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真正的序幕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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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劉守光願意出人換胡兒、換馬,這等好事安撫使豈能拒絕,立刻安排馮良建去談條件,結果李太公跳出來給兒子一頓臭罵,說他禍害大唐百姓喪盡天良。馮良建一看,不好再出頭,大李隻好親自出馬與劉二談好價錢,三十歲以內二丁男或丁婦換壯馬三匹,一中丁換馬一匹,雲雲。
一年來,劉二公子被手下的殺才們搞得焦頭爛額,而且老爹還催著要馬,得了準話,急吼吼趕緊回去搞人、搞事。借晉軍來犯之機,他將劉霸那夥人打包丟給單哥兒,但軍中刺頭比比皆是,他還得好好籌劃一番。
進門見秦光弼也在,二哥道“你怎麽來了,燕城不管啦。”秦光弼笑而不答。大看他進來,立刻屏退左右,待堂中隻剩三人,道“邀你二人來,有要事相商。”說著將一書信擺在案幾上,道,“晉王邀我共擊劉帥,事成之日,允我為盧龍帥,你等是何看法。”
這封書信是由張忠轉遞。張承業說幹就幹,真就讓這個兒子先來,任命他為山北行營監軍的公文隨後就到。為什麽是隨後就到,因為要看一看這位安撫使什麽反應。於是張中官剛回晉陽不幾天,就馬不停蹄又來,跋山涉水趕到柳城已經入秋。秦光弼邊看邊聽,兩眼圓睜,他與老鄭都是初聞此言,腦袋還是一鍋漿糊。
秦哥最先反應過來,道“河東給咱派監軍使,不合規矩吧。”要說如今的監軍使早就球用不頂,可是,山北行營配不配有這麽個監軍先不說,就算是要安排監軍,也不該河東插手。
安撫使道“此事我自有計較,不必說他。此書數日前方到,晉王說,討伐劉帥非為其他,蓋因其背盟。事成後以我為盧龍節帥,或分盧龍而治之,或送他一筆錢糧酬謝,隻需與河東為盟即可。”
“哦?”秦光弼與鄭守義不約而同驚叫出聲。
二哥道“那他要我軍作甚。平州走不通,劉守光這廝守禦甚嚴。”別看小劉又是買馬又要賣人,平州那幾個關口可盯著緊呢。盧龍道封死了,渝關守備森嚴,傍海道全是泥,這就是現狀,從東麵硬打,門都沒有。
大李道“晉王欲我等策反媯州,以便大軍通過。”
“噗呲。”二哥笑道,“媯州是高家吧,高行珪他爺爺可是晉王所殺,這他媽地豈非與虎謀皮?真敢想。”秦光弼亦道“屆時我軍在前,晉軍在後,若並我軍,奈何?”真進了軍都陘,那就是前有狼後有虎,還活不活了。
這些道理李大郎當然知道,但是,他也是真的有點心動。
盡管在營州發展順利,可始這陣子他卻越來越覺得別扭。左顧右盼,他赫然發現,自己幾乎已被胡兒的汪洋大海給包圍了。燕城那邊多有女真、雜胡,柳城不用說,曾經被禿頭蠻占為巢穴,能好到哪去。山北各寨說是唐兒,實際卻是胡裏胡氣。李三去草原弄人,雖能緩解人力不足,可那就全是生番啦。如今的營州,實在胡得可以,都快胡透了。不說別人,他大李家就是血淋淋的榜樣麽。送女兒、送老婆來的酋長簡直是前赴後繼,還不要都不成,不利於團結。如今自家院裏什麽情況,那真是胡氣芬芳,逆風飄三裏,老李頭都不跟他一個屋簷下住了。
哎呀,想想就腰疼。
不自覺吸吸鼻子,似乎滿堂都是那股子味兒。奇怪地看看兩個夥計,安撫使很想問問,你們就聞不到麽?
還有,如今錦袍穿得越來越少,皮袍子穿得越來越多。華夏衣冠都穿不住了,實在是讓他這個飽讀聖賢書的武夫心中別扭。
不穿?他,他冷啊。
一方水土養一方人,塞北有塞北的活法,違拗不得。如此久了,他們會否全都成了胡兒?盡管河朔三鎮與朝廷隔閡二百年,但骨子裏還當自己是華夏子孫。從來隻有化夷為夏,誰願意變夏為夷呢。
對劉大帥,大李也不敢掉以輕心。從景城時他就跟著劉窟頭,對這老上司的能耐是深有感觸。真讓這廝坐穩了盧龍,絕對能讓自己欲仙欲死。比如,將大門一關,營州還活不活了?這事老劉一定幹得出來。
病來如山倒,病去如抽絲。在安撫使看來,如今是河東軍是外強中幹,張承業才種了半年田,就能沉屙盡去、脫胎換骨?做夢呢。雖不知道老劉會如何過關,但是李大郎總覺得,若是自己不搞一下,就河東虛成這樣,多半要敗。戰場上的發揮與運氣固然重要,但是,更多的,在出兵的那一瞬,勝負的天平其實就已經傾斜了。軍隊懈怠下去快一年,說恢複就能恢複麽?憑什麽穩操勝券?人多?人多翻車的多了。
不要小看燕人守鄉衛土的決心。
如果晉王隻是讓他配合作戰,不痛不癢給點好處,大李肯定理也不理。但若真能入主盧龍,哪怕再叫回幹爹,李大郎感覺也不是不能考慮麽。分割盧龍當然不成,給一筆錢酬謝一下倒是無妨。哪怕要得太多鎮裏一時拿不出,還可以去成德籌糧,這不還有義昌、義武可以搶呢麽。
這次讓出平州,其實多半也是迫不得已。哪怕自己在平州本就沒幾個兵,退出來那就是不同,那扇門,可真就關上了。他隻是在魚死網破和暫時退讓之間做了個取舍,兩害相權取其輕而已。輕,那也是傷害。所以,數月來李大郎日夜思索,就是怎樣重新打開局麵。
可惜一無所得。
直到這封書信出現。李安撫立刻從中看出了李克用的心虛與河東的虛弱,更看到了打開一扇窗的機會。是刀尖上跳舞不假,但是,值得一搏。李大郎憋了數日,決定先跟這兩個老部下探探口風,統一下思想。如果能一舉殺回幽州,這個誘惑,著實有些難以抗拒。
鄭哥在腦子裏迅速盤算幾遍,道“那,吭吭,頭兒,那我言無不盡了。”
“你說。”李大郎正要聽這哼哈二將的想法。
“劉帥一直提防我軍,平州拿回去,咱沒法下口啊。”能衣錦還鄉二哥肯定願意,若非形勢所迫,誰願來塞北吃砂子。“再說,前次河東軍在鎮裏為惡甚多,此時拆台,便是成了隻怕也坐不住吧。”問題是,感覺不大靠譜呢。
秦光弼也道“倘劉帥不支,我軍力挽狂瀾倒是好事,可是我軍被阻於山北,無能為力啊。”這個態度也很明確,這時候反骨仔做不得。
其實這些道理李崇文也明白,但是,明白道理是一回事,利令智昏是另一回事。麵對盧龍節度使的誘惑,難呐。所以,他很想獲得兩個夥計支持,這樣他就能說服自己。可是,秦光弼與鄭守義明白無誤地表達了反對,安撫使心裏的那點僥幸也就徹底覆滅。
好吧,既然弄不了劉窟頭,那就換個思路。
“平州自是走不通。”李大郎話鋒一轉,起身取了一隻大卷軸,先不急打開,看著兩個幹將,道“今日之事,切不可外傳,所見所聞,隻你二人知曉,知否?”等二人鄭重點頭,李大將那卷軸一推展開。二哥好奇看去,似是一幅輿圖,因為絹上寫著麽,端端正正“地理圖”三個字,下邊還有個“卷四”的編號。但這輿圖與見慣的又不相同,盡是各種白描的細線、粗線、圈、點,偶有幾個朱紅的小點,看得腦仁發麻,十分繁亂。但想李大不會那個破爛出來耍笑,二哥揉揉眼睛,耐著性子細看。再看倒是看出一點門道。見有小字標著柳城、燕城等熟悉的地名,還有靛藍色的幾條蜿蜒曲線胖標著潢水、白狼水、遼河等等。
李大又搬來一張攤開,這次仍是“地理圖”,不過標著“卷三”,將這卷四拚在卷三的左邊。當間一個“雲中城”甚為醒目。
老黑邊看邊想,有點意思。
便聽李大郎道“此乃三郎窮數年之功所作,這是山北地理圖。”用一根竹竿指著卷四上一點,然後徐徐滑動,道,“此是柳城,如此向西北至饒樂山,再沿山而行折向西南,一路可至文德縣、懷安縣,再向西南即至大同軍。”說著,在圖上標著“雲中城”的右下一處,“此處是安邊,都不陌生吧。”
對這些地方,二哥腦海裏有個大概印象,知道大致方位,但絕不能如此細致、準確。怪不得總覺著李三郎神神秘秘,每到一處就要各種走訪查問,合著在搞這個。哎呦,在安邊時這廝便常在外跑,估計也在幹這事吧。
秦光弼讚歎道“匪夷所思,匪夷所思啊。”
李大道“此圖乃軍中機密,你二人知道即可,莫走了風聲。”
二哥厚顏道“頭兒,這等寶貝不可藏私。”從軍多年,鄭將軍豈能不知為將需知地理的道理,但軍中配發的輿圖花花綠綠非常魔幻,極其粗略,隻有個大概方位且常有謬誤,按後世話說就是個印象派作品,行軍打仗全靠將領、斥候自己補正。眼前這個就是工筆寫實的風格了,能清晰地看出遠近方位,中間河流、山脈走勢也很清晰。去年突襲契丹牙帳就是李三郎的人領路,數百裏奔襲,若無向導完全不可想象,想必這廝手裏也有類似的輿圖吧。
“哈哈。為將者須知地理,我又何必藏私,這事慢說。”故意笑笑掩飾心中的些許遺憾,道,“你等所慮甚是。我等即為燕人,這三年來劉帥抵禦河東大得人心,豈能做鎮中罪人。不過,劉帥為人,我深知之,此番若勝,說不得就會想著拿捏你我。我軍來山北,也不是要在塞外做可汗,終有一日要回去。隻是,這平州恐怕不好走了,我等隻好向西,探索從代北南下。”
二哥搔搔頭,道“走代北?”
“嗯。”李大道“晉王不是邀我取媯州麽,那我軍就往西去。今高家謹守懷戎軍遮斷道路,文德、懷安一線空虛。前次送那中官南歸,三郎已遣人走了一遭。時下天氣尚暖,自東向西有武列水、灤河、鮑丘水、潞水、桑幹河等,一路水草豐茂正可行軍,可至文德或懷安駐紮。劉帥兵力不足,隻能看守門戶,不會來塞北搞事,我軍便好坐觀成敗。”
鄭老板聽著糊塗,剛才還在討論弄劉仁恭,這怎麽又要插河東一刀的意思?想不明白,二哥決定少說多聽。
秦光弼道“計將安出?”
李大郎起身來回踱步。邁出這步就開弓沒有回頭箭,誰都不是傻子,玩不好,就是兩頭得罪。好片刻,道“晉軍若大勝,則我可向媯州靠攏,勸降高家,屆時亦有話說。若晉軍慘勝,則我軍當速速匯合媯州守軍,入關反正。若劉帥勝,則我伺機取雲中。若無可乘之機,亦可抄掠雲代後收兵。”
“取雲中?”果然是要插幹爹一刀啊。
“河東疲敝。至數月前,雲中守軍一日仍是兩餐,士氣低迷。”李大郎道,“我等即立足塞外,則草原不可再有他人染指。晉軍所以能戰,多賴代北健兒。我等僻據山北,東有劉帥,西有晉王,難道你我在此做一世大可汗麽。”說著戲謔二哥道,“來,右賢王給本汗樂一個。”又看秦光弼道,“左賢王,上酒。”
“哈哈哈哈。”
三人大樂。
收了笑容,便聽李大郎道“義貞,你為前軍。三日後出發,盡快占領懷安。知你騎軍不足,我讓掃剌帶鐵騎軍聽你指揮。韓公在燕城操持,不宜再任毅勇都軍司馬,陳新國與你也熟,由他暫代,領一千輔軍為你置辦輜重兼做向導。”
老黑對韓夢殷一直無感,當初是劉三非要拐帶這廝,如今劉三跑去做買賣,韓夢殷在燕城種地,軍中有他無他實在無甚所謂。陳新國麽,老熟人,上次燒牙帳配合不錯。便叉手唱個“喏”。
“廣仁。”這是秦光弼的字,李大郎繼續吩咐,“你速回燕城,最遲五日後,射日都開拔,為二郎後援,往文德駐紮。”說著對鄭二道,“你去,亦應將文德占住。”待黑廝應了,繼續向秦光弼說,“我讓麻利領保定軍五百騎聽你調遣。你到之後,毅勇都、射日都皆由你節製。”說著來看鄭二哥,秦、鄭二人忙齊聲應下。
鄭二哥心下盤算。毅勇都、射日都在營步騎各為一千四百,加雜兵也就三千。掃剌上半年從奚人、西契丹補充了一些人手,舅子軍如今有一千騎,再算上麻利那五百人,一共四千三百戰兵。舅子軍、保定軍裝備是上來了,但戰鬥力距離老三都肯定還有不如,這三瓜倆棗去大同軍攪風攪雨,有點作死的感覺。
事關生死,二哥該說要說。“頭兒,這才四千多戰兵,是否有些單薄。”
李大解釋道“三郎北征二月有餘,近日將歸。隻是將士疲敝,至少需休養半月。屆時,我會領兵來與你匯合,便有戰兵七千至八千,足夠了。到那邊後,你二人需審時度勢,勿要犯險,亦不可逡巡不前坐失戰機。
事關我軍出路,劉帥勝,並不能反攻河東,若能占了雲中,我仍有入塞之路。晉軍慘勝,則我軍有機會翻盤。倘若晉軍大勝,一統盧龍,則我軍休矣。此間利害,你等需深切體察。二郎,秦哥兒,你等隨我多年,西麵之事,多賴二位了。”
聽到這裏,鄭老二算是完全明白了,不就是要給幹爹拖後腿嘛。對於大李這種不能插老劉一刀,就要插獨眼龍一刀的手法,鄭老板默默記下。扭扭捏捏半天,這有什麽好墨跡呢,打河東軍,屠子哥一點心裏負擔都沒有啊。
李安撫如此鄭重,秦哥兒答道“我盡知矣。”
二哥則把胸膛猛拍,道“頭兒,放在我身上了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