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真正的序幕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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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八月十七日。
    塞外已經寒風刺骨,但太行山仍溫潤宜人,林木豐茂。因太行山橫斷南北,將河東即後世的山西,與華北平原隔絕成兩個世界。若從河東至河北,主要有八條穀道,稱太行八陘,蒲陰陘即是其中之一。
    蒲陰陘的西口在靈丘東南,蜿蜒向東南,東口在後世順平縣附近。此處是個喇叭口狀,東南闊,西北窄,一條河水沿穀順勢而下。在東麵穀口中央有個小山包,東西、南北各有四五裏,將道路一分為二,北麵較寬,窄處有二裏,南邊窄些,隻不到一裏。南北兩路緣山匯於西北,口闊二裏。再向內,是片開闊穀地,穀地西北連著穀道。
    就在這片穀口,兩支騎兵正奮死拚殺。
    作為全軍前鋒,霸騎都五百騎,一人五馬晝夜行軍三百餘裏,終於及時趕到。正見從山穀裏冒出來稀稀拉拉河東數騎。
    李嗣源此次做為南路軍主帥,自在中軍,前麵派了一千輕騎來奪山口。雖說他這一路算是佯動,但李將軍還是想有所作為。這裏有他橫衝都的一百甲騎,餘者也是軍中翹楚。奈何山路難行,窄處僅能單馬通過,隊伍前後哩哩啦啦好幾裏地,著實快不起來。先到不足二百騎,見到那片穀中有幾間民家,便屠戮一空,順便整頓休歇,差了十數騎出來看看情況,正好被盧龍軍碰到。
    劉霸還在行軍,見狀甲也不披,領著兒郎們換馬就衝,以多欺少先殺了這股遊騎。抓到舌頭問清了形勢,眾軍抓緊披甲,劉霸則高呼鼓動“眾兒郎聽了,身後既是家鄉父老,勝敗在此一戰。”霸騎都多為趙氏子弟,是老趙家涉足武伍的重要嚐試,本身就很團結,加之河東軍將盧龍上下無差別得罪一遍,老兵、新兵很少有沒受過窩囊氣的,劉霸稍加鼓動就群情激昂,立刻發起進攻。
    晉軍也是不眠不休趕過來,而且是在山中疾進,比盧龍軍更為辛苦,剛出來時,恨不能人是兩股戰戰、馬是四腿篩糠,又被劉霸打個突擊,轉眼星散。
    劉霸也是個狠人,眼見穀道口處也有近一裏寬,若讓敵軍列陣而出,未必就能擋住,於是片刻不停,直接率軍就往穀裏猛衝,後麵晉軍還在艱難跋涉,毫無組織,被霸騎都一路反推到山路窄處。留下二百人,一半繼續騎馬遊弋,一半下馬結陣地鬥,將路口死死堵住。對麵晉軍還處於行軍狀態,且山穀狹小,無法成規模組織,完全打成了添油,出來一個送一個,出來一夥死一夥,根本突不出來。劉霸又使另三百人也全部下馬,徒步往兩邊山坡砍倒樹木、推下巨石,一頓操作,竟將道路漸漸封閉堵死。
    等單哥兒趕到時,戰鬥已完全結束,晉軍,居然就這樣被堵在山穀裏了!
    此處地形單將軍早已心中有數。眼見形勢一片大好,別廢話,就在穀中臨水立寨堵口吧,同時趕緊催促後麵的劉雁郎送糧。
    盧龍的兵,還是太少。
    主力到達,本已攤在地上的劉霸一蹦三尺高,立刻挑了兩個慘兮兮的親軍過來匯報。但見這廝盔歪甲斜,氣焰囂張地立在馬前,額頭有血,身上有箭,那四五根箭杆子隨風搖擺。就是一點都不自然,這是給誰看呢?額頭那血,也不像自己的呀,感覺是抹上去的吧,這大手印子也太明顯了,做戲能否再認真一點?
    單無敵內心想笑,卻不耽誤他立刻下馬將劉霸扶住,朗聲道“霸騎都破敵有功,賞!”幾個親兵迅速將他的話重複數遍,高喊出去,引發軍士們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。佐官哪敢耽擱,上前與劉霸點驗確認了軍功,基本也就是劉霸怎麽說他就怎麽認,不要太離譜就行。算完了賬,立刻將一卷卷絹帛搬來,擺在當麵。國朝獎勵軍功,按人頭發錢,斬隊正一人值絹三匹,副將十匹,什將七十匹,副兵馬使一百匹,兵馬使一百五十匹,明碼實價,童叟無欺。當然,這是從前的價格,如今行情漲了,一個大頭兵的腦袋就得三匹絹。
    保衛家鄉是一事,發錢領賞是一事,並不衝突。此乃規矩。
    不論個人好惡,使計坑人是一事,賞功罰過是一事,各事各算。亦是規矩。
    軍士們抓緊下寨掘壕,從俘虜口中得知,李嗣源的主力就在後頭,遠也不會太多。但他們被困山路無法展開,盧龍軍便宜極大,隻要錢糧、箭矢跟得上,單哥兒有信心堵你堵到地老天荒。
    初戰告捷,單可及信心滿滿地在四處檢查,一邊走,一邊盤算所攜帶糧草還夠幾天。此來平均一人三畜牲,除一匹騎乘外,連戰馬也分擔了一點物資,但不多,主要還是一匹馱馬背負。可惜馬力有限,又要跑得遠,還要跑得快,一馬隻馱了七八十斤輜重,哪怕全給士兵馱糧也隻能吃二十五日左右。但是可能麽?盔甲兵械要不要帶,馬不要吃麽。
    催糧的信使已經快馬離開,還放了飛奴。必須承認,趙珽這廝有點門道。最近這是對飛奴上癮了,出來時給單將軍也帶了一批在籠子裏,腳上綁上信件放飛,據說就會自己回去,一日千裏。
    真快!
    路過霸騎都時,殺才們剛剛分了錢,正歡天喜地準備吃飯。單哥就有感慨,不自覺就歎口氣。邊上楊師侃聽見,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小聲道“哼,小人得誌。”
    “住口!”單可及卻立刻斥責道,“大敵當前,豈可如此。”心說,你個癡漢,就算真這麽想也不能說啊,不看看時候。
    楊師侃自知失言,立刻低頭認錯。
    “咳。”單可及作態一番,也借坡下驢,另覓了話題,道,“我軍急行至此,糧豆本就緊張,還要馱些絹帛。咳,若將此皆換成糧豆,又能多吃數日,我也不至於今日才到便飛奴催糧啊。”此次出兵戰兵是一萬,另有輔兵五千,除了戰兵所配馬匹,輔兵一人也有兩三匹馬、騾或者驢子,專司馱負輜重。可惜其中不少運力都用來運錢帛了,就為陣前發賞,太耽誤事。
    楊師侃聞言,知道單哥是說這個,笑道“不帶財貨,陣前何以酬功啊。”
    出征發賞賜,回營發賞賜,這是最低標準,想要弟兄們陣前用命,那還得加錢呢。此來要打硬仗,不帶財帛哪成。規矩麽,楊師侃沒覺得有什麽不該。但單無敵將軍卻不能這般沒追求,想了想道“據聞李正德在營州便改了。糧賜、衣賜按月發給,由軍士或親屬憑軍牌在有司領取。出征隻攜糧械,不帶賞賜,陣前立功領軍功牌,由軍司馬、虞侯記賬。人活著回來,自己去領,直接到家。若人沒了,有專人將賞賜送家,保證不少。省多少事。”
    這事比較秘辛,楊師侃不曾關注,聽了不可置信道“軍士肯麽?”錢不拿到手裏,殺才們能放心?真是匪夷所思。大頭兵又不傻,他們寧可自己死了財貨丟了,但是不發在手裏,有幾個願意?
    單無敵道“李正德此人你豈不知,素有信義,從景城時,我便瞧出這廝頗能治軍。據聞,在河東時軍資不足,他竟將隊正以上將官資財全都借來,為軍士買糧買肉。在安邊時,他套了咱多少糧肉你忘了。他說給,誰不信。”
    這種記賬的辦法固然由其便利,問題是,裏頭髒事多啊。楊師侃腦筋一轉,道“那軍士在營州無家又如何?”
    單無敵笑道“嘿嘿。這廝一到平州,便給軍士成家,到營州亦如此,將蕃漢女子配給軍士,不管別處有家也無,至少他那老三都在山北哪個沒有一二女子。此前二公子接管平州,凡家眷願搬去者,李正德皆差人接走。就算不願走者,那平州很遠麽?再說,平州有家,也不耽誤山北再安一個麽。”
    楊師侃嘖嘖稱奇道“李大郎真是喪心病狂,煞費苦心呐。”李正德給軍士們配女子,這事兒楊師侃知道,可是也沒什麽出奇,劉大帥也給弟兄發娘們呢。不過,單無敵將發賞賜的事情跟這事兒一聯係,楊師侃就不得不感慨一下了。
    “這有甚。剛從河東回來,有戰歿在外者,這廝曾差人一一尋上門去發撫恤,嗯,離遠了就派人去,離不遠他親自去。遇有絕嗣者,便尋族中孩兒過繼,尋不得族人親眷,他也尋了孤兒做嗣子,承續香火。在平州,這廝還在廟裏給亡者立牌祭祀,據說,從他景城以來,凡他手下死了,皆有香火享用。到柳城,幹脆辟了英烈祠一座,供奉軍士牌位於其中,使人照管、香火不絕。”楊師侃聽得心向往之。活著有錢有女子,死了有香火祭祀,軍士們還圖個啥,不禁暗讚李大用心良苦,這他媽得多花多少錢啊。
    單可及無比羨慕道“其實我軍家眷多在城中,幽州亦可效法。自知曉此事,我便說與劉公……咳。”事涉大舅哥,單無敵也沒法多說,但是事情不成,他還是很有遺憾的。
    楊師侃卻自行腦補道“嗯,大敵當前,做罷這場再說。以免亂了軍心。”
    單無敵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,微笑道“我去歇會兒,你盯一下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夕陽西下,彩霞紅透天際,映出幽州子城的紅梁格外秀麗。
    “大帥!”
    趙珽高舉著一張小紙條,連滾帶爬著進殿。剛剛收到數百裏外飛奴傳信,老趙一刻不停,趕緊要來報捷,走急了,一路磕磕絆絆,不成體統。
    自得知晉軍出動以來,劉仁恭日夜難眠,片刻前實在熬不住,就歪在坐榻上昏睡過去。忽在夢中聞得趙珽高叫,老劉彈簧一樣從榻上跳起,腳尖卻絆住毯子摔了個狗啃泥,“砰”地一聲門齒磕在地板,刺破了嘴唇,門牙都晃。根本顧不上疼,劉大帥一骨碌爬起,推開要來過來攙扶侍者,一把迎住趙珽。
    劉哥本已火得滿嘴冒泡,經此一摔,更是鬢發散亂口鼻竄血,一雙眼泡腫得跟活像金魚。趙珽接住大帥,忙將袖子幫他擦了下血,喜道“大帥,捷……捷報啊。”
    一把奪過趙珽手中紙條,隻有短短一行字,“已阻敵於穀下營速發糧”。“哈哈,哈哈哈哈。”多日積鬱一朝散盡,劉大帥腦袋一甩,如瀑布般的秀發垂在背後,那是相當飄柔,伍子胥是一夜白頭,老劉這些日愁白的頭發恨不能重新轉烏。將字條湊近光線看了數遍,喜上眉梢道“速拿輿圖來。”
    侍者忙將一張寬大的輿圖搬來,攤在地上。此時天色已暗,又將燈燭抬放在四角,照得左近明亮。劉大帥忽覺腹饑,這才想起午飯沒吃,喚侍者趕緊弄些吃食。忽又覺口渴,回身將桌上水壺提起,也顧不得風儀了,直接猛灌兩口。整個過程,劉節帥的眼睛就沒離開過輿圖,擦了唇邊水漬,道“善哉!善哉!堵住便好。劉雁郎在何處?”
    侍者已迅速端來餐食。有肉粥,菠菜,肉醬,煎餅,雞湯,劉大帥用煎餅卷了肉醬、菠菜,三兩口吞下一個,又給趙珽卷一卷。
    因飛奴夜間不能飛行,歇宿危險,故劉雁郎應在每日晨拔營前放飛,中午前後可到。由此,他隻知昨夜劉雁郎在廣陽城歇宿,按計劃,今夜應宿在良鄉。對,大概就是後世北京的良鄉一帶。但是飛奴沒到,趙珽也不好胡猜軍情。揣摩劉帥問話主要是為糧草,便道“劉將軍步軍為主,押著輜重走不快。即已堵住了晉軍,單將軍當即安排輔軍、夫子帶馬返回接應。計算路程。”趙珽心裏快速盤算,與義武交接的慎州囤著夏糧,往返二百餘裏,單可及馬多,派個二千騎護送,三四天可打個來回。等劉雁郎也隻用五日,應不至於斷糧。算算沒錯,便道,“營中存糧足支十五日。劉將軍首批糧草須五日送到,單將軍至慎州取糧,回返至多四日。營中並無乏糧之憂。”
    “善哉。”果然劉帥十分滿意。其實行軍計劃都是事前反複測算的,但劉大帥心裏慌啊,必須聽了趙珽回報才能踏實。吃下兩個卷餅吃了粥,又將半碗雞湯咽下,劉哥長舒幾口氣,取了手帕擦擦油漬,忽道,“義武那邊有甚異動?”
    老趙斬釘截鐵地回答“並無異動。想他義武地狹將寡,且王家叔侄相互提防,我軍隻是過境,最遲後日劉雁郎將軍即至兩鎮交界,有此五千軍,彼輩當不至於引火燒身。”
    “嗯。平州呢?”這邊堵住了河東軍,劉仁恭就惦記上東邊的事情了。此時,他的大軍都在西邊,若李正德這個王八蛋殺過來,他老劉就完了。
    趙珽胸有成竹地說“又送來一批馬,隻是二公子未歸。大帥無憂,盧龍道沿途各戍堡皆嚴加守禦,渝關亦駐兵千餘,且此時天暖,傍海道不通。李正德數千主力二月前便北上虜掠去了,二公子來信說尚未回返。如今老三都隻有一半在,他還要看著山北那些胡兒,能擠出多少兵?千兵冒天,這點人馬能做甚。”
    劉仁恭搖搖頭,歎息道“若正德與我一心,多了他這萬餘兵,便從容多啦。”前線堵住晉軍,老劉腦袋就活泛起來。五千兵跟著老大蹲在居庸關,一萬五千跟單無敵、劉雁郎南下,再有三千多在守平州,此時薊城也隻不到一萬兵,而且質量參差不齊。捉襟見肘呐。關鍵是馬僅餘三百匹,哦,老二新弄回來點馬,那也沒多少,畜力不足,僅能守禦,無力出擊。
    “獨眼龍那邊沒動靜吧?”劉大帥可真聽不得這廝再玩出什麽花活來。
    趙珽道“今日並無消息。”
    “善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