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一場好戲(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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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其實野生的畜生自然分娩,哪用人來操心。但是這馬棚畢竟不同,需要鋪好幹草,準備保暖。這些鄭安跟著老軍早就坐熟,三兩下布置停當,拿個毯子在旁等候。老黑抱著馬頭緊張萬分,好似不是馬娘子分娩,倒是自己的腚門有多痛苦。那馬兒似也感受到屠子哥的關愛,一雙美目閃著淚光,似乎在說,真疼啊。
好在生產順利。
不多時,一匹小駒子平安落地。馬娘子也是累了,雙目都有些渙散,強撐著給駒子咬斷臍帶、舔了毛發。二哥歡喜地看著這駒子個頭不小,心中滿意,連人家吃奶都不離開,非要蹲在邊上欣賞,幻想有個兩年長成,能隨爺爺大殺四方。
可是看著看著不對了。
二哥忽然伸出手,掰著駒子的屁股猛瞧。這操作讓邊上的小屠子心裏直呼辣眼睛。就聽鄭老板奮而起身,怒道“這他娘地是哪頭驢給爺爺入了。”原來老黑發現這是生了一隻沒卵的騾子,個頭不小,頂個屁用。開了多年肉鋪的屠子哥能不知道此中的道道麽,拔腿就走,要尋老軍算賬。
小屠子湊過頭看一眼,果然不錯。也趕緊跟去,心說這馬場的老豬狗膽子不小啊,欺到爺爺頭上來了,就準備給爸爸助拳。道是剛剛改名的鄭安突然一個激靈,愣眼看看剛剛生產完的母子或者叫母女?再望望漸漸遠去的老黑父子,把心一橫,也跟著追了出去。
卻說老黑一路疾走,揪住老軍要打,偏偏被旁人使力拉住,憋悶難當。老軍無辜遭災,跳遠幾步問他緣由,老黑怒道“老豬狗,我那寶馬在此一歲,生個騾子,非你等憊懶,便是你等使壞。”
見老黑被人拽住,自覺無端遭罵的老軍跳起來,放口還擊,道“放屁!你那算個球寶馬。爺爺管著上萬良駒,累也累死,誰去害你。”但他心裏也覺得事情蹊蹺,這滿馬場沒有一頭驢,怎麽生的騾子呢?末了掐指一算,回想馬匹過來的日期,頓覺恍然大悟,斥道“哼,怎知不是你那畜生來前便懷了孽種。”
鄭屠子還在氣頭上,奈何被人拉著,隻好罵一聲“呸。”
老軍不屑道“哼,你等在軍中養馬十分放肆,那驢馬常在一處混居,你自己算算日子。”鄭二眨巴眼睛,心曰,會麽?仔細想想,感覺還真有這個可能,但是麵上卻死活不能承認。卻聽邊上鄭安道“鬼扯。爺爺,咱軍中全是駿馬,哪有驢子。”老鄭一想對啊,正要再說,卻聽小屠子悠悠道“耶耶。我見營邊那馬圈真有驢子。”
二哥道“有麽?”
小屠子是個實誠人,道“阿爺忘了,我軍與保定軍之外,輔軍那些牲口也常來留宿。那邊馬、驢、騾子皆有,還有橐駝呢。莫非是這些畜生所為。”
聽小屠子說得有鼻子有眼,鄭安悄悄給這便宜大哥豎個大拇指,真是吉星下凡呐。事情當然是這小龜奴所為,去年來前,正巧輔軍的牲口也在圈裏停留,他就趁鄭二不在,悄悄拉了頭蠢驢來幹壞事。本來隻想出口惡氣,沒想到真中了。要知道,騾子雖為驢馬相配所出,但這這驢子配馬,也不是隨便能中的。小龜奴的心中也在感慨,這是哪頭驢哥如此神勇。
老黑聽親兒子都這麽說,料想不錯。其實軍中牲口誕下騾子確實不少,隻怕真是冤枉人了。但這麽認栽也不能夠,死硬不肯說話。得理不饒人?那老軍還沒有這樣不知死活,看這黑廝心下已經退縮,便提出讓鄭二稍待幾日看看。鄭將軍順坡下驢,便在馬場住了,每日在馬廄裏亂轉,又押著老軍帶他去看育好的良駒。接連數日,除了那隻騾子,老黑送來的其餘馬匹均未生產,果然就是日子不對。正好得信劉三將來,老黑臉上無光,趕緊借機跑路。
回到燕城,接了家眷南下,將秋娘一家送到碼頭。
海水已經解凍,數條海船伴隨波浪微微起伏。經過近一年經營,商路已經走熟,從此一路向南進黃河,到魏博,又或者經運河到汴州,再從那裏輻射四周。山北的特產,不論是皮貨山貨,還是牛、羊、馬匹,在中原都很緊俏,順興行的買賣真是做得順手。此次劉哥親自南下是有任務地,據悉朱瑄被殺,朱瑾南竄,鄆州是北方冶鐵中心,劉三郎此去除了買糧,更重要的是買鐵加搞人。要趁著戰爭方息、民心慌亂,朱全忠還來不及綏靖地方,抓緊多搞些鐵匠、工匠之類的技術人才過來。
當然,若能弄來百姓、民戶也是多多益善。大唐對遼西、遼東控製不力,漢人有限,很不利於豹軍統治穩固。為了解決塞外人口不足,李三郎這次發了狠,順興行決定兼做人販子。口號隻要人來,不管坑蒙拐騙,還定下賞格,夥計們按人頭拿錢,明碼實價、童叟無欺。
秋娘來時就大包小包不少東西,走時更是大箱小籠滿滿當當,各種塞北特產小山一樣,若非乘船真沒法拿。此去天南海北,各在一方,張家兩姐妹四手緊握,相顧垂淚話別。
離愁,最是傷人。
母大蟲不住地擦拭眼角,臉上妝容花了也不顧,道“秋娘一路保重。我是盼著你那裏太平,隻怕難呐。據聞那個甚獨眼龍跟哪裏有仇,你家夾在中間,咳。若十三郎能來這邊最好,回去你也勸勸。哪裏不是當兵吃糧,二郎如今在軍中大小也說得上話,還看顧不住你家麽?此蕃我也不好留你,總之這路你也熟,記得大兄與我在此。嗚……也不知下次再見,又是何年何月了。”
“莫說這些。男兒之誌非你所知。”本來張順舉在柳城已跟這個妹妹告別過了,等到劉三起行,又忍不住一路跟來。秋娘與母大蟲身高相仿,卻生得窈窕許多,氣質也顯柔弱。看妹妹當麵離愁,哭得梨花帶雨,老鐵匠心都碎了,忙打斷張桂娘,不讓她再搞氣氛,將兩個金餅子交到幼妹手裏,道,“知你家裏諸事不缺,但這是為兄心意,且拿著。大姐兒在這邊你放心,受不了委屈。”
史十三的大閨女去年已跟鄭大的嫡子成婚,是跟著小屠子、劉三家一起操辦,三喜臨門,非常風光熱鬧,安撫使都來喝了喜酒送了禮。因女兒已有身孕,所以隻在柳城道別。想起閨女,秋娘愈發難受。張順舉情知說錯了話,頓時手足無措。還是張桂娘拉了妹妹擁抱一回,推著送她上船去了。
鄭守義最見不得這等場麵,遠遠躲在一邊。
便見劉三領著人來,其中一個正是鄭安。小夥子穿身素色圓領袍,斜挎個布包,倒是有個人樣。老鄭已讓人給他多備了一個包袱,是幾身衣裳和一些銀鋌銅錢,還有幹糧雜物,沉甸甸一包塞到幹兒子手裏。先對劉三道“這廝跟你,多看顧些。”又交代鄭安,“跟劉郎做事多用心,莫要偷雞摸狗,壞了規矩。”
鄭安接過包袱,跪下磕了仨頭,恭恭敬敬與幹爹辭別。此次南下,安娃子躊躇滿誌,坑蒙拐騙搞人頭,這個咱拿手啊,難道當初院裏的姐姐都是自願麽?
車轔轔,馬蕭蕭,行人弓箭各在腰。
某去也!
……
晉陽。
乾寧四年的晉陽,與往常有了些許不同。
城中原本雜亂肮髒的街道變得整潔許多,胡天胡地的武夫們也稍有收斂,至少,當街橫搶、屠村滅鎮之類的惡行大體杜絕。城外田野上,總算能看到農人忙碌的身影,哪怕路過軍士時仍不免緊張慌亂,至少不似從前那樣寧可地都不種,也要亡入山林。
李克用可能是首次看到治下的河東有了一點生機,不禁頗覺觸動。這並非他對百姓有甚憐憫之心,主要是太窮了,日子難過。
人窮誌短啊。
之前從盧龍抄了大筆生發,他就拉起數萬大軍橫掃關中,打得三鎮跪地求饒。打是很爽,錢也就花光了。從朝廷所得那點封賞也沒撐幾天,若非在魏博又做下一筆,去年怎麽過來都不知道。否則,何至於想打個劉仁恭還要拖到秋後?
也很難說打魏博這把是賠是賺。
看到自家郊野也能長滿莊稼,李大王頓覺秋後打仗的錢糧有了著落。若能這樣搞幾年,真是不錯。
張承業年逾五十,本該白淨的麵龐如今卻顯得黝黑。半年來,為組織春耕,老漢沒日沒夜地幹。沒辦法,河東都是一群殺才,且風氣極端敗壞,能組織種地的人才不能說沒有,實在是不多。他隻好將有限的人手集中起來,先在晉陽周邊打個樣,一來給晉王看看效果堅定信心,再來鍛煉隊伍,明年也好繼續撥亂反正,在全鎮推廣。
最麻煩的是軍紀。可以說有,但跟沒有相差不大。
李茂貞跋扈歸跋扈,在關中長安搶歸搶,可是回了鳳翔那還是有規矩的,也算是個經營小能手。韓建在華州欺負天子,張承業恨不能食其肉、寢其皮,同樣是該種田要種田。河東軍真不是。在晉陽城郊,張承業就親見不止一次武夫衝進村子擄掠奸淫,整村整村地禍害,城裏當街殺人擄掠更是司空見慣,搞得老宦官都快懷疑人生了。這麽搞,民人能不跑麽?人都跑了,誰來種田?好好的河東簡直一塌糊塗,要知道僅僅二十年前,晉陽一地就有百萬人口,是朝廷威懾天下的擎天白玉柱、架海紫金梁。
河東雄鎮,那不是胡吹的。
想讓民眾安心生產,軍紀必須要改。為此,張承業多次求見,最後鬧到堵了李克用的門,總算得了句準話。他又跟蓋寓等軍頭挨個剖析厲害,苦口婆心,說得嗓子冒煙,才算得其認可,至少表麵是認可。老宦官留心觀察,發現李存賢部軍紀尚可,便向李克用討個令,從他這裏抽調人手。張承業拉著李存賢親自帶隊上路巡查,頂著壓力斬了一批刺頭,花費數月時間,總算把明搶這個惡習暫時鎮住。否則,今年的春耕根本沒戲。
站在李克用身側,張承業一如既往地肅穆,帶著晉王也不好太隨便。對這個五十多歲的老宦官,李克用確實有一點尊敬,或者說敬畏亦無不可。一身正氣兩袖清風,聽過,但張承業來河東做監軍之前,李鴉兒活了幾十年,就沒想過這種人能見個活的,還就在自己手下。
從前張承業作為朝廷使者,與他有過幾次接觸。每次都是身負王命,來去匆匆,辦事嘛有板有眼,對朝廷也看著很忠心,當然錢不少拿。所以李大王對他客氣歸客氣,說敬重就過了。這一年多來,張承業整頓軍紀,組織春耕,著實露了一手。真是辦事公正,不貪不占,否則,蓋寓那幫臭流氓能容得下他?後來晉王也算知道,張承業每次出差弄點錢回去,轉手就貼補了天子。
確是忠仆啊。
“張公。”李克用有點心虛,主要後麵要說的事情不大合規矩。“天子晉存文為遼西縣男,我本不該阻撓。隻是劉仁恭如此無禮,我意難平啊。我欲請聖人重發敕書,這一份,是否先不送去?”
原來劉仁恭真為的李大上表求封,也不知是韓建要找事,還是朱全忠拱火,又或者是聖人自己的意思?總之,就真下了敕書。因天子如今被韓建捏著,消息不通,直到使者路過李克用才知此事,頓時火冒三丈,直接把使者扣下。可是扣下來也尷尬,他還想著讓那個幹兒子從北邊搞劉仁恭一下子,哪怕不打硬仗,騷擾策應也成啊。扣了使者,這還怎麽說。
來回來去想了這麽個主意。反正封也封了,那也得是自己這個做爸爸的保舉,肯定不能讓劉仁恭落這個好。隻是扣使者恐怕就有點犯忌諱,得先跟張承業打招呼。相處年餘,獨眼龍真心覺著這老宦官即忠且能,他是誠心想讓自己好了,能夠匡扶天子。還指著張承業搞錢搞糧,可不能隨便影響了感情。
張承業思索片刻,似乎是才聽說此事。他沒有直接回答,卻道“我乃天子家仆,聖人之意非我所能置喙。至於營州之事麽,劉仁恭無非欲行離間,我看李正德並非無智之徒,不必憂心。若大王憂心,我願隨使者北行,與之一晤,分說明白。”老宦官的聲音不粗不細,隻是聽著稍顯特別。停頓片刻又道,“河北素來桀驁。能否平定盧龍,我以為大王不必在意區區一李正德。隻要我兵精糧足,百姓安樂,何憂之有。正所謂季孫之憂不在顓臾,而在蕭牆之內也。”
李克用急道“張公不可。塞北苦寒,我豈忍公一路勞苦。”
張承業的意思他聽得明白,雖是沙陀胡種,但李鴉兒也是讀書的,隻不過是讓人給他念了聽,他自己不識字,俗稱文盲,沒辦法。反複權衡道,“罷了。公言甚善,事不在外而在內。
不過,他人負我,我不可負人。存文即認我為父,總要盡心待他。這樣,煩公擇一可信者隨使北行,曉以大意。隻要他還認我這個父王,一切好說。若果為劉窟頭蠱惑,背信棄義,翌日戰場相見,我亦無愧於他。公以為可否?”
張承業向李克用深深一禮,道“王且寬心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