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真正的序幕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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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乾寧四年,西曆八九七年。
八月十五。
幽州。
中秋佳節,銀盤般的明月掛上枝頭,劉大帥卻哪有心情賞月。天黑前得到消息,晉軍出動,拚命的時刻到了。
劉仁恭緊張地聽著匯報,生死在此一搏,一個字都不敢聽錯。
趙珽將前後幾份消息來回比對,道“此前所知,晉陽出兵三萬,其中萬餘鴉軍最精銳,陸續離開晉陽,前軍一部已在靈丘駐紮。沙陀兵萬餘騎,在雲中、安邊雲集。今晨,李嗣源一部已從靈丘出發,入蒲陰陘東來。二百餘裏,慢則四五日,料其必以輕騎急進搶占山口,估計隻一二日路程。”
劉大帥頗顯慌亂地問道“消息可靠麽?”兵法雲,知己知彼百戰不殆,可惜知己已難,知彼更難,弱勢的一方是難上加難。
“自靈丘以飛奴傳書,早晨同時發出多份,到了兩份,已比對無誤。”為刺探河東軍情,趙珽老小子真是嘔心瀝血。李嗣源早上出發,天黑前消息便到,果然不凡。當時有人建議飛奴傳書,他也是將信將疑,為保成功,老趙還親自測過,隻是實戰建功畢竟不同,他心裏也是有點忐忑。
萬一錯了……那就隻有賣老劉了!
“單哥兒。”劉仁恭雙手握著單無敵,嘴唇子直發抖。能不抖麽。從他往前數,李匡籌南竄,走半道,被義昌盧彥威殺全家,獨留一個老婆,剛生完娃,就被他老劉送給獨眼龍喂奶了,現在還在晉陽宮裏。李匡威,被親弟弟掀翻,殞命成德。李可舉,被李匡威的爹逼到自焚。
前鑒不遠,能他媽不慌麽。
有那麽一瞬間,劉哥都後悔不該反水了。
當小弟上頭有大哥扛著,實在不成還能賣大哥。
當大哥,風險太大。
單可及感受著姐夫的顫抖,用力一握道“大帥,此戰不勝,我提頭來見!”
老劉哥一聽心都涼了。別啊。敗了就是別人提你的腦袋來砍我啦。“單哥兒啊,盧龍……鎮中父老全看你啦。”他本來想說我老劉一家,不,咱這一大家子死活全看你啦。但是左右還有許多小弟在,劉哥好歹是沒能出口。
單可及再次緊握了大舅哥的大手,道“劉公放心,一切有我!”
看著妹夫堅定的眼神,劉大帥重重地點了點頭,不點頭也不行呀。生死攸關,二兒子哄著李正德,大兒子看著軍都關,還能讓誰去?也就單哥兒跟劉雁郎二選一,擱別人,出門把老子賣了找誰評理去!忽然,劉大帥後退兩步,向單可及深鞠一躬道“單將軍,城內事有我,前方戰事,俱委公噫!”若非軍情實在緊急,劉大帥可能都要搞個拜將的儀式,實在沒時間再婆婆媽媽。
大軍早已整裝待發,單可及領得魚符,急吼吼去了。
大鵬一日同風起,扶搖直上九萬裏。
假令風歇時下來,猶能簸卻滄溟水。
世人見我恒殊調,聞餘大言皆冷笑。
宣父猶能畏後生,丈夫未可輕年少。
跟隨姐夫,從景城到安邊、河東,最後回到盧龍,雖有個單無敵的名頭,但這些年其實無甚輝煌戰例。有些聲音說,他能混上此戰主將,主要靠老婆的腰帶。原話比這難聽多了,大頭兵的嘴損著呐。人家這話也沒錯,單無敵相信,此次劉大帥定計他主攻、劉燕郎押後,還就是因為他老單的這層親戚關係。
這就一直是老單的心病。
不過,拋開這點雜音,單哥更多的是即緊張又興奮。他沒有劉哥那麽患得患失,他隻是一勇將,想用功勳來堵住所有人的嘴。至於怎麽打?死戰而已。
在河東時,單將軍跟著姐夫來盧龍搗蛋,往來都不知跑了幾回,哪用趙珽這廝瞎嗶嗶,就這麽幾條路,獨眼龍能飛?問題在於,哪怕知道就是走蒲陰陘,怎麽打,在哪裏打,他老趙懂個球。一天到晚搖扇子,裝周瑜嘛?
對這趙珽,單將軍是很看不上眼。
當初幽州城下襲營,趙珽這廝是男一號啊。弟兄們就想找個地方安頓,愣給逼得流落河東,寄人籬下。現在劉帥是上去了,但此中凶險誰人知曉?若是李克用當初不支持呢,那還回得來麽。李匡籌壞事,這老狗居然腆著臉來抱劉帥的大腿,沒羞沒臊啊這是。
正自盤算前路怎樣,後麵數騎催馬跑來,領頭一將生得比較俊朗,與老單這個狗頭熊並非一款,正是愛將楊師侃。當初可能就因為他太俊,所以被張順舉弄了露背裝吧。“單郎。全軍俱已離營。”過萬大軍需有序行軍,楊師侃是最後一批離開,此時趕來向單將軍匯報情況,口氣有點不踏實,“雖山路難行,然晉軍已先行一日,且路程短了一半,劉霸去搶山口,來得及麽?”
劉霸是誰?是趙珽的族人,這老貨弄了不少子弟從軍,這小子去歲認了劉帥做幹爹,原在劉守光的義兒軍幹活,結果最近又被丟給他老單了。單無敵恨烏及屋不想要他,奈何不要不行。哼,這廝不是有勇力麽,幹脆讓他快跑一步去搶山口。滾遠點,省得礙眼。
楊師侃對劉霸不熟,畢竟搶山口任務重大,難免不大放心。畢竟他們人少,真讓河東那幫土匪衝出來,就不好打了。
單將軍道“劉將軍祖宗都不認了,還不給個機會出人頭地麽。”
楊師侃知道單哥兒不喜老趙一家,要說隻是幽州城下那把火,楊將軍覺得不至於。各為其主麽。至於背主求榮投過來?如今就這世道,朝秦暮楚,朝三暮四,咱劉大帥還……嗯嗯,這個話題不能深究。但單哥兒不喜歡,楊師侃也就樂得湊趣,道“那邊李橫衝據說有些勇力,霸哥可要頂得住啊。”
李嗣源因手下五百甲騎叫橫衝都,人稱李橫衝,劉霸手下幾百騎也有個牛逼的名號,霸騎都,一個橫,一個霸,你瞅瞅。
“誒。俱是軍中袍澤,豈可如此?”單無敵假裝批評一句,立刻沉下臉道,“入夜後過義武,不可大意。你回後軍盯著,莫出紕漏。”
這次計劃其有些行險。
打河東,有死而已,無甚好說。說行險,是因為此戰不在幽州界內,而是遠在義武鎮的地頭上,而義武一向又是緊抱河東大腿。劉大帥就是當年打義武的易州時一戰成名,李全忠也是那次借機造反上台。
所以,盧龍,義武,仇怨深呐。
怎奈何蒲陰陘、飛狐陘的東口都在義武鎮界內,要堵山口就必須打出去。可是,盧龍上萬大軍過路,人家能不插自己兩刀麽?哪怕過去了,畢竟深入敵境,正跟晉軍打一半,這叔侄倆從背後衝出來給自己來一下,會不會全軍覆沒?
為啥是叔侄倆呢?因為上任義武節度使王處存兩年前年死了,如今是他兒子王郜接任,親叔叔王處直在軍中卻更有威望,官拜後院中軍都知兵馬使是王處直。你聽這個名,又是後院又是中軍,又是叔叔又是侄子,這裏頭有事兒!所以,此次賭的就是他叔侄倆互相提防,沒人來管閑事。
可是也不能完全指望這個,此次行軍路程是仔細籌劃過的,不出意外,正好是半夜路過。主打一個走得快,爭取讓他叔侄來不及反應。並且,在他單無敵的身後,劉帥還安排了劉雁郎率軍在交界處牽製,吸引火力。
但是,能成麽?也不好說呐。
……
劉守光此來,財貨都在柳城,點好了馬,由兀裏海親自押著南下,拿他劉二的親筆信和信物去交割。二哥則帶著劉二公子繼續北上,去赤烈部。別都魯跟李老三去北邊幹壞事,部裏留下了心腹郎君烏羅接待。
劉大帥等米下鍋,劉守光也不好久待,在赤烈部驗完貨就趕緊南下。烏羅領著部中一批精壯隨行,這是要去柳城搬財物的。他們路子野,準備了三千匹馬,但是小劉錢沒帶夠,又先在兀裏海那裏買了一批,這次隻能交割不到二千。烏羅很大方,決定把畜牲都送過去南邊啃柳城的草,這玩意太能吃了,還得伺候。
反正有鄭將軍做中人不怕拿不回錢,別都魯走前都交代好啦。
該大方就得大方,不能摳摳縮縮小家子氣。
鄭將軍來部裏,烏羅每次都陪,混了個臉熟。快到柳城,這貨扭扭捏捏湊過來,道“大人。”看這廝那衰樣,鄭哥就知道要辦事,道“有話說有屁放。”烏羅是個五短身材,羅圈腿,敦敦實實,又肥又圓的腦袋開了兩隻眯縫眼,跟別都魯有幾分相像,其實本來就是一家子,沒有出五服的親戚。“這個,大人這裏,還需斥候麽。”
二哥本要說不用,但轉念一想,道“怎麽,你吃得這份苦?”
見老黑沒拒絕,烏羅眼冒精光,道“吃得。”
鄭守義心下盤算。斥候是將領的眼耳,在塞北混還是要多些此地猴帶路,王哥兒手下那些殺才能幹是能幹,但這些年下來,該提拔提拔也得提拔安排,還有些年紀大的、不想再玩命的,也要挪動挪動。“隻你一人麽?”
烏羅道“規矩俺懂,大人看看俺成不。”指指後邊隨行的一群小夥兒,“這些有合用便留下,若仍缺人,俺回部裏再挑些來看。”
這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。兀裏海怕精壯被挑走,別都魯上趕著送人來。
二哥便道“到柳城看吧。”
得了準話,烏羅歡天喜地去跟部眾報告這個好消息。兀裏海找門路直接送人進懷遠軍,別都魯就沒門路麽?原來隻是不知道還能這麽幹。他們跟兀裏海不一樣,兀部人少,小心翼翼的,赤烈部都一千多帳了,斥候才能要幾個人,錢不錢的不重要,有自家人在老三都混才是重點。賺大啦。
小劉在旁聽說,道“我這兒也缺人,你給我弄些這個。”嘴角就往烏羅他們身上飄。劉大去年在媯州那邊弄了不少熟蕃,劉二早看著眼紅,可恨一直沒得機會下手。媯州那邊他插不上手,平州本來有一些內遷的胡兒,可惜已被大李割了幾茬麥子,擠不出油水了,薊州等處,咳,爸爸還盯著呢,他也不能搶。好在挨著營州,近水樓台,不幹遭雷劈呀。
鄭哥把腦袋搖成撥浪鼓,道“不成不成。”李大哥對老劉家防範甚嚴,老黑豈能明知故犯。陪小劉來買馬這是李大交代的,哪敢胡應這事。劉守光胸有成竹地說“別著急說不成。李老三到處弄人,我這兒有人跟他換,要不要?”
二哥奇道“你有甚人?”
劉守光道“你隻說我有人他要不要罷。”
二哥倒是明白這廝的意思,拿人換人。從幽州販人麽?別鬧了,挖幽州的牆角,老劉知道了不會殺人麽。至於說有人李三要不要,這還用問麽。
劉守光見這黑廝不上道,實在是恨鐵不成鋼。道“罷了罷了。這樣,到柳城,你去尋李大郎說,我能給他弄來人口,但我要招募牧騎。至於他在部裏征召,亦或出去擄掠皆可,我隻要人。哎。”小劉又想到個什麽好主意,“胡兒我也要不許多,他以馬換人亦可。對,你跟他說,先換些牧騎,後麵可以換馬。”
跟李三、小劉這幫人一起,二哥常覺腦子不夠用,跟不上節奏。愣了片刻,道“成。我看成。”李大沒理由不幹,“隻是,你要多少兵,不是已有五千了,一萬?二萬?”這麽搞,劉大郎不跟你急麽。
劉二郎無奈道“本有五千,奈何精銳被父帥抽走許多,總要補充吧。之前在幽州募兵,多是匡威老兵。手底功夫是不差,此次獨眼龍打進來,都怕河東兵進來禍害,也能出力。可是日後呢?鎮裏這幫殺才什麽風氣你還不知麽,沆瀣一氣,親黨膠固,我手下老弟兄也不多,不好帶呀。”想想劉山喜他們天天跟這幫老兵鬥智鬥勇,劉守光就頭疼。人口?這一路早想好了,在盧龍當然不能胡搞,但南邊不是有個橫海軍麽,那裏人多。聽說宣武有個捉生軍,沒事跑別家擄掠人口,跟他媽在草原打草穀一樣,這就是榜樣嘛。
這麽一說,鄭哥就很理解。蛇吞象能不難受嗎,他老黑有切身體會啊。主動殺一批,打仗篩一批,不斷地補充,不斷地更新,不斷熔煉,就這,他一回幽州就趕緊把盧八那幾百人弄進來搞平衡。盧涵還是自家大哥的舊部呢,他老黑都沒敢弄太多,就怕玩不轉。何況他鄭老板隻是豹騎軍的一個小山頭,本身人就少,邊上還有張德、秦光弼那些老弟兄幫忙鎮壓,根本不給新人溝通串聯的機會。這幾年為何老三都膨脹很慢,錢糧受限不假,也怕吃多了噎死。
當初在河東就難受了一回,但那會兒也是有獨眼龍給撐腰。如今在山北,他們哪敢胡浪。
劉窟頭進幽州,舊部隻剩二三千,這才幾年,膨脹了數萬,能好受才有鬼。為了快速成軍,劉守光肯定是成規模地招老兵,那幽州老武夫還跟你客氣,一來一群,全是傳、幫、帶。還有好多拜了劉窟頭做義父,這就更麻煩。搞批山北胡兒進去攪一攪,嗬嗬,小劉這小子腦筋轉得快啊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