛上來救護。怎奈都是無馬之人,隻能借著馬屍人屍作戰,卻一時無法脫身。
    汴軍見狀,不用說,這條大魚分量不輕,一個個鬥誌更旺,亡命地舉著小圓盾瘋狂衝殺,誓要拖走肥魚,搶下這個潑天的功勞。晉軍則頑強抵擋,將李克用團團護在中央。圍繞著獨眼龍,一場搶人大戰就在兩軍陣前正式開打,真是慘烈。這邊一人中槍倒下,那邊就有人麵門插箭。一邊要救護帶頭大哥,一邊要立功請賞,都紅了眼地搏命,刀刀見血,槍槍要命,隻片刻,就各自堆了滿地屍首,卻是誰也不肯放棄。
    戰前朱全忠與葛從周精心布置不假,但是療效這樣顯著,實在是出乎了東平王的預料。他坐得高看得遠,從小馬紮上一蹦三尺高,指著遠處,高叫“給我看看,那不會是獨眼龍吧。”嗓子都喊破了。那李公佺也不認得晉王啊,哪敢胡說。李三郎也呆得可以,還是屠子哥反應快些,不是太有把握地說“似是晉王不假。”其實離得不近,戰場上人頭攢動,確實瞧得不真。
    屠子哥疑惑呀。這是幹嘛呢?騎兵打步兵,人數占優還是在大平原上,什麽玩法不能有,怎麽打成這樣。玩正麵突陣?汴軍陣腳未亂,突個鬼。這是上萬人的大陣好吧,就算汴兵沒玩這個花,衝進來能討得好?騎兵是這麽用的麽?前陣遇挫,也不搞清狀況,主帥就帶人愣衝,這是瘋了吧這是,打死他老黑也不敢這麽幹呀。
    晉軍的這輪操作,著實是把二哥給震驚了,簡直是毫無章法可言。
    “速,速速,速去。”不管老黑怎樣感慨,這會兒朱三哥是真興奮,扯起嗓子就喊,“裕兒,速將那廝給爺爺擒來。”生怕兒子會錯了意,忙又補充道,“生死不論。”能不興奮麽,若能就此拿下獨眼龍,河東就完啦。
    也是李克用天命不絕。晉軍很快搞明白是地上陷馬坑作祟,一部開始隔空放箭分散汴軍壓力,若幹騎手拚命繞過障礙,迅速向李大帥靠攏。笑話,若是晉王折在這裏,他們也別想活了。總算趕在朱友裕衝上來之前,鴉軍將李克用匆匆忙扶上馬背,跑了。
    “誒,誒誒!唉呀。”
    眼見與獨眼龍失之交臂,朱三哥無比遺憾地坐回交椅。
    這真是,可惜了。
    “噫。”我是在哪?好巧不巧,剛才被老黑一掌劈暈的羅紹威漸漸醒轉,感覺腦袋有點亂,左眼睜不開,隻把個右眼撐開,四下探望,感覺滿頭糨糊。直到看見不遠處的老黑,記憶才算湧入靈台,新仇舊恨就瞬間點燃,腦袋發昏的羅少帥正要上去找黑廝拚命,卻忽覺後腦一痛,兩眼一翻,又麻了。
    李公佺不動聲色地將腳收起。真他娘地痛快。這麽個廢物,也想做大帥?騎到爺爺頭上拉屎麽。
    呸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戰鬥迅速落下帷幕。
    隨著李克用逃歸,晉軍就停止了進攻。騎兵被步兵欺負成這樣,傷害很大,侮辱性更強,極大地動搖了軍心,把晉王都給整不會了。直到退回陣中,獨眼龍都沒醒過神來。感覺是做了一場夢,很想夢醒,可恨就是醒不來呀。終於,晉軍略作整頓,向北緩緩退去。
    晉軍退走,汴兵亦隻能作罷。為此戰,汴軍絞盡腦汁,故意人少馬少,驕慢敵心,挑得晉軍冒進,最後靠著陣上冒險變陣,坑了晉軍一把。但如果晉軍穩重點不硬打,他們其實也沒甚辦法,估計也就是雙方試探一下,不能破局也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。即便療效顯著,實際上晉軍也隻是小挫,士氣受損,無力再戰,其實主力未失,退卻並不慌亂。此刻汴軍若不知好歹讓步兵去追,又或者派出僅有的三千騎去浪,定然悲劇。所以,葛從周傳令諸軍不得妄動,靜待晉軍退走便就地紮營,絕不給對手翻盤的機會。
    休息一夜,得勝的汴軍迅速向貴鄉靠近。
    原本占據魏縣的晉軍已經撤走,朱三哥便暫駐魏縣整頓兵馬,觀望時局。看來此戰效果不錯,麵對汴軍調動,晉軍全程再無反應,始終縮在洹水大營中不見露頭,隻遣使來,請求贖回李落落等被俘士卒。
    東平王不允。
    勝利傳到貴鄉,羅六哥親自押著牛羊過來勞軍。數萬大軍雲集,把個小小的魏縣擠得滿滿當當。夜間大酺,朱全忠與羅弘信老哥倆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,氣氛非常熱烈。酒過三巡,朱三哥看看氣氛到了,高叫一聲“帶上來”!便有幾名武士拖著五花大綁的李落落摜在地上。
    草原漢子有些氣度,雖被打得鼻青臉腫,仍然梗著脖子,模樣十分桀驁。
    羅弘信揉揉迷蒙的雙眼裝糊塗,道“大王,這是?”
    看這老小子揣著明白做戲,三哥也不戳破,笑嗬嗬地給他解說“此乃獨眼龍義兒,叫個李落落,狗日地也不知甚個意思。前陣子在魏博攻城拔寨,這廝作孽不小,不意竟為我所得。獨眼龍還欲贖回,嘿,這便交予六哥發落。”
    一頭華發的羅弘信慌忙擺手,道“豈敢豈敢。”心說,這燙手山芋還是三哥你來吧,我還不想往死了得罪獨眼龍啊。
    魏博滑不溜手,好容易抓住這個機會,東平王殿下還能讓你躥了。朱三哥拉著六哥的小手隻管喝酒,手指輕彈,早有貼心的兒郎將李落落等一眾俘虜拖開,隻等羅弘信回城,定要讓他帶走。朱三哥心說,嘿嘿,我就要看看你羅六哥敢不敢不殺這個李落落。
    宴上,二哥跟李三躲在角落裏吃酒。這局麵誰愛往上湊誰去,他哥倆可不想去朱三哥麵前瞎晃。李崇武端著酒杯四下張望,看看羅少帥確實不在,打趣道“二郎出手不凡啊,羅紹威喝酒都不敢來了。”
    上次在魏博節堂,二哥就想收拾這小畜生,忍著沒動手,這廝還蹬鼻子上臉了。這把羅紹威挨了二哥的黑掌,又受李公佺一腳,腦仁很受震蕩,這兩日昏昏沉沉不大得勁。邊上史十三樂道“哈哈,二郎下手忒狠,半邊臉還腫著,哪敢還來丟人現眼。”說著酒碗一放,道,“這廝,還是打輕了。”想想羅紹威被人從將台上抬下來的倒黴模樣,史懷仙就開懷大笑。
    也不撒泡尿照照,什麽德性,還想當大帥?呸。
    陪羅大帥同來的史仁遇敬了東平王,拉著李公佺過來,樂嗬嗬道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。二位一出馬,大王便到。說買賣都做到汴州去了。”仿佛隻要有汴軍撐腰,魏博的老殺才們一下子就都是條漢子了也似,李公佺道“善哉。十三郎講,那邊軍資甲仗不足,方才我與史公商量,倉裏還有些陳年舊貨,主要是皮索損壞,甲葉其實完好,拿去修補修補,皆可大用。”
    李三連忙稱謝。“有勞李公、史公。”
    史仁遇道“待晉兵走了,一起發財。”
    “飲勝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