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真正的序幕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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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北樓西望滿晴空,積水連山勝畫中。
    湍上急流聲若箭,城頭殘月勢如弓。
    垂竿已羨磻溪老,體道猶思塞上翁。
    為問邊庭更何事,至今羌笛怨無窮。
    張忠在柳城多日,看到了營州的部分虛實,而通過與這小中官及隨從的交談,李安撫也摸清了河東的底細。東昭義直麵魏博、宣武,必須屯駐重兵且待遇不能太差,這就占去了河東大半資源。晉陽等處存糧有限,隻能勉強支撐日常開銷,但是想在秋收之前出兵盧龍,基本不大可能。
    為何如此說?大唐的武夫餓不得,在營、出征的待遇都有成例,不但糧食供給要足量,最好還要配下果蔬、酒肉。軍隊在營還好,一旦出動,哪怕是步軍,一兵鐵甲幾十斤,器械、雜物數十斤,都要馱畜負擔。按大唐的規矩,每十人要有六匹馱畜負擔物資,否則,戰兵背上大幾十上百斤走路,也別打仗了。
    這還隻是個人裝具和戰兵自身隨行的部分,僅能支持很低烈度的使用。為了運輸器械、給養,還需輔兵、夫子及更多的馱畜,這些喘氣的都要吃飯,都要損耗,又要多少花銷。想想當初豹軍從平州出塞,戰兵才幾個人,卻拉了上萬匹牲口,都沒算負責轉運的數千輔軍、夫子。
    盧龍是大鎮,晉軍想拿下劉窟頭,得出多少人?花多少錢糧?人多了沒糧,人少了,那是來送人頭還是來打仗?
    至於說因糧於敵,理想很豐滿,現實很骨感,並不是總能搶到,也不是總能搶夠的。晉軍曾經醃了上萬成德戰俘做肉幹,不就是衝進來沒得糧不夠麽。
    看看地形,鎮內集結要多少天,從山裏鑽出來又要花多少天,好歹這點糧食得有吧。比如當初豹騎軍跟著打成德,賞賜和後麵的軍糧是到地頭搶得,但從晉陽走到成德這段的糧還是得鎮裏出。但是,如今這點糧食李克用恐怕也拿不出來了,庫糧可能隻夠全軍按在營標準熬過麥收。當然未必一點富裕沒有,但總要留點備急吧。至於說抽幹了糧庫供給三兩萬人去打仗,等到奏凱再給大夥兒分果果?嘿,後麵的挨餓的弟兄們熬得到勝利的那一天麽?
    弄清了這些底細,李大郎就從容了。
    劉哥已將交換平州的財貨交齊,錢糧自幽州上船,沿桑幹河入漳水,在入海口換了海船,營州自己組織了船隊拉走,十分便利。大李也信守承諾,將那邊能撤走都撤走。其實也沒啥要撤,願跟來的早就過來,剩下的都是想圖個安逸不願再奔波的老弟兄。人各有誌,不必勉強。財貨該搬走搬走,其間李老三再次動念,出動大軍將平州民戶一發帶走,不過大李左右權衡,感覺實在背不起這個惡名,也怕劉二跟他翻臉,忍了。
    借著大搬遷,李三郎親自考察了傍海道。結果確實不樂觀,一旦化凍,道路就過於泥濘,積水深不能行船,淺又不能過馬騾,兩頭不靠。至於說排幹沼澤打通道路?此時此刻,實在超出了李老三的能力。
    搬遷與生產,就是乾寧四年上半年的主旋律。
    還有練兵時刻不能懈怠。不過練也不能在操場幹練,得見血。沒法抄掠平州,也不能在附近乎來,就隻好把眼光放到草原深處。正好輔軍分離出來後,隻在會盟那次跟大軍做了磨合,發現很多問題須要改進,主要就是各軍與輔軍的對接協調還不順暢,須要繼續磨合、改進。
    周邊部落都已歸順,隻好辛苦弟兄們走遠些。
    草原深處有人家呀。
    原來赤烈部那塊草場分給了一部黑車子室韋。這幫家夥本來住在平地鬆林那一帶,因很會造小車,故而得名,但他們的祖宗可是在北邊的草原深處。於是,這些歸順的室韋人被征召補充了部分義從軍,然後由這些帶路黨帶路,老三都湊了三千甲騎,配上二千多輔軍,趕著牲口跟在後頭做保障,由兩千多義從軍在前開路,往草原深處掃蕩,練兵。
    哦不,是安撫草原。
    過程麽乏善可陳。如今的草原一盤散沙,突厥、回鶻早已做了曆史塵埃,數千大軍滾滾向北。畜力足,輔軍也給力,進展順利,鍛煉了隊伍,加強了感情,花錢不多收獲不小。麵對這幫武裝到牙齒的武夫,牧民們熬了一冬,人困馬乏,牛羊羸弱,皮甲都沒幾件,恨不能還在用骨簇,打不過也跑不了,都是一觸即潰,貢獻了大量人口與牲畜。
    看看身後無精打采的俘虜們,李三郎盤算著牛羊最後估計剩不下多少,一路就能吃掉大半,連最後收兵的賞賜都未必夠。但這不是問題,實在逼急眼了,就拿鹽頂,反正也不是頭一次幹,大不了價錢算便宜點。主要這次人口收獲不小,一萬多精壯呐,既是好勞力,也是好士兵,再抄幾家湊滿兩萬,這就賺大了。
    人口販子李三郎是一路憋壞。
    此次李大郎沒出馬,由李老三帶隊。鄭哥麽,自家寶貝生了頭騾子,但是李老三說話算話,給了他一匹七歲齡的公馬,高有五尺二三寸,自己是很雄健,奈何種子有缺陷,比較坑老婆,生得馬駒子不行,所以光榮下課給了鄭哥做腳力。拿好處要出力,屠子哥本該跟著李三出征,但因劉二跑來柳城打亂了計劃,隻得讓鐵匠哥、盧八哥、郭屠子帶隊去,自己留下來招呼小劉做招待。
    鄭哥現在走到哪,有兩匹馬一定帶著,一是那五尺高的母馬,有個名字叫大娘子,再就是這頭公馬,喚作大公子。李老三說大公子有隱疾,但鄭哥不信這個邪,打算讓大公子和大娘子試一試,萬一成了呢。當然,那大娘子在,小騾子也就總在,非常礙眼,好心腸的二哥實在不忍心拆散人家母子,或者母女?
    小劉那是非常眼饞老鄭的寶馬,圍著蘑菇了很久,但二哥絕不鬆口。劉二隻好也把主意打到下一代身上,逼著老黑答應,大公子、大娘子生了得給他一匹。這鄭哥沒意見,正好拿小劉試水。
    劉守光此來是牽馬的。因別都魯搬走,鄭二便帶他離了柳城往北,一路經過兀部、赤烈部轉一圈,牽走壯馬一千多。這已是他第二次來,雖然熟門熟路,但大李交代鄭哥必須一路陪著,不能讓這小子亂跑。
    劉守光,太能折騰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對於河東將在秋後出兵,劉仁恭也有所預期。越是近秋,心情就越發緊張。待進入八月,老劉已是夜夜難眠。河東傳來消息,說是至少能湊出萬人的糧草,支持大軍征戰數月。其實不必數月,以獨眼龍一貫的作風,他隻需備足月餘糧,保證大軍從太行山裏衝出來就行,剩下就是放盧龍的血。恰恰盧龍的錢糧重地在南邊瀛、莫一帶,若錢糧重地被禍害,老劉哥那真是生不如死。
    都說最好的防禦是進攻,但你得有這個金剛鑽啊。手裏這點兵,留下守城的,就沒多少能打出去,用萬多兵去河東浪?劉哥沒那個勇氣。最可行的隻有一條路,就是事先獲知晉軍動向,然後在山裏堵他,不給土匪機會出來,然後以拖待變,最好拖得晉軍糧盡自退。拚消耗,盧龍拚得起。這叫揚長避短。但問題是晉軍東出不止一條路,而劉大帥敢用的卻隻萬把人,一次機會,押錯就是萬劫不複。
    為了應付河東這個大敵,劉仁恭跟幾個心腹對著輿圖大眼瞪小眼。
    “趙公。那邊還沒有消息麽?”
    為什麽趙敬能得老劉歡心呢,這老漢能想劉哥之所想,急老劉之所急啊。劉大帥心憂河東,他就自告奮勇勇挑重擔,組織人手去那邊搞情報,而且這項工作在乾寧二年就開始了,這叫一個未雨綢繆,否則他哪敢拍腦袋攛掇老劉停了河東的上供。
    “主公勿憂。晉軍東來,無非這幾條路。軍都關有媯州頂著,那是死路。多半是走飛狐、蒲陰或井陘。井陘繞道成德,太遠。我料就在飛狐、蒲陰之一。這邊出來是義武鎮,一向以獨眼龍馬首是瞻,出山後,騎軍旦夕可至我鎮。日前,晉軍已向靈丘調集糧草,隻是軍隊動向不明。這兩條路西口相去不遠,尚還無法定論。明公稍安勿躁,那邊有飛奴,關鍵時刻放出,旦夕可至,必不誤事。”
    這話他已說過多次,但是劉老板問,趙哥就耐著性子答,不厭其煩。
    對這老小子的工作,劉大帥還算滿意。劉哥也知道這樣問來問去煩人,實在忍不住啊。一錘子買賣,敗了就全完了。下麵的殺才們還能投靠新主,他老劉不行啊。“單哥兒,你那裏如何?”
    “精騎一萬俱已備妥。此次盡用燕人,家眷皆在鎮中,深知若讓河東兵殺進來是個甚後果。軍心可用。道路已反複探查,隻需確定敵軍動向。五百裏內,一日可至。”此話也是反複陳述,劉大帥來來回回地問,單將軍就一遍遍地答。
    作為被動防守的一方並且兵力有限,盧龍軍不可能提前押寶一條路,隻能等晉軍動作再後發先至。為了保證機動性,劉仁恭窮盡鎮中馬騾馱畜,集中使用,小劉搞來的馬匹最後也全被抽調,為這一萬精騎人配馬騾三四匹。人員盡選幽州健兒,李匡籌以來,鎮中的失業武夫比比皆是,劉哥錢糧充足,湊齊一萬精銳並無難度。而且子弟兵保衛家鄉鬥誌昂揚,隻要賞賜給足,不怕不賣命。
    劉仁恭此次決定讓單哥做主將。又紅又專,偶不,是德才兼備忠勇可嘉,各方麵都信得過。單可及單無敵也非常珍惜這次機會,打好這一仗,他在盧龍的地位可就更穩了。
    劉仁恭又問“二郎那邊有甚狀況?”
    西邊要等,東邊也不能大意。李正德這小子可不省心,恨不能左腳踩右腳都能上天。劉守文道“二哥兒還在營州買馬。”說著從袖子裏抽出一封書信看了看,“至少十五日前,李正德本人一直在柳城,李家三郎所率北征大軍亦未回返。柳城、燕城可用之兵隻三千至五千,其餘牧騎並不足慮。二郎此次至少能買回二千匹馬,隻是未知何時能至。”
    劉仁恭道“多多益善。不用等到集齊,有多少先送回來,都火燒眉毛了。各部馬匹抽調一空,傳遞消息甚為不便。”
    劉守文道“父帥,是否我再去與李正德談談。這廝養了數萬匹馬,無論如何讓他給撥來一些。”
    “不必。二郎不是在麽,別急著回來,讓他談吧,能有多少是多少。轉眼就是八月,夏收早結束了,我看,獨眼龍要來也就這一半個月,未必趕得及。誒。”劉仁恭疑神疑鬼地道,“李正德這廝不會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吧。他那數千軍果真北征了?會否其實沒走,另有所圖?”
    劉守文感覺爸爸真是慌得可以,耐著性子分說,道“之前才送回不少牧民、牛羊、馬匹,斷然不錯,若是有假,豈能瞞過二哥兒。再說,營州過來,盧龍道崎嶇難行,傍海道僅冬季可行。平州有元行欽,向來謹慎,不會予人可乘之機。況迄今為止,山北並無異動。”
    “這廝可是給獨眼龍送了許多財貨。這廝,給我送過什麽?要他幾匹馬還得加錢。”劉仁恭說著去看趙珽。當初說給他請個縣男離間一下,結果也沒見河東和他鬧不愉快,傳來消息,中使從營州回去,還大包小包帶了不少財貨。本來這都不是個事兒,奈何此時劉大帥心慌意亂,就覺得哪哪都別扭。
    趙珽趕緊分說“大帥無憂。敕書是寫給李崇文,中使過河東,獨眼龍定是看了。李正德接下敕書,便是不認獨眼龍這義父。這廝此刻不發作,天知道心裏怎麽嫉恨李正德呢。再說,隻要讓出平州,山北對鎮裏便沒甚威脅。營州那點人,來攻幽州麽?獨眼龍來時他不跟著搗亂便足夠。”
    “或者獨眼龍仍走媯州呢?”劉仁恭當年就是高思繼放水,走媯州進幽州。李正德也是燕人,那邊現在是高家兄弟看門。高思繼被殺老劉可沒少拱火,這事兒他心裏虛啊,劉窟頭以己度人,萬一人家心裏記恨呢。高家能放一次水,就不能再放一次?他能在河東有探子,人家就不能在幽州有探子?在靈丘這邊其實是虛晃一槍,待把單哥騙走,主力卻走軍都陘,由李正德帶路,獨眼龍跟進,把他老劉走過的路再走一遍!
    那不是瞎了麽。想想劉哥就覺得不寒而栗。
    這個可能趙珽還真沒有想到,主要他也不曉得劉仁恭做賊心虛嘛,劉哥給獨眼龍拱火時,他老趙可不在邊上。在趙珽眼裏,高家對劉帥一向恭敬,哪有反水的可能,與當年李匡籌絕不相同。但老趙也不敢說一定不會,如今這武夫哪有操守,反水還需要理由?隻要想反,有理由能反,沒有理由可以創造理由嘛。
    一時會場陷入沉寂。
    劉守文也覺著渾身發冷,道“父帥,是否我走一趟媯州?”
    劉仁恭萬分鄭重道“不。你帶五千衙內軍去,將軍都關給我看住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