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南征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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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魏州,貴鄉。
進入魏博以來,盡管魏人決死抵抗,但是在盧龍滾滾鐵流之下,無不成為齏粉。劉大帥說話算話,真就是一座城一座城往下打,其實也不多。大城就是清河、貴鄉兩個,其餘都是沿途小城,抵抗很激烈,結局很慘淡。如今城牆主要都是夯土牆,石炮擺起,大塊石頭砸下,不難打塌。魏人分兵把守,等於處處有人處處薄弱,處處吃虧。對,連出城都不敢。
就這麽一路推到貴鄉城下,除了打清河稍有損傷,基本油皮都沒擦破一點。全軍上下信心滿滿,士氣高漲,哪怕到貴鄉城下,望著高聳的城牆,盧龍漢子們也不慫,嗷嗷叫著請戰。
這氣氛熏陶久了,劉大帥感覺自己有點飄。畢竟,魏博凶名在外,朝廷弄了他上百年沒轍,宣武也隻是訛點錢,所以,最初劉大帥隻想著打下幾城是幾城,大年初一動兵,他是想爭取個出其不意,但是自家動靜這麽大,也不敢真信就成。可現在看來,目標是否有點保守了?各處傳來消息,魏博各州是鐵了心各掃門前雪,連史仁遇都躲在博州不來,貴鄉,還有什麽指望?站在貴鄉城下,劉大帥忽然感覺,全取魏博?曾經遙不可及的夢想,就這麽要實現了?
還好,劉哥尚餘一絲冷靜。魏州畢竟不是貝州,且萬多魏博牙兵都在城裏,說是魏博生死之戰也不錯。所以,沒有直接下令蟻覆攻城,還是把各樣攻城器械搬到城下,數萬大軍將城池圍個水泄不通再說。
就是字麵意義的水泄不通。
貴鄉的城牆比清河高大太多,護城壕也更寬更深。盧龍軍圍城後,伐木拆屋抓緊打造攻城器械,石炮、雲梯、撞車、箭塔、飛梯等等,大營一座座立起,戰具越堆越多,看得魏人也有點頭皮發麻。準備十來日,劉大帥殺豬宰羊大酺一夜,自二月十日起正式攻城。
可惜結果不如人意。
各州的兵馬沒有來,這是事實,但城內好歹魏兵有個萬餘。貝州的慘劇還在眼前,誰敢放了盧龍軍進城?
盧龍軍有石炮,魏博也不缺。飛石在頭頂呼呼飄過,但實在沒甚準頭。城牆堅固,就算砸中也隻是濺起一些飛土。偶爾幾個丟在城頭,倒是能開出一道血胡同,但這樣是十中無一,對城頭守軍傷害非常有限。
因貴鄉城的護城壕寬闊,劉大帥喪心病狂地趕來大批魏博民眾,抱著土袋填出幾條通道,省了盧龍兵的人力不假,卻也激得城頭守軍更加誓死抵抗。等到撞車推進,城上熱油不要錢般潑下,然後大火把一丟,連車帶人做了烤全人。
雲梯亦收效甚微。雲梯是個三麵由牛皮、木板保護的大車,下有四輪推動,內有高低數層,由木梯上下。士兵們或躲在車內,或跟在車後,等靠近城牆,車頂的一截梯子翻出,以鐵鉤鎖住城牆,士兵們踩著木板一擁而上,直接衝到城頭開團。可惜,如同盧龍兵車翻獨眼龍人人用命,魏人守鄉衛土的決心同樣不可小覷。盧龍兵一露頭,魏博武夫早已列隊等候,大槍、大戟噗噗一頓猛戳頂住,兩邊弓弩颼颼放箭,再有那大力士,將火油罐子一丟,再來幾根大火柴。
火!
爬飛梯的更慘。所謂飛梯就是一根光禿禿的木梯,沒遮沒攔,晃晃悠悠,刀盾手們銜刀舉盾向上奮力攀登,城上則是滾木雷石、金汁熱油灑下,多少盧龍健兒瞬間了賬。就算僥幸上去,還有大槍、弓矢等著,紛紛跌落城頭。
一天攻防戰打下來,就死了上千人,劉大帥頓時被兜頭澆下一瓢冷水。
一鼓作氣,再而衰,三而竭。這不是胡亂說說的。
什麽?一千人不多?那可都是敢打敢殺的盧龍老兵,多少年才養一個的悍匪。再說,這幫殺才是來發財的,貴鄉如此紮手,劉大帥若不想出個主意,哪敢催逼著這幫老匪送命。老劉甚至考慮過挖溝圍困,可恨據說城中存糧極多,真圍下去,不定誰先熬不住。
遂息此念。
上兵伐謀,其次伐交,再下攻城。
老劉攢點家底不容易,不能在攻城戰中白白消耗本錢,更不能讓本錢把老板幹掉。劉大帥可是太知道手底下都是些什麽玩意了。
汴兵,可就在邊上。
之後幾日,盧龍兵再沒硬打。
盧龍兵來勢洶洶,本來魏人也很慌張,畢竟,清河也不是小城,說破就破了,還是很嚇人的。所以,魏兵也是咬著後槽牙拚命,一日激戰下來,盧龍兵固然損傷不小,魏兵同樣不少損傷。沒成想盧龍兵隻打一日就歇了,等了兩日還沒動靜,城裏魏博武夫們激動了,開始鼓噪,各種汙言穢語飄出,光屁股衝著城下屙屎屙尿都不稀奇。
但是劉大帥絕不上當,也讓軍士們輪番在城下辱罵,就是不打。
城頭喊“你上來呀。”
城下喊“你下來呀。”
跟孫猴子過流沙河一樣。
不好硬打貴鄉,就這麽撤退又有點意猶未盡,劉大帥左右看一看,想起了獨眼龍的絕招,拿不下貴鄉,我還拿不下別處麽,又不是每個城都這麽硬。於是盧龍兵也學起了河東前輩,放出萬把人一隊,開始四下抄掠。欺負魏博兵分散,大城走,小城破,破堡子,抄村寨。魏博送走獨眼龍才幾天,又被盧龍軍玩命折騰,實是苦不堪言。
盧龍軍心大振!
然後汴兵來了。
三月初三。
斥候來報,汴兵萬五已抵近魏博,還有四五日行程將至貴鄉。
劉大帥趕緊召開軍議。
搶也搶夠了,攪混水的目標也算是達成了,按照既定方針,就應該果斷撤退。但是。就一萬多汴兵,還都是步兵,劉大帥有一點不甘心呐。
單可及撅著小嘴,鼻孔朝天,道“李思安?甚個玩意,沒聽過。”忍辱負重多少年,木瓜澗一戰成名,又跟隨大侄子兵不血刃破義昌,下清河,也是他老單帶隊先登,如今打到貴鄉城下,盧龍往上多少年,還有誰!李可舉行麽?李匡威行麽?盧龍兼並藩鎮,他單無敵是蠍子粑粑獨一份。對於這萬把鴨腿子汴兵,單將軍很有資格說兩句了。
兩姓家奴劉霸最近同樣表現搶眼,一戰堵死了李橫衝,木瓜澗沒帶他,但是進入魏博以來,那也是每戰當先,清河的城門就是他劉將軍弄開的。如今劉霸地位看漲,見單可及叫囂,也不甘人後,道“大帥,萬多汴兵怕個甚。大兵壓過去,俺做先鋒破敵。”
將軍們一個個鬥誌昂揚,劉大帥也感覺心裏的小惡魔在耳邊不住地蠱惑。萬多汴軍,優勢在我,吃掉它,吃掉它!攻城頭不好打,浪戰還不好打麽?真是動心呐。理智的天使又出來扯後腿。此來隻是攪渾水,搶也搶了,水也渾了,該走了!東平王才保舉了你官爵,做人留一線,日後好相見呐。
若是吃掉了這一萬汴兵,再說不小心,誤會了,朱三哥能不能信呢?不對不對,這是從汴州來的兵,並非邢州那邊,沒有實現攪混水的目的嘛。劉哥又開始給自己找理由。
趙珽還算頭腦清醒,但是將軍們發瘋,連自家侄子都感覺能上天,也不知怎麽勸解,也不敢冒頭勸解。瞥見邊上大公子眉頭緊鎖,輕聲道“衙內,你看這?”你是少東家,你來。
劉守文還了趙珽一個肯定的眼神,挺身而出道“大帥。”
驟聞兒子這樣叫自己,老劉一怔,道“我兒有話說。”
大劉道“我軍入魏博半月有餘,雖頗多虜獲,但魏博筋骨未傷。今汴兵來援,我軍已有些疲憊,當退回義昌為上,或至貝州亦可。”雖然看起來局麵不錯,但是劉守文心中隱隱有些不安。這不安不是他的臆測,而是來源於他對盧龍武夫的了解。要說河北三鎮,是最早的刺頭,但是,河北三鎮有個通病,就是老兵油子,打滑頭仗。保鄉衛土還行,出來打,那就很玄幻。別看他們現在搶得上頭,一旦遇點挫折,不出事就見了鬼。
攻了一天貴鄉不打,不就是因為這個麽。阿爺怎麽這麽快就忘了?
而且,不久前義昌還出過一檔子事,也是讓他心緒不寧。他奉命去山北勾連大李,結果前腳走,後腳義昌就鬧了兵變,帶頭的還是跟著他去義昌的盧龍兵,叫個什麽來著……虧得留守的孫鶴機警,及時鎮壓成功,沒有鬧大。但是,這事兒一直是大劉心裏的一根刺。說明什麽?說明後路不穩啊。
出來這趟已經盆滿缽滿了,可以見好就收了。
山北還有個李正德呢!怎麽著,都把這位仁兄忘了?
“不可。”不顧大侄子都快凝成一堆的眉頭,單可及叫囂道,“我軍退,士氣必沮。況我軍若退,魏人便可與汴軍合兵一處,或來義昌,或去瀛、莫,豈不被動。要走,也得先殺敗了汴兵,才能從容退走。”說到這裏,單將軍頓了頓,道,“此次所得,還要後運,好歹需要一點時候。”
最近大劉感覺這個姑夫跟換了個人一樣,自己都不大認識了。自信有點過頭了吧。那個劉霸也是。兩個夯貨一唱一和,真以為自己打遍天下無敵手了麽?木瓜澗怎麽贏得,心裏沒點球數麽?沒聽說獨眼龍的幹兒子是怎麽死的?單無敵,叫無敵就真無敵了。
“打盧龍?東平王處四戰之地,昭義事情未了,豈能一意北來?萬餘兵就來打盧龍?至於軍資,有永濟渠,汴兵騎卒有限,步軍徐徐而走,某以精騎斷後,何懼之有。魏兵精銳就在城中,我軍雖破了幾座小城,但魏博筋骨未損。我頓兵城下,汴兵若至,又或者與博州等處魏兵俱來,裏應外合,我軍如何抵敵。”劉守文也知道,要說服這些將軍不容易,便話鋒一轉,道,“就算要打,不如引出來好打。汴兵、魏兵騎卒不強,我軍此來二萬精騎,若汴兵、魏兵來追,我有永濟渠運糧,可以步軍結陣固守,以二萬精騎遊奕在外,或滋擾敵軍,或擄掠後方,亂敵軍心,待其疲敝再一鼓破之。
豈有一麵頓兵堅城,一麵與強援浪戰者。”兵家大忌四個字,在劉大公子牙間轉了幾個來回,好歹是沒有出口。
後麵這些話,幾乎全都是對著爸爸說的。將軍們固然有想法,但歸根結底,問題還是出在自家爸爸身上。劉守文在軍中威望不低,他開口,眾將軍們便住了口,全都來看老劉。劉仁恭何嚐不知兒子說的有理,但是就這麽回去?哪怕隻退到貝州,他都覺得難受。對,就是難受。若是出發前,問此時該如何抉擇,他十有八九如劉守文所說就撤了。但是此時此刻,站在貴鄉城下,十萬大軍雲集,劉大帥總覺著手握乾坤,一萬汴兵根本不在話下。
如果能……魏人向來窩囊,敢於抵抗,多半就是看著汴兵強援,若能挫敗汴兵,就能絕了魏人念想。若如此……
看看鬥誌昂揚的將軍們,更覺自己若說撤退將會極損威望。劉大帥牙一咬,對兒子道“李思安無名之輩,二萬騎軍你帶走,擊破此敵再論其他。”二萬騎兵打萬多步兵,又是在大平原,有勝無敗。
劉守文聞言,心中歎息,卻隻好應了一聲“喏!”
……
貴鄉城下,盧龍的一幹武夫們為了戰守去留抓心撓肺,在千裏之外的山北,豹騎軍也是舉棋不定。在河口大營等了半個多月,仍無南邊消息傳來。李縣男是說要等老劉翻了車再動手,可是,已經三月,再不走,傍海道就全化了。走盧龍道,可比傍海道難走的多。
更關鍵的,劉大帥兵臨貴鄉城下,打得順風順水,李縣男感覺,自己如果不在背後踹一腳,事情怕不就成了?哪怕拿不下魏博,真讓老劉挾勝歸鎮,還有他李縣男的活路麽?
天人交戰了多日,安撫使李崇文決定不再等待,直接出發。
三月五日,大軍出發。
鄭守義率領前軍於四日後抵達渝關下。
劉守光到平州後,陸續將長城沿線的幾個關口進行修繕,渝關首當其衝。原本破爛的城門重新裝好,四處漏風的土牆也整飭一新。此時負責看守渝關的是劉山喜,也就是李小喜,帶著一千兵。
突見對麵黑壓壓大軍來到,驚得劉山喜心裏發慌。待看清楚將旗,尤其是那個碩大的黑廝,劉山喜更是舌根子發苦。
渝關,就是擋在眼前的第一道坎。
過了這道坎,就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,過不去……鄭將軍反正沒想好,如果過不去,他們該咋辦。大李倒是沒讓他攻城,隻讓他打個前站來看看。可是認真負責的鄭將軍覺著,隻是看看,就對不起大李對自己的信任。看什麽?隔著數裏看了時候不短,老黑也沒看出什麽花花來。
他知道守城的是李小喜,哦不對,劉山喜。老交情了,二哥就想親自到城下去談談,看能不能說得這廝開城,卻被手下趕緊摁住。這廝如今是前軍主將,萬一有個好歹就成笑話了。大寨主自告奮勇一騎上前,其實也怕,劉山喜是老熟人不假,但是人家又不傻,這時候,天曉得會幹什麽。
摸摸胸前,瘊子甲底下還套了半身鎖子甲,千萬不要動手。
到城下二三十步處,老馬匪扯起嗓子大喊“城上主將何人呐?”
劉山喜看是他,把腦袋探出來道“王副將,是我啊。劉山喜。”
果然是這廝,老馬匪壯著膽子又向前數步,道“劉將軍啊,別來無恙。”劉山喜帶著哭腔道“本是無恙,但你等來此,乃為何事啊?”渝關盡管修葺過,但是劉山喜自知這小關卡太粗陋,若豹騎軍這幫殺才發了瘋,真不一定擋得住,一點不敢刺激人家。
王副將高叫道“劉守光呐?”
劉山喜道“劉帥在盧龍。有事啊。”這個盧龍是盧龍縣,平州的治所。
大寨主道“你下來說,我這喊著累呀。”
這劉山喜哪敢下去,老馬匪的手段他可知道,爆起傷人是他本行,若被他拿了可咋整。道“王將軍,職責所在,下不去呀。有甚話就這麽說吧。”
老馬匪就是探探情況,也沒想這廝真能下來。但是王將軍工作態度認真負責啊。劉山喜跟他這麽有來有回,方才那點緊張全都忘了,看騙不下來,就主動換了個套路。又向前湊湊,都在城牆根下了,道“大帥在魏博敗了。我軍得信,汴兵、魏兵已打入義昌,正在北來。你速速開門放我進去,軍情如火。晚一步,害了大帥呀。”
劉山喜心說我信你個鬼。我都沒得到信兒,你們就知道了。“不對呀,昨日才收到軍報,大帥已破魏博。你是哪裏得信?何處聽來地謠言?回去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