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新時代的開場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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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李思安是到了長河城下時,才意識到情況有變。自家遊騎突然遭受不明損失,與張存敬部也失了聯係。他緊急派出偵騎查明情況,也都有去無回。李將軍知道有敵軍在側,估計是大股騎兵就在左近。張存敬方位不明,眼看天黑,他不敢亂跑,隻能先進城休整。
李公佺隨後趕到。
聽說葛從周是接到東平王將令,半路已回邢州去了,竟是與他見都不見。
長河是空城一座,倉中還有一點庫底,但大多被哄搶一空。匯合了魏兵,李思安本想連夜接應張存敬,卻為李公佺所阻。黑燈瞎火,敵情不明,豈能妄動。李思安揣測就是逃走的劉守文部殺了個回馬槍,他們有萬餘騎,頗有戰力,自己若被打個埋伏,豈不滑天下之大稽。
李思安反複權衡,覺著以張存敬的能耐,應該能撐住一夜,遂等次日天明,這才與李公佺合兵一處,從來路返回尋找。本來他們確實計劃要在滄州鬧一鬧的,但張存敬部突遭變故,讓人疑竇叢生。
不論如何,總要先找回這廝再說。
兩軍萬餘兵,遂將偵騎鋪開,向西南方向搜索前進。大約正午時分,來到昨夜的戰場。那幫傷病還癱在原地,一見友軍到來,紛紛哭號。
“哎呦!來人哪。”
“李將軍救命啊。”
衣甲全都不知去向,傷號在地上堆了一堆,場麵十分淒苦。
從傷兵口中得知,張將軍向永濟渠方向去了,且從地上畜糞蹤跡也印證不錯,李思安便順著蹤跡去追。行了數裏,中途又撿到一人,正是昨夜被放歸的那廝。可恨馬騾馱畜都被燕兵拿走,他腿腳不便,又被遺落此地。這是傷透心了。反正腿疼走不遠,幹脆倒地睡了一覺,好懸沒給凍死,茫茫然正不知道何去何從呢,李思安將軍到了。
從他口中,得知來者是營州兵,李思安大惑不解,道“營州兵?那不該在千裏之外麽。來此何為?前麵打了這麽久,也沒聽說啊。”
他自疑惑,邊上李公佺卻有些心得。掐算時日,心想這營州兵肯定不是來給劉仁恭幫忙的,反倒極有可能是看劉大帥離鎮不在,跑來要在背後捅刀子。這事很好理解嘛,河朔三鎮誰還不會這門手藝了。老王八心曰,李正德小夥子拿捏得很穩麽,劉窟頭剛剛兵敗,他的大軍就到啦。
可惜不能交流心得體會,深感遺憾。
李公佺本來也以為是劉守文這廝殺回來,出來還有些緊張,此時就完全放輕鬆了。不是劉窟頭就好說。咳,這狗日的吃飽了撐的來打魏博,自己好死不死誰管他,主要是鬧得他們魏博又欠東平王一個天大的人情。那東平王的人情是好欠的麽,得,他得花錢呀!
哎呀,肉疼。
李公佺在開動腦筋思索,那邊李思安則在盤問小卒。可惜這小卒本就所知有限,又一再被主將拋棄,哪怕事出有因,也心裏不順氣,問來問去再無所獲,隻道燕兵收走張將軍的馱畜,就放了人走。
在旁瞧了片刻,看李思安這愣貨很不上道,李公佺決定親自出馬。
實話說,他也有些好奇。
便將半包醬肉一囊清水先給這廝吃了,又拿出一個銀棵子塞到那兵手裏。李公佺心說,問話都不會問,若不嚴刑拷問,那就得給好處啊。這廝得了李公佺將軍的關照,果然態度不同,主動就說“哦,敵軍主將姓鄭,我看他將旗了。”
呦嗬,還是個識字的。
你看,這不來了麽。“鄭”?李正德手下,姓鄭的主將,除了那黑廝還能有誰?又問些細節,那卒知無不言言無不盡,李公佺心中了然,就那又長又黑的,除了鄭二郎不會有別人了。從這黑廝的舉止來看,這不像是要把事請做絕嘛。推而廣之,李大郎的態度應該也清楚了。他不想跟魏博、宣武鬧翻,劉仁恭是劉仁恭,李大郎是李大郎。
就是這個意思。
不打了,撤!
李公佺要撤,李思安卻不甘心。
他對什麽營州兵沒概念,近年來汴兵威名赫赫,李思安又是汴軍中有數的勇將,聽說不過一二千騎,根本不放在眼裏。李公佺耐心勸道“李公。這營州兵最油滑,彼輩馬多,來去如風。你看,他能繞道我軍身後截住張公,來者不善呐。這廝說隻見一二千,又有多少他沒見到。你我萬餘軍,人雖不少,奈何馬少吃虧。若敵軍將我等圍而不攻,便如昨夜對張公那般日夜騷擾,如何是好?此去魏州四五百裏,軍中所攜糧草有限,貝州殘破,難於補給呀。”
張存敬不戰自退,李思安甚為不滿,哪怕你堅持一下,區區一二千騎,我這不就到了麽。李公佺這麽一勸,李思安就更不氣順了,不服道“貝州無糧可去滄州取。有此精兵,怕他何來。”
李公佺發現這廝遠不如葛從周靠譜,就是個蠢貨,一點不懂見好就收的道理。本來也跟他沒甚交情,看是友軍麵上敬你兩分,但如此不識抬舉,李公佺也懶得與他廢話,一拱手,道“李公,恕我鎮中事繁,不便久留。告辭。”說罷毫不遲疑,下令魏兵立刻撤退。
這次出來,魏兵三千騎、五千步軍,有八千人抱團,又在自家地頭上,李公佺誰也不怕。
他說走就走,李思安給整傻眼了。來魏博是你們挨打我幫忙,說好要去滄州,怎麽說不去就不去,就因來個甚營州兵?雖然同為汴將,但人與人各有不同,李思安對營州兵研究不多,人又少,完全沒有放在心上。魏兵走了,其實李思安也覺著沒必要在此,可是想想李公佺那個德行,這麽撤了,顯得爺爺無膽。一股豪情頓生,奶奶的,就去滄州走一遭又怎麽,有此七千弟兄,怕個球。
……
奔忙半夜,放走了張存敬,鄭哥也覺疲憊。撿了數百死畜,都架到火上弄熟,給弟兄們養養力氣,有些下水骨頭吃不完,幹脆砸碎了喂馬。也給馬爺們開開葷。莫以為馬就隻知管吃素,也是要吃葷的,隻是不能太多,倘若得法,適當喂食,馬匹就能長得更好,力氣更足。營州那邊馬場還給起了個說法,叫什麽“骨粉”,馬駒子打小就喂,似乎是比較雄壯。
總之,豹軍上下都知道這個道理。
汴兵、魏兵的斥候有限,尤其昨日被撲殺的太慘,有點殺怕了的意思。所以,今天出城後,李思安、李公佺的遊騎都沒敢跑得太遠,隻在前方結隊搜索,兩翼放出十來裏就不敢再走。
人少,怕吃虧。
於是鄭哥一軍非常從容,就在距離李思安大軍幾十裏處休歇。為了避免暴露,隨行輔軍有些手段,地上挖出一條長長的地穴,在上以樹枝覆以泥土,地穴連著土灶,在其中生火煮飯居然不見煙塵升起。此名為無煙灶,專為野營所製。
昨夜大寨主撲殺遊騎非常辛苦,由張舅哥臨時頂了一把斥候在前頭。老馬匪呼呼大睡,直到太陽西斜方醒,跟鄭哥兩個圍著半扇烤驢猛嚼。王將軍邊吃邊吐槽,道“李思安這殺才,有些能為。手下那些斥候不好對付,幸虧人少,不然昨夜未必劫得住。”
“我軍還是人少。俺回去就跟李頭說說。你看人家汴兵,一來數千人抱成團,咱二千來人對上誰都吃虧。”鄭守義看看邊上打盹的薛阿檀,叫道“老薛,要麽你來跟我吧。”拍拍胸膛,“莫說俺占你便宜啊。我跟李頭說說,讓牛犇出去單立一軍,不虧待他。你呢,在我這裏。怎樣。我你總信得過吧。”
對黑廝,薛阿檀當然是信得過。笑道“你辦得成我沒話說。”他是個勇將,對這山頭那山頭不是不懂,是懶得操那份心。老黑在豹軍的地位他很清楚,有這夯貨給頂著挺好。而且這陣子相處下來,知道這家夥不會拿弟兄們的性命不當回事,這點尤其讓薛將軍滿意。
幾人邊吃邊聊,張順舉風塵仆仆回來,把起一根肋骨邊吃邊道“奇怪。”
“怎麽?”
張順舉搔搔頭,道“李公佺撤了,但李思安這廝卻掉頭又往長河去。”
“啊?”剛才老鄭幾個還在閑話,揣測對麵看到自己放了張存敬會怎樣應對。按他哥幾個商量,劉仁恭都敗成這樣,打得差不多了。尤其魏博武夫這點出息,鄭哥就說,李公佺那老小子保不齊就會撤。這一點他們確實沒有看錯。但是李思安嘛,李公佺都走了,本以為也會跟走,畢竟孤軍深入不是好玩的。如果他也走了,這事兒不就算辦成了麽,自己就可以收兵回去找大李邀功了。
結果這廝不走,還往長河去了,二哥都很佩服這廝的勇氣。若隻有他這兩千多騎,鄭哥當然不會多想,但李大那裏可是有兩萬人呢。
是否要陪他好好耍耍?
這次出兵,一直沒落著發揮,剛才大家分析說敵人可能要走,盧八還覺可惜,等於龜頭剛剛出殼就縮回去了。此時聽說李思安不退反進,立時來了興致,叫囂道“速給李帥去信。莫叫這廝跑了。”還好,此次還知道搖人,沒有發瘋上去要幹。薛阿檀道“七千人,大約千餘騎,五六千步軍。我軍人少,打不動,等等李帥吧。”
將軍們都很穩重,鄭哥非常滿意,讓陳新國去寫封軍報,然後抓來鄭老三道“你去,向李頭說明情況。”算算路程,“二百裏,你速去,盡量一日能到。”
鄭老三道“那我回來如何尋你?”
鄭守義認證盤算了一圈,搖搖頭,道“戰場變幻莫測,我往哪裏去現在難說。你將軍情說明即可。之後聽李頭安排吧,也不必非來尋我。”等鄭三帶幾人走了,二哥道,“嘿嘿。李思安敬酒不吃吃罰酒,那也別客氣了。”眾人以為他要說去跟李思安,不料這黑廝話鋒一轉,“再休歇一片刻,連夜啟程,去臨清。”
“不是該去長河麽?”
“李思安七千人,李頭兒那兩萬人還吃不下麽,去湊那個熱鬧?南邊許多弟兄還在囹圄之中,速去撥救撥救。”
……
滄州。
鄭二哥沒進得了清池城門,但是李大郎進來了。不是守兵知道前方戰敗認慫,而是因為城中人手實在不足。眼見城下大軍來到,鋪天蓋地,黑雲摧城,又有二公子叫門,他們可沒有周知裕的操守,直接就開門迎王師了。
今天的局麵卻有點詭異。
李刺史的大軍前腳入城,劉大帥後腳也到,隻是形容有些淒慘。殘兵敗將呐。劉仁恭距離城頭還有數裏停下,與出城的李刺史兩兩相對。城頭守軍躲在牆後,悄悄欣賞城下的這場英雄會,一個屁都不敢放。
北麵,是李刺史的萬餘兵,盔明甲亮,嚴正以待。南邊是劉大帥的數千殘部,這個造型就不說了。劉守光五千人列於西側,由元行欽帶領,與哪邊都不挨。但是,劉老二本人此刻卻在哥哥劉守文身邊安坐,十分心塞。
他跟大李可不一樣。老爹確實敗了,還是敗在汴兵手上,這王八蛋吹的牛逼就算是全都圓上了。若能退了汴兵、魏兵,那就是全鎮的大救星了。可是他劉老二不行啊。想想都頭殼疼。
三支大軍相隔各有二裏有餘,中間空地上擺著兩張胡床,李崇文與劉仁恭二人相向而坐,身後各有十人相隨,人人手按刀柄,相互怒目,仿佛稍有不對就要拔刀相向,血濺五步。李崇文的衛隊由麻利領頭,張德此時正在後麵軍中壓陣。這邊劉大帥身後則是楊師侃、劉霸等人,倆兒子一個不帶,倒是趙珽站在側後,擠占了一個護衛名額。
對,劉大帥這邊,隻有九人手扶刀柄。
老趙麽就算了。
微風拂過,李崇文與劉仁恭四目相對,心中都有萬般言辭無從敘說。
自景城相隨,相交已十有餘年矣,李大郎雙手安放於膝,雙目靜靜看著眼前這位舊主。可能是歲月滄桑,亦可能是近日兵敗打擊,氣色十分不好。老東家來前應是簡單梳洗過了,儀容非常潔整,隻是兩鬢斑白與眸中華彩不再,都分明告訴世人,劉仁恭老了。
劉大帥也在端詳眼前這位曾經的愛將。當初李全忠造反,劉哥亦有出力,但李匡威上台就翻臉不認人,將他打發去了景城消磨。正愁沒有方向,隔壁瀛州就亂了,他立刻把握機會,自掏腰包募了鄉勇平亂,並借機剿匪,在景城募兵重整旗鼓。最後李匡威這廝不放心自己在景城久待,又將他調回幽州,緊接著救雲中,再將他扔到蔚州那個鳥不拉蛋的地方擋刀。
李正德一路相隨呀。
可惜造化弄人,不知從何時開始,竟漸行漸遠。至於今日相見……恨麽?豈能不恨。然而,在河朔三鎮,這又算什麽呢?李可舉對李全忠信賴尤佳,將鎮中數萬精銳交他去打義武,怎樣,李全忠草包一個,無能兵敗,卻反手將李可舉迫得自焚而死。
李匡籌還是李匡威的親弟弟呢。
“正德別來無恙啊。”終是劉仁恭率先開口。
“一別經年,劉帥老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