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一場好戲(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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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李家兄弟天天等著南邊開打,好看看能否再撈點好處。比如,劉仁恭已經送了一波,但是晉王殿下這不還沒過來表示麽。結果,等來的居然是朝廷傳旨的中使,把李家爺仨都給整懵。
    李三郎還鬧個笑話。一聽接敕書就給跪了,被李太公一把揪起來,氣得也不顧中使當麵,在他後腦狠抽了一掌,拉到旁邊站好。
    李正德躬身聆聽,那中官捧著一卷黃絹展開,道“門下。治世以文,戡亂以武。今有山北安撫使李崇文者忠謹,懾北虜,複故土,朕甚嘉之。宜封遼西縣男,食邑三百戶。”雲雲。待念罷,李大郎雙手接過,就算完事。
    聽完宣讀,李家老大稀裏糊塗地又看一遍,沒錯,是給封了遼西縣男。看看是河東兵馬給送來的使者,幹爹這是何意?之前往來書信裏沒提過啊。問題是,如果事情出自李克用之手,敕書應該是寫“山北安撫使李存文者”才對。別看獨眼龍是個胡種,還是個文盲,可是對這些門門道道看得很緊。
    那麽,這是哪位好人做的好事?
    本想留傳旨的中官邊吃邊聊,摸摸根底,奈何人家喪眉耷眼的,封了銀餅子還不高興。一問才知,使者一路從河東出大同,走塞北過來二千多裏地。那別說了,這是沒少吃苦,趕緊讓人領去驛館安頓。
    那傳旨的中官晃晃悠悠走了,同來一個麵白無須的同行卻沒動。李太公見狀,捧著敕書走了,留下兩個兒子說話。大李也看出端倪,請那中官入座,問道“未知天使名諱。”那中官還挺靦腆,小臉一紅,道“縣男誤會。我姓張名忠,並非天使,此行乃奉河東監軍張公之命而來。”
    李三插口問道“張公?張承業麽?”
    張忠道“正是家父名諱。”
    李三郎道“久仰久仰。”
    “哦。幸會幸會。”李大郎道,“可是晉王有事?”
    張忠此次得了幹爹命令,但晉王不讓他過路盧龍,非要從塞外繞路過來,那真是跋山涉水不少吃苦。要說在玄宗朝、肅宗朝,甚至後麵很長時間中官還是很囂張的。怎奈何當下天子威儀不再,他們這些家奴也就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了。麵對手握重兵的李大郎,張忠內心其實非常空虛,但台詞還是要念,回想了一下幹爹的諄諄教誨,道“縣男可是對這封賞有些意外?”
    李大誠實回答“正是,還請賜教。”
    張忠道“此乃盧龍劉帥為縣男所請。”來前張承業千叮嚀萬囑咐,要他千萬按劇本來,不可自作聰明,尤其不能胡編亂造。剛才他是想找個借口,給晉王粉飾一番,但話到嘴邊,還是決定聽爸爸的話不吃虧。
    李大郎立刻聽出話外之音,道“晉王還有話麽?”
    他兩次稱呼“晉王”而不是“父王”,張忠久在宮廷,就已知道李大郎的態度了,道“晉王並無話說,是大人有話說。”
    “請講。”
    小中官道“今天下喪亂,大人遍觀諸鎮,唯晉王可挽救時局。縣男雄踞塞北,勝兵數萬,與晉王父子情誼深厚,何不戮力同心,匡扶社稷……
    “放屁!”小中官話沒說完,本來已經走了的李太公突然衝出來,擎著一根木棍,劈頭要打。李三眼疾手快,跳起來將老父抱住。老頭兒身體掙紮不動,口裏唾沫橫飛,怒道“李崇文耶耶在此,與哪個父子情誼深厚啊。”原來這老漢躲在後頭,偷聽到張忠說李崇文與獨眼龍父子情深,氣得怒了。
    李三郎扶著老爹往後堂就走,邊走邊低聲說“大人息怒。大人息怒。”等稍離遠些,道,“劉窟頭搞事,獨眼龍這是怕大兄與他合流,派人過來說項。大兄心裏有數。你與他個無卵閹人急什麽,再氣壞了身子。春耕後不是要去招撫遼南麽,這天都冷了也不見你動身。眼看秋收,你幫我盯著點,遼南明歲再說。這些破事有我們呢,你別費心了,不值當。”
    看看轉過了兩間房,老頭將棍子丟下,一把抖開兒子,理理有些褶皺的衣袍,換上一張若無其事的麵孔,這臉變得一個快。嗤笑道“哼,你懂個屁。獨眼龍、劉窟頭之伎我豈不知,正是不要這廝將話出口。劉仁恭居心叵測,獨眼龍便是社稷臣了?還匡扶社稷,呸!”老太公說沒兩句來了氣,狠狠啐了一口,道,“當初若非他家造反,攪得朝廷下旨諸鎮討伐,致中原空虛。就黃巢那廝,能從廣州一路打進京兆?用著他來勤王?笑話。缺了他那一二萬雜魚,便剿不得巢賊了?
    後來王重榮霸占河中鹽池,也是這廝幫著那廝與朝廷作對。大順時,若非這廝埋了十萬神策軍,使朝廷無兵可用,李茂貞敢鬧嗎?就韓建那廝,區區一個華州,也想奉天子令諸侯?
    二十年前河東什麽樣,現在是什麽鬼樣子。我沒去,你沒去過?昭義,河中,哦,還有成德,魏博,哪處亂子沒有這廝。據聞在成德,這廝一次醃了上萬俘兵做軍糧,殘民如屠豬狗,所過之處無不殘破。幽州之事,曆曆在目,鄭家大郎因何而死?盧龍百姓,有多少亡人破家。那是王者之師?一亂臣賊子,敢說匡扶天下,還給我兒做義父。無恥之尤,呸。”
    李三郎笑道“大人真知灼見,至理名言。放心,獨眼龍什麽玩意兒大兄與我心裏有數。咱是要為民請命、匡扶社稷、振興大唐,與他這些畜生不是一路。若非實力不足,這次就將他跟劉窟頭一勺燴了。但是飯得一口一口吃,路要一步一步走,步子大了,哢,容易扯著蛋。大兄從來也沒認過這廝,當初在晉陽是形勢所迫,從權而已。
    事急從權,這不也是聖人教誨麽。”
    心裏有數。哼。兒子這小嘴叭叭叭說半天,老太公突然就想起剛剛這小子下跪的事情,立刻又火了。原來,在大唐接敕書,大臣是不跪的,接受敕書後怎麽表演全看個人,並沒有一定要磕頭謝恩。而且大唐官員胡亂下跪是極失官體人格的小人行徑,氣得老漢又將棍子抄起,劈頭就給了兒子一下,怒道“小子。方才你跪個甚,你欲予誰家為奴?”
    李三看老爺子又怒了,撒腿就跑,去給大哥幫腔。
    看兒子去遠,老漢將棍子一扔,換上得意的笑臉,哼著小曲轉走了。
    前麵張忠話沒說完就鬧個花臉,後麵的台詞也不知該念不該念,非常尷尬。李大也不知該怎麽說。兩人就這般尬著,直到李三頂著一腦門淤青回來,進度還在剛才那會兒。
    “剛才說到哪裏了?”李三郎揉著額頭,明知故問。
    “啊,啊。”張忠“啊”了半天,也沒憋出個屁來。
    就剛才這情況,小中官可是看得分明,晉王實在是有點一廂情願。眼下這局麵其實有點突然,李大也沒想好要說什麽,樂得這麽尷尬。看三郎這樣子,似乎是有對策,幹脆繼續沉默,讓弟弟表演。
    李三郎道“尊使。俺武夫說話直,若晉王有甚吩咐,你隻管說。”
    張忠道“晉王與縣男常有書信來往,何須我來傳話。實是家父遣我來,希望縣男能夠與……
    “唉。”李三郎打斷張忠道,“晉王與劉帥勢同水火,就這麽點事,何須扭扭捏捏。尊使,請你向晉王,亦向張公說明,家兄與豹騎軍皆感懷晉王恩情,絕不與晉王為敵。隻是我等畢竟燕人,與劉帥交兵,亦很難向軍士交代。隻好遠避塞北,兩不相幫。此外,也請轉達,晉王與劉帥相鬥,非我等所願見,若能釋除誤會不起刀兵,方是幸事。”
    “這。”張忠心說這不是扯麽,小爺還能做了這個主?就忍不住要多說兩句,“非晉王欲加兵,實是劉節帥背盟在先啊。”
    李三郎道“尊使。晉王待家兄、待我軍甚厚,我等亦非忘恩負義之輩。但下麵這些話,若有可能,請轉晉王知曉。
    盧龍不比成德、魏博富庶,財用有限。要養官養兵,還要承擔塞防重任,以盧龍一鎮之力養兩鎮之兵,本身就是強人所難。憑甚用盧龍錢糧養河東兵?此乃鎮中人心。非劉帥所能左右,他今天若敢刮地皮,明天腦袋就得掛上幽州城頭。晉王之所欲,誰做這節度使也辦不到。
    當初從府庫中運往河東財貨有多少?河東軍又擄掠走多少?沒有百萬也相去不遠吧,不少了。還要怎樣?尊使在河東,當知河東軍都是什麽德行。實話實說,河東軍進盧龍,沒人歡迎。
    我也在河東待過,鎮中困窘是河東軍自己作孽,是河東上下貪婪殘暴,殘民害民。不想著整肅軍紀發展生產,使百姓安居樂業,天天隻想擄掠地方,讓別鎮出錢出糧,為河東買單,怎麽可能?豈非本末倒置。”
    張忠道“此言正與家父相合。”感覺找到了共同話題,忙說,“我是隨家父到河東,從前之事我也不知,但這一歲以來,晉王納家父諫言,整肅軍紀、籌劃生產,晉陽已有起色。明春,將在全鎮推廣。家父亦說晉王,河東之事不在外而在內,唯有行王道,使百姓安樂,方能長久。既然如此,彼此誌同道合,如何不能戮力同心匡扶社稷呢?”
    李三郎道“尊使尊使。問題是,現在要啟戰端者是晉王,而非劉節度啊。就幽州這點兵,自保尚嫌不足,晉王不來,他敢挑釁?”
    “呃。這這個。”張忠一個久居深宮的宦官,對上李三郎哪是對手,幾句話就被帶跑偏了,心裏是真覺得人家說得有理。其實,他對河東軍也不認可,你說宦官出去采買,坑個人使個壞那是有的,可整村整村的禍害屠戮,還是在自家鎮裏,這種行為,你是個人就很難認同。
    李三郎等他消化一會兒,道“張公為人,我久有耳聞,甚為仰慕。張公之所欲,我亦知之。隻是有句話雖不中聽,還望尊使能轉達張公。”
    “請講。”
    “張公寄望於晉王能匡扶社稷,一片真心隻怕是要錯付了。”李三郎撣撣袖口本不存在的灰塵,道,“河東諸將多為胡種,胸中何曾有大義。好比欲率獸治人,並以此得太平,豈非異想天開?緣木求魚?今納張公之言,不過是河東山窮水盡,須倚賴張公籌集軍資。至於匡扶社稷,嘿嘿,晉王一介軍閥,不過是想托天子之名,行割據之實罷了。”
    “胡種便無忠義之士麽?”張忠其實想說,你們不是軍閥?
    李三郎擲地有聲地說“我說胡種者,非指血統,而是道統。華夏者,尊我聖賢,從我道統,服我法令,著我衣冠,即是華夏。反之,則是蠻夷胡種。你在河東有時,你告訴我,哪個像是能尊我聖賢、從我道統者?”
    張忠道“那麽,足下之意?”
    李三郎掛上笑臉,道“嘿嘿,我意,若張公欲複興國家,不如來此。”
    “來來此?來營州麽?”張忠仿佛聽到了什麽可笑之極的笑話,忍了半天沒忍住,噗呲笑出聲來。
    李三郎道“尊使何故發笑?”
    張忠雖然沒了卵子,畢竟年輕氣盛,道“那我直說了。”
    “請講。”
    “河北從武周時就鬧事,安史之事更不必我說了吧。藩鎮之禍,亦肇始於河北。我聞,河朔三鎮曾設關立卡,人畜不能過,有盧龍士子進京,竟要繞道渤海國乘海船至別處登岸者。”張忠說到這裏就不說了,但意思明白,你們河朔三刺頭什麽德行自己沒點數麽?
    身正才能不怕影子斜,對於河北的曆史,李大、李三都有點臉紅。哪怕李克用不靠譜,但是話從河北人嘴裏說出來,確實哪哪都別扭。而且說到道統,嗯,就河北這麽個賊窩子,三鎮武夫殺節度使如屠豬狗,以下克上毫無尊卑,你好意思說這裏有道統?還讓人家將匡扶社稷的希望寄托在盧龍人身上,天下還有比這更搞笑的事情麽。
    不過李三很快找到了道理。道“天下皆曰河北壞了國祚。然孟子曰,君不正,臣附敵國,父不慈,子去他鄉。安、史大節有虧無話可說,可朝廷便無過錯麽。戶樞不蠹,流水不腐。若非李林甫貪戀權位絕邊將入相之路,各鎮豈能做大?安祿山一雜胡,居然兼任三鎮節度使,他何德何能?
    彼時明皇威望宿著,安祿山年高體弱,本欲歸朝,若非楊國忠那蠢貨一意逼迫,安、史之輩便一心造反?圖個身死族滅?彼時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,宮廷奢靡,僅梨園便養數萬宮妃虛耗國帑,楊釗一市井浮浪子,於國無尺寸之功驟而為相,明皇,其無過乎?”
    本想給河北開脫兩句,結果看張忠臉都黑了。李老三頓悟,別管誰對誰錯,你也不能當著家奴說主子的壞話啊,這不啪啪打臉麽。李大也不滿地瞪他一眼。李三郎趕緊住口,道“呃。這些舊事不去說他。這樣,尊使莫急走,可在營州多走走,多看看。時移事異,浪子亦可回頭。正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,王莽謙恭未篡時。咱們路遙知馬力,日久見人心。他日張公失意之時,不妨來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