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新時代的開場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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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月黑雁飛高,單於夜遁逃。
欲將輕騎逐,大雪滿弓刀。
鄭二哥腦子裏突然蹦出這麽幾句詩文,順口就唱了出來。感覺還是缺點意思,確實是月夜不假,可惜沒有大雪,而且咱們鄭老板肚子裏的墨水有限,其他詩文也想不出來,幹脆放棄了。邊上小屠子剛喂完了馬,正抱著酒囊解渴,忽聽自家老爹吟詩,忙將口中酒漿咽下,翹著大拇指讚歎道“大人好詩!”招了老黑一記白眼,奶奶的不讀書,這是李太白的名章好吧。
想到李太白,就想到了自己的這個字。義貞,國初程知節也是這個字,那可是位列淩煙閣的人物。你要說早個幾年,鄭將軍是想也不敢想的,能有塊地皮占住,這就不錯了。誰能料到就走到了今天了呢?哪怕再早個把月,他都不敢想。一道山關,就擋住了所有的念想。
李大讓他去看看渝關,他老鄭也就是抱著看一看的心態來的,包括那一通扯淡的話,都是老馬匪跟他臨時起意瞎胡鬧,可你就說這世事之奇吧。李小喜這孫子能反水這你敢信?然後就,就拿下了幽州,劉窟頭還落了個大敗。隻要頂住這一波,幽州就是他們豹軍的啦。
淩煙閣麽什麽的鄭老板還不敢想,但是跟著大李子水漲船高,這已經是眼前的富貴沒跑了。而且,這汴兵也挺配合,玩得這麽浪,就真給他各個擊破的機會。鄭將軍忍不住抬頭望望天,大李總說自己是福將,賊老天,老子問問你,爺爺是不是也有點天命啊?到底是爺爺沾了大李的光,還是大李子沾了爺爺的光呢?
這是一個問題。
這邊老黑在胡思亂想,那邊郭屠子、掃剌是輪番騷擾,已經鬧了大半夜,每一輪都是對汴兵的殘酷摧殘。你看他是繞著放箭,可是敢放鬆麽?百十步距離,轉眼就到眼前。放箭阻敵?試了,基本沒用,敵騎非常警覺,隊形比較鬆散,再精銳的士卒,聽令拋射都拿手,但是要夜裏射中奔馳的騎兵,這就是高難度的技術活。偶爾射翻了一兩匹馬,其實也是瞎貓碰見死耗子,而且騎士們本領不差,在地上打個滾,屁顛顛就跑了,汴兵又不敢追,毛也沒有撈著一根。
更要命的是箭矢有限。按道理唐軍要求一兵十壺箭一百支,戰兵隨身三壺,可是此來追擊逃敵,大夥兒都忙著抓俘虜、搶財貨,都別說十壺箭,攜滿三壺箭的有幾人?那箭不輕的。十個人六匹馬騾或者驢,運力很有限呐。一壺箭肯定有,張存敬簡單摸了底,反正報上來說人均能有兩壺,但如何能信?
肯定不足。
還餓。
盧龍的這幫殺才壞呀,就在四百步外,大大方方地點火烤肉,還他麽挑了個上風口,飄香四溢,勾得汴軍饞蟲直冒。看得見吃不著啊!他們是被圍的一方,沒有柴薪,也沒工夫點火,隻能趁間隙啃兩口幹糧湊合。
還行,身上大餅子還有。
水,亦快用盡。
張存敬早在中和年間投了東平王,也是騎將出身,追隨大王討黃巢、戰蔡州,打李罕之,對,很早之前宣武就捶過李罕之,征徐、兗,總之十幾年大小上百場打下來,這麽窩囊還是頭一次。要知道,除了碰上河東,汴軍多少年下來,大部分時候,其實是用騎兵壓著對方打的。豈料今天自家騎兵都跑得沒影,被燕兵這般羞辱。哪怕有個二三百騎,也不至於被這麽摁在地上摩擦呀。
對騎戰頗有心得的張存敬知道,不能再這麽拖延下去。都什麽時候了,李思安還沒到,定是出了狀況。向西走個十來裏到永濟渠,無論如何,先解決水的問題。張將軍抬頭望望星辰,找到紫微星,仔細辨明東西,便下令軍陣緩緩挪動。十幾裏地,爬都得爬過去,否則渴也渴死。
屠子哥就是為了惡心人的。一邊讓老郭、掃剌去連番騷擾,其餘軍士則稍稍挪遠一點,就地生火烤肉。武夫們有這個樂子,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,又是唱又是叫,生怕汴兵不知道這邊有肉。
“打了一日,餓了吧。”
“汴軍弟兄,你等已被包圍啦,器械免死。”
“投降吧,我軍善待俘虜,還有肉吃。”
為啥要挪遠點呢,太近,萬一汴兵發瘋,怕來不及上馬麽。
也不知是騷擾起了作用,還是肉香的效果,好像是汴兵陣腳有些晃動。剛剛啃完半根腿的薛阿檀道“要打麽?”毅勇都、鐵騎軍都已經發揮了作用,鐵槍都還沒出手,薛將軍有點技癢。
“不急。這才多久,還沒累垮。”鄭哥又給薛哥切了半條肉,撒上香料,鹽,看薛阿檀吃的滿嘴流油,十分滿足。
披著鐵甲,鄭哥坐著都累,這幫汴兵站了幾個時辰能不累麽。要麽說老郭他們壞呢,一見汴兵有坐下休息,就上去將人攆起。不過二哥覺著還不到火候。觀察半日,他覺得這幫汴兵水平至少不輸牛犇。那麽以他對老牛的認識,此時此刻,遠遠不到崩潰之時,甚至,都有可能是人家一計,就等著爺爺衝上去找死呢。
江湖月老膽子越小。鄭哥打了十年仗,還是有些心得。
眼見汴兵開始緩慢移動,鄭哥才將嘴裏的骨頭一吐,抓起頭盔罩上,招呼眾人上馬。“走,瞧瞧汴兵鬧什麽妖。王副將那裏有消息麽?”
鄭老三出去轉了一圈回來,說“尚無消息。估計李思安進長河了吧。”
長河守軍確實已逃散一空,據說老百姓也跑個精光。劉大帥在貝州殺孽太重,誰不怕被報複。估計早把老劉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。如今的百姓,如果這點警覺性都沒有,是斷然活不下來的。當然,即便如此,也活得不易,尤其在這華北平原上,跑,很多時候是無處可逃啊。
從長河到這裏大概二三十來裏地?不要小看這點距離,隻要撲殺了遊騎,李思安還真就別想知道這邊什麽情況。再說,那些遊騎跑得那麽浪,他們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張將軍的境況吧。
燕軍不來衝陣,張存敬果然有點遺憾。
是的,他倒是希望敵軍來衝一波。累是累,至少此時此刻,軍士們餘力尚足。都是打老了仗的,上下皆知,如此局麵結陣不但能自保,而且,若對麵騎兵貿然衝陣,恐怕還能將之反殺。而一旦陣形潰亂,他們的下場不會比劉仁恭好到哪裏去。不,隻會更糟,因為對方都是騎兵,自己跑都沒法跑。因此,張存敬倒是不擔心手下的殺才們不拚命。
問題是人家不給自己拚命的機會啊。
奶奶的,沒騎兵吃虧大了。
聽到鄭二的角聲,郭屠子、掃剌收兵回來。今夜,他們兩部比較辛苦,往來奔馳騷擾並不輕鬆,每次也得全神貫注、全力以赴。盡管知道他們已經吃過,但鄭哥還是從懷裏取出兩條羊腿遞給哥倆,“慢慢吃,不急。”
這是特意留的。
這種騷擾戰鬥,掃剌最是拿手,人又多。到後麵老郭每次就幾十人上,這廝一來二三百,多的一次五六百,氣勢搞足,那地動山搖的,掃剌自己都怕。結果人太多,節奏沒控製好,被汴兵抓住機會射了一波,好在躲得快,隻撂下了幾匹死馬。也有人中箭,因有鐵甲護身,都沒大礙。
為何當初總打不過迭剌部,未必是奚人勇士就怕死,就技不如人,主要就吃虧在人少、馬少、甲少,尤其吃了鐵甲少的虧。他們奚人幾個才能拚下人家一個,怎麽打?如今麽,掃剌覺著,就自己這一千鐵騎軍,跟阿保機那狗東西掰掰腕子也是可以了。
信心,不外如是。
贏多了,就有了。
“敵軍尚有餘力,不可硬衝。”郭大俠吃著肉,不忘提醒鄭老板。
二哥對這夥計非常放心,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呐。硬打當然不能硬打,騷擾不能停。這次讓他決定讓張舅哥去表演一下。老鐵匠辦事把穩,規規矩矩按套路出牌,用弩放完一輪箭就回來,多一步都不幹。
“汴兵有些疲了。”在旁觀察的掃剌道。他不是說汴兵已經累垮,而是這麽騷擾,汴兵已經麻木。每次也死不幾人,剛開始還有痛呼出聲的,張順舉這輪箭放過,連個叫喚都無。估計傷兵都被一拳砸暈,以免亂了軍心。從剛剛汴兵的陣地處,他們還撿了數十個走不了的傷兵,已對張存敬的狀況了如指掌。
也搞不清對麵的汴將是故意的,還是真帶不了,聽了傷兵敘述,就更熄了鄭守義硬打的心思。二哥不想多造殺孽,將傷兵身上的軍械鎧甲、財貨搜羅一空,還給一人留了兩張餅子幾根骨頭,任其自生自滅。他還惦記著跟汴州做買賣呢,做人留一線,日後好相見嘛。
哼。當他不知道張存敬這廝的小算盤。自己若將這些傷病殺了,汴人自道必死,更要拚命。想到這裏,二哥將盧涵叫來,道“去,就說,咱是營州兵,跟老劉不是一路,隻要他不打滄州,就放他走。看看怎樣。”
盧涵這趟還沒出過場,很不甘心道“那估計這幫殺才真走了。”
“走便走了。盧哥兒,你看他不比老牛那幫殺才軟,放才那些傷兵說了,身上也有數日幹糧,看這勁頭是要找水,想熬垮這廝不易。不急,後麵還有個李思安麽。有得你打。”
盧涵得令去了。
這邊張存敬見又換了一批騎士來,心想,這次該突陣了麽?這麽好的耐心?看了這半夜,因為月光不差、距離不遠,他也大概摸出些規律來。看這次過來的數百騎,風格倒與汴兵的突騎如出一轍,那二丈左右的大馬槍非常醒目,再不是剛才那種混蛋。張將軍在掌心啐了兩口唾沫,暗笑道,可算是忍不住了吧,看不把你牙都嘣下來。
叫停了汴兵準備迎敵,張將軍就等著燕騎過來找死,結果這幫貨繞道上風口,停住了。隔著箭程大喊“汴軍弟兄,俺是營州兵,與劉大帥不是一路。隻要放下武器,退出我鎮,我軍絕不為難。”
入你娘,居然是來勸降的。
從剛才對麵就一個勁兒地勸,說多了,還是有點用處,本來都打算拚命的汴兵聽了半夜,也都有點動心。熬了一天加半夜,他難受啊。紛紛交頭接耳。“這幫孫子說話算數麽。”
“別慌,看看將軍甚個意思。”
對麵汴兵似乎無動於衷。鄭哥四下瞧瞧,讓人提來一個汴兵俘虜。這廝是個傷兵,箭矢從裙甲邊沿滑進來,紮進大腿,再偏一點就能進宮了。因行動不便,被扔在那裏。“你去跟張存敬問問,意欲何為。若是能撤,一切好談。”回身跟兒子說,“給他一匹馬,放他過去。”
不片刻,張存敬就見對麵陣中走出一馬,上麵坐著一人,舞者雙手高叫“不要放箭,不要放箭,是自己人。”口音還真是汴兵老鄉。
張存敬看對方隻有一騎,下令讓他進來,真是個汴兵不假。
“對麵是何人呐?”
“這個俺也不知,隻說是營州刺史部下。”
“你見他主將何人?”
“俺也不知是否主將。但見一個身長黑廝,讓俺過來,說,他營州兵無意與東平王為敵,隻要我軍願撤,他絕不為難,一切好談。”
張存敬知道營州跟汴州生意做得不錯。這一兩年,汴州開得一家順興行生意紅火,因為他們賣馬而且品質不錯,很得汴軍將領喜歡。去歲,又開始賣些裝飾精美的障刀、橫刀之類,削鐵如泥是胡吹,但確實比尋常兵刃鋒利許多。更不要提每年賣鹽,要從汴州運走多少糧食。
對盧龍內部的情況張存敬也略有耳聞。畢竟,河朔三鎮一直就在東平王的視線裏,隻不過從前力有不逮。如今東邊鄆、兗已平,魏博歸服,汴將怎會不對成德、盧龍多加留意。
張存敬也是有些心動。
盡管還能支撐,但自己已是支孤軍,區區四千人跟對方死磕,何必呢。
“提了什麽條件?”
“要我軍放下武器。”
“絕無可能!”張存敬一口回絕,放下武器豈不任人宰割。沉吟片刻道“你去問問他有甚要求。不,你不要回去了。”既然有馬代步,就不能再將軍士拋棄,否則太傷人心。讓身邊一校道“你去問問,對方有甚要求,回來稟我。”
聽說對方真的派了使者來談條件,鄭哥十分歡喜。
那廝被帶到麵前,見主將果是個又高又黑的殺神,兩邊也都凶神惡煞,不免心裏難過,揣測這個苦差不好做。硬著頭皮說“我家將軍使俺來問將軍,如何肯讓我等離去。”
懇談就好嘛。放下武器這是漫天要價,當然不可能的,誰也不傻。鄭哥坐在一張胡床上扣著指節,斟酌片刻道“罷了。回去與張存敬說,將軍中所有馬匹馱畜留下,你等自去吧。”
聽了回報,張存敬暗歎,李思安呐,兄弟我對不住啦。當下表示同意,又遣人與老黑議妥了細節,便依約將所有馱畜留下,士兵隻攜隨身甲械與食水,餘物一概拋棄,迅速向永濟渠靠攏,而後沿河撤退。
隨軍二千多馱畜,方才交戰時被拿來擋箭,已折損了不少,但尚餘千多。得了馱畜,二哥果然守信,不再發兵騷擾,隻領著眾將士隔著二三百步跟隨汴兵行動。但見四千餘汴兵嚴整有序,徐徐而行,真是一點機會也不給他。
收他們的馬匹牲口,是為了避免他們給李思安報信,沒料到少了這些累贅,汴兵反倒更加無隙可乘。鄭哥見狀,決定信守諾言,目送汴兵遠去。
會不會開車,你看他倒車。會不會打仗,你看他撤退。
天下強兵,果然名不虛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