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激流勇進(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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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李公佺決心不小,可惜打臉打得太快,都沒來得及躲。
剛剛吹完牛逼,不等他搞清楚狀況,清河就破了。
因為一路運河,不但好運糧,還方便運器械,石炮、雲梯、衝車,都不用現場造,直接運過來,城下裝起就能用。實在不夠,才在城郊伐木補充。便利極大。劉大帥親自督戰,將從貝州各處擄得財貨往陣前一堆,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麽。盧龍兵瘋了一樣往上衝,晝夜連打三日,城中守軍有限,輪軸轉也累垮了。第三日夜,趁守軍疲憊,盧龍選出一支健兒,擅長飛簷走壁的那種,摸黑上城頭,砍翻守兵開了城門,盧龍匪兵一擁而入。
清河城破!
本以為事情搞定,結果劉哥還沒開心一下,也出事了。
城門是破了,但是魏博人民是真不慫啊。全城上下拚命抵抗,男女老幼齊齊上陣打巷戰。作為大唐的第一個割據藩鎮,鎮裏有牙兵,州、縣有州兵、縣兵,全都不白給。跟著羅大帥出門浪,他們扭頭就跑誰都不管,如今盧龍兵打進城了,卻一個個都跟打了雞血般拚命。哪怕失了失了組織建製,哪怕落單,甚至仆婦老漢,都要跟盧龍兵死幹。
盧龍軍一時不查,真是被捅死砍傷不少。可是燕趙男兒是好殺得麽,盧龍兵也被打發了火,連同前幾日攻城的鬱氣一發使出。畢竟盧龍兵有組織有紀律,各方麵都更占優勢,一夜下來,闔城萬餘戶,被殺個幹幹淨淨。
城外的劉大帥臉黑成鍋底也毫無辦法。按照老劉的想法,打魏博,攻心為上,攻城為下。充分展示實力,然後就大打河北一家親的感情牌,招降納叛。連安民告示他都讓趙珽準備好了,全完蛋。
軍士們殺瘋了,誰也管不住,他敢進城阻攔,丘八們連他也殺得。
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座清河城,化作人間地獄。
軍士們是痛快了,劉大帥簡直要瘋。這還怎麽打感情牌?怎麽招降納叛?可是劉大帥除了劈頭痛罵一頓,還能怎樣?兵頭們一個個死豬不怕開水燙,你罵就罵,反正殺完了搶完了,還能怎樣?
劉大帥收拾心情,休整三日,整肅軍紀之後,盧龍軍繼續進兵。
整肅軍紀?嗬嗬。
不過很快老劉發現,這次屠城,也不全是壞事。他本來擔心魏博人經此一刺激,後麵就會拚命抵抗,不好打了。然後,魏人確實受了刺激,隻是反應有點出乎意料,他們不是緊密團結來跟老劉拚命,而是各州按兵不動了。李公佺確實有計劃集齊三四萬人幹老劉一下,豈料貝州屠城消息傳開,各地兵馬全都不動了,都怕精壯走了被破城屠城,連史仁遇都死守聊城不來。於是,貴鄉城裏就隻剩有李公佺、程公佐等區區萬餘兵,精壯是有,守城也可,但出城浪戰就歇了吧。
魏博各州各縣各掃門前雪,就把個貴鄉孤零零地顯出來了。劉大帥一看,機會啊,揮師前進,於正月廿八日,抵達貴鄉城下。
圍城。
老臉碎了一地的李公佺也不敢抖了,一麵小心整飭防務,一麵果斷向朱大帥求援。反正跟東平王早就跪過了,那不能白跪吧。
……
汴州。
消息傳到,東平郡王同樣覺得糊塗,不論是劉仁恭打河東,還是盧龍軍能如此迅速打到貴鄉城下,都很出乎意料。將書信丟給手下觀看,道“劉仁恭這廝打魏博,是何道理?”借著屬下看信,朱三哥抓緊想想是怎麽回事。
敬翔看罷書信,哂笑道“稀奇。原道盧龍會去捏義武,卻來打魏博。這廝。莫非他以為勝了河東,河東又勝過魏博,所以他便能拿下魏博了?”鬥獸棋你可以這麽下,但是打仗可不是這麽算的吧。
“這廝。”東平王惱了一句。
為甚惱他呢,因為他攪亂了朱大帥的安排。
這兩年總體是順風順水。徹底蕩平鄆、兗,淄青王師範也很老實,汴州這四戰之地送算消停了一邊。魏博投誠過來,獨眼龍迭遭打擊。去年拿下東昭義,上個月,李罕之這廝居然帶著潞州來投,那可是河東南大門呐,翻過山頭就到晉陽啦。所以,朱大帥正在抓緊接收西昭義,給獨眼龍再送份大禮。
一號打手葛從周在邢州應付河東不能動;楊行密與朱瑾將兵數萬在打徐州,才派了張歸厚去救;上個月李罕之帶著潞州投過來,自己剛剛表他為昭義節度使,葛從周說李嗣昭已從東昭義撤了,去打李罕之,他正打算讓丁會去支援一把李罕之。雖然大方向不錯,但具體到每個點還是非常麻煩,都亂成一鍋粥了。劉仁恭這時候來裹亂,又得分心管魏博這攤子事,誠心吧。
虱子多了不癢,賬多不愁。三哥這麽些年走過來,也隻能這樣想了。“魏博這幫殺才怕是頂不住,看看誰去走一趟。”這才幾天,貴鄉就被圍了?沒心思瞎耽誤,朱大帥直接定了調子。魏博就是汴州的臥榻之側,不能不管。
敬翔道“通美即說李嗣昭西去,我看可讓他出點力。”
“不夠。”朱全忠道,“李嗣昭多騎卒,往來如風。通美抽不出許多兵。”
敬翔也有點為難。汴州四戰之地就是這麽扯淡,看著不少人,但是東拉西扯的,每個方向力量都有限,每個方向還都不能懈怠。駐兵派將都是撓頭事,兵少了不夠,想多也沒有。“隻能從汴州發兵了。至多萬餘人。”
朱全忠道“那便從汴州出兵。先去一萬五,若不夠,我親自去。”想了一下,道“去,讓李思安、張存敬過來。”
過得片刻,兩個武將進殿來。
當前一個身長七尺,十分魁偉,並不比鄭哥低許多,叫做李思安,在三哥身邊做護衛多年,深得信重。另一將就走得其他路數,並不蠻橫,但滿眼精光亂冒,正是張存敬。見他二人到來,朱全忠微微笑道“貞臣,張公,坐,坐。”
等他兩人喝口茶湯,朱三哥才說“有個事,你倆走一趟。劉窟頭這廝來打魏博,已破貝州,正圍著貴鄉打。魏博這幫殺才越來越窩囊,被人堵得不敢出來。又求到這裏。你兩個去,一萬五千兵。貞臣。”這是李思安的字,“你為主將。劉窟頭號二十萬,隻怕十萬是有,但是我隻這萬餘兵給你。隨後,我會讓通美從邢州過來,但他那邊也是一攤子事,能來多少人,何時能到都難說,你等隻當沒有。貞臣,你武勇有餘,但此次力敵定然不能,你要多聽張公之言,動動心思,要打巧仗。張公你多費心。但也不必勉強。貴鄉城高池深,也未必好破。若無製勝之機,萬萬不要行險。隻要你等在側,劉窟頭便不能全力攻城。貴鄉不破,待我騰出手來,慢一步,叫他一個也別走。”
李思安、張存敬聽說,當下領命去了。
事起突然,整頓兵馬尚需時日,希望羅大帥頂得住。
……
柳城。
破貝州,圍魏州。相當於起手吃掉對方一個大車,直接將軍了。
誰也沒想到會這樣順利,李縣男都還沒有想好怎麽動作。聽說魏博戰事如此,隻好緊急召開軍議。
“劉大帥開局打得不錯嘛。”李老三負責軍情解說,語氣諧謔地拿一根杆子,在一張大輿圖上比比劃劃。不用說,這是一份魏博鎮的地圖,但是比較粗陋,大致標明了幾個城鎮位置、主要河流走向,總體比較空洞。沒辦法,畢竟是人家地頭,做不到仔細勘察。不過嘛,魏博這地方,基本都是一馬平川,主要是幾條河流,但沒什麽大山阻隔,比較好理解。
有點悶氣。都提前給魏博通了氣,還能打成這樣,真是無話可說。足足一個多月時間準備,都幹嘛去了?怎麽想都想不通。就魏博這幫殺才,守城都幹不了麽。那清河城好歹是個州治,不是說,魏博的縣、鎮兵都很囂張麽,沒看出來啊。但這話他沒法說,通風報信這事兒若是鬧開,以後在盧龍還怎麽混。
消息,是博州的鴿子送回來。飛越了千山萬水,隻晚三四天。字不多,“燕兵屠清河圍貴鄉”。鴿子有限,字條也不能太大,粗略說個大概,過於隔靴搔癢。信息量極其有限,李三郎也不知道能說啥。
對於屠城這事,鄭守義比較反感,主要是親戚家就在魏博,這麽搞很容易誤傷。秦光弼腦海裏推演了片刻,不禁有些疑惑“劉帥不會就這麽將魏州打下來了吧。”算算時間,除了行軍,沒耽誤太多功夫。張德沒有他這樣悲觀,道“宣武還沒動。言之過早。再說,貴鄉不比清河,魏州亦非貝州。”不過,這話張德說得也不是很有自信。
這個局麵二哥沒甚話講,靜靜看了一會兒。
沉默,無盡的沉默。
李大郎從思緒中走出來,道“不等了,準備出兵。”絕不能讓劉仁恭順利拿下魏博,那他李正德也就到頭了。哪怕背個忘恩負義的罵名,哪怕要在盧龍殺得血流成河,也得捅老劉一刀。
眾人精神一振,便聽李縣男道“李司馬,糧秣三日後啟程,走傍海道。老三都皆去。”開始挑兵挑將,“今日起,嚴查南下人等,勿使消息走漏。”等李三應了,“調靖塞軍駐柳城,懷遠軍駐燕城,盧龍軍分一部去守懷遠。李司馬你來安排。”看弟弟在冊子上記錄完畢,“鄭守義,三日後,你率毅勇都先行,去河口大營駐紮。掃剌,你隨鄭將軍為前軍。豹騎都、保定軍、義從軍為中軍,交割防務後出發。秦光弼,射日都為後軍,輔軍糧械交給你了。”
三言兩語吩咐完畢,沉寂了年餘的山北行營再次動員起來。戰兵一萬八千,其中老三都六千鐵甲,鐵騎軍、保定軍一半鐵甲,義從軍萬騎有鐵甲一千,總計八千甲士。陸續離營。
二月初八日。
鄭哥作為全軍先鋒,領著毅勇都、鐵騎軍離了北城大營,沿白狼水過燕城,進入河口大營。這次舅子軍要拚命,全家出動,一千騎。
二月十二日。
李崇文中軍離營,豹騎都二千騎、保定軍一千騎、義從軍萬騎,戰兵總計一萬三,跟在鄭哥身後出發。
二月十五日。
秦光弼射日都二千兵,陪伴二千輔軍從燕城南下。此次總共動用輔兵四千,其餘兩千已千人一批,分別跟著前軍、中軍走了。
鐵騎軍充當了前方遊奕,百人一隊撒出去,遮斷道路,保證沒有漏網之魚。
毅勇都是在秦光弼出發的當日入住河口大營。別看他走得早,因他從柳城過來,其實與射日都也隻隔了一百裏地,正常行軍兩日路程,撒開了跑,射日都一天也能趕到。反倒是李崇文的中軍還要再靠後些,事實上成了後軍。當然,在後麵幾日行軍中,會進行調整。
營區整潔,隻是有點冷清。因為換防,盧龍軍已走了一部去懷遠城,營中隻有三百人,一百騎兵,二百步兵,而且以老弱為主。
若說舅子軍是山北行營的一朵奇葩,盧龍軍就是另一朵鮮花。
在出塞的幾個老營頭裏,盧龍軍如今最沒有存在感。雖然於謙也常參加軍議,但基本沒聽他說話。北征、西征也跟他沒關。這老漢打仗從來不積極,老三都,新三軍,順口溜裏都沒有盧龍軍的位置,於謙也不見著急。
交割平州時,願來的都搬來,加上補充新兵,盧龍軍曾有一千八百人,也算不弱。但這次為了補充懷遠軍、靖塞軍的缺額,直接從盧龍軍抽走了八百,給魏東城、李承嗣一人一半分了,隻餘千人。本說缺額是要補,但是此時誰顧得上。說是鮮花,是因為老於也不著急,沒事人一樣。對於兵頭來說,兵,就是命啊。至少二哥是不能理解。
看這局麵有點蕭索,黑哥都有些不落忍,道“老於,你這一天天咋弄呀。”從盧龍一路走過來,對這老小子,黑哥還是有點感情的。
於謙卻很無所謂。道“鄭帥。老漢沒你這身本事。蹉跎半生,一無所成。李帥來時,俺也沒多想,就說跟出來搶一把。嘿,不意做了這場事業。還圖啥?”於將軍與鄭哥碰了一碗葡萄釀,道,“你看俺這把年紀,也不想折騰嘍。不願再打打殺殺啦。李帥跟我談過,說是這裏打算設個錦縣,要駐兵八百,就叫錦城軍,我來做軍使。盧龍軍會再募一批兒郎。”
二哥道“錦城軍得是鎮戍兵吧,怎比得牙兵?”這老小子要交兵權麽?看這廝模樣不像裝假,如此豁達麽?捫心自問,要他老鄭交兵權,那不能夠。就算是大李也不行。
“管他怎麽算,糧賜衣賜不少拿,剿匪、綏靖地方照樣有賞賜,有甚不好。還能守著這碼頭。你是沒見,買賣一歲強過一歲,讓我走都不走呢。”於謙滿臉釋然,道,“那願博功名者,自去跟著李帥廝殺,我等老弱,還是享幾日清福吧。我跟李司馬也談妥,在東邊要再辦個牧監,我來兼管。嘿嘿,養養馬,祖傳手藝也撿起來,有甚不好。說不定哪日,你還要乘我馬嘞。”
鄭守義聽說,雖然自己不能認同,但是心裏也能理解。這些年毅勇都裏各種原因離去的也不少,隻是理解歸理解,二哥還是覺這老貨太喪了。其實認真算算,這廝也沒有多老。於謙可能也覺著氣氛有些沉悶,而且感覺到鄭二是真心關心他,心下不免有些感觸。眼看二哥要入關,不好壞人興致,於謙舉起酒碗,道“莫聽老漢胡說。我這身埋半截土裏了,你不同。祝鄭帥旗開得勝!”
“哈哈哈哈。一定一定!”
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。
盧龍軍,早晚還會發光發熱,但是於謙,終將逝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