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新時代的開場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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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一句“劉帥老了”,這是感慨,也是明示。
    如此赤裸裸的勸諫,劉仁恭豈能不知。人家大軍都開到這裏了,再想想二郎的模樣,是李正德主動進關,還是二郎與他勾連,這還重要麽。“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。此次兵敗,我愧對鎮中父老,正德何以教我?”
    這老小子還想掙紮,話裏話外要帶節奏,李崇文直接開門見山,道“我此來不為其他,隻為幽州安危。我與鎮中父老相約,若劉帥勝,我自退居營州。若劉帥敗,為幽州計,某隻好勉為其難,力挽狂瀾。彼時,劉帥勝負未知、生死未卜,我允諾以義昌屬二公子。今劉帥兵敗,我自當於退敵之後,回歸幽州,將義昌交給二公子。”
    這牛逼吹得,李大郎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。天命啊。李小喜反水,劉仁恭兵敗,還都這般恰到好處,這就是天意呀!
    “你!”此前劉仁恭問了老二,但這廝支支吾吾什麽也不肯說,隻說李崇文邀他一晤。好麽,你兩個都說好了,還談個屁。不管劉守光這蠢貨怎麽想,李正德絕對沒有憋好屁,這廝將義昌給老二,那老大怎麽說?爺爺呢?可是能說人家什麽,李大郎講了,當時他劉大帥勝負未知、生死未卜啊。
    爺爺勝負未知、生死未卜,這廝就敢殺進來,如今還有什麽不敢幹。
    哪怕劉仁恭再早一天回來,李大郎說這話可能都會覺著腰杆不硬。但此時他已收到那黑廝的詳細軍報,即已知前方大敗,還有甚不好說的。此時此刻,是能客氣的時候麽。就自己身後這一萬多勝兵,你劉仁恭那些殘兵敗將,敢動手麽。至於劉守光,反水試試看。
    看李崇文沉穩不語,劉仁恭義憤難抑,問道“正德是何日啟程?”盡管明治問也白問,首先人家未必肯說,其次說了自己也未必肯信,可是此事憋在胸中,實在壓得心裏難受,不吐不快。
    畢竟是老上官,李崇文下意識就準備回答,話到嘴邊了,死活咬住,道“早一日晚一日又有甚區別。大公子來柳城,我曾力勸劉帥不要打魏博。魏博懸於汴州之側,朱全忠欲染指久矣,羅弘信時便打過多次,隻因魏人抵抗,宣武又處四戰之地,隻好取些財貨,未能全功,但絕不會允許他人染指。匡籌以來,幽州迭遭變故,元氣未複,既已取義昌,當勤修內功,整軍經武,以待天時。
    魏博,乃魏博人之魏博,並非羅弘信一家之私產。有如幽州,乃幽州人之幽州。豈可貿然遠征?朱全忠豈能坐視?我鎮有實力同時挑戰汴、魏麽?何況還有河東虎視眈眈。劉帥既執意南征,今日之敗就難以避免,無非大敗小敗。既然如此,又何必糾結早一日晚一日。願賭服輸。劉帥。”李大稍稍加重語氣,將“願賭服輸”四個字說得極重,道,“劉守光亦姓劉,事已至此,何必介懷。”
    何必介懷?入你娘。眼角瞥向劉守光那數千軍,劉仁恭剛剛湧起的怒意頓時消了大半。是,老二也是自己的種。但是,你李正德憑什麽數落我。“哼。逆水行舟,不進則退。我取魏博,亦是為盧龍謀劃。勸我取義武麽?哼,東平王,當世曹公,河東、幽州勢弱,豈可再相互攻伐。義武與河東交好,攻義武,無異於呂蒙襲荊州。我非東吳鼠輩,豈能做此自戧之舉。若非晉王執拗,苦苦相逼,我又何意與他兵戎相見。”
    李正德還是首次聽劉仁恭的解釋,仔細想想,確實有些道理。這舊主果然有眼光。但再有眼光,敗就失敗了,願賭服輸也沒錯。若此時劉仁恭取勝,他李大郎能不能全身退回山北都難說,難道劉大帥會對他手下留情麽?
    看李崇文再不接話,劉仁恭知道自己扳回一城。但口舌之利又如何弭平實力的差距,最終,劉仁恭軟語道“我在幽州家眷如何?”
    聽劉仁恭此言,李崇文長出一口氣,若這廝發瘋要魚死網破,實在非他所願。鎮裏自己殺起來,那真是親者痛仇者快了。“欲走欲留,劉帥自便。”又補充道,“劉帥,我與二公子相約,與鎮中相約,幽州人不殺幽州人。誠如劉帥所言,我盧龍,受不起再一次內亂了。”
    他奶奶的,那還不是我老劉認栽。劉仁恭深吸一口氣,道“汴、魏聯兵,正往滄州而來,正德有何退敵之策。”既然認了這個大頭,那至少得讓李正德在義昌拚一把。勝了,義昌才有意義。敗了,那盧龍誰做主也就未必是他。
    “我部前軍已至德州、貝州一帶,昨夜來信,說汴兵預計這一二日到長河。但敵情未明,如何退敵尚不能妄言。據說汴兵此來隻萬餘,魏人估計亦隻萬餘。原來我想,二萬打二萬有些勉強,劉帥既然到了,不如合兵一處,共破此賊。”笑話,爺爺到前麵打仗,讓你們父子撿便宜麽,再紮我一刀呢。
    劉仁恭猶豫再三,道“罷。那我軍如何安頓?”
    “劉帥且在城南休歇一夜,所需糧豆稍後送至。兵甲等如有所需,亦請明言,倉中所存,應予盡予。此我鎮危亡之際,務須戮力同心,同退頑敵。估計至多一二日便要出兵,亦不可使義昌荼毒過甚。”
    看著李正德風華正茂、意氣風發,劉仁恭頗覺心累,老啦。自己送了十萬燕趙精華,回去幽州還不知怎麽被罵,在義昌養老也未必壞事,盧龍節度使,得善終者不多,大郎、二郎自有造化,交小兒輩去忙罷。劉仁恭自知李大郎占著大義,哪怕什麽不幹,也不能此時拆台。如同這廝明明早已入關,也隻能等著自己兵敗再來收拾局麵,卻絕不敢背後下刀。
    說妥此事,氣氛頓時輕鬆。劉仁恭擺起長輩的架子道“我老了,以後盧龍就看你等小兒輩奔忙。二郎性子跳脫,正德還要多多擔待。隻是大郎,咳。”
    李崇文與劉守文名字都有一個文字,又都做了武夫,性子也有相近之處,當年私交亦不錯,盡管現在各分陣營,但大李並不願將劉守文當作對手,更不想害他。李大郎真心想為劉大郎做點什麽,卻又覺得無話可說。將義昌交給劉守文麽?還是將哪裏給他。
    劉家的家務事,還是老劉自己去操心吧。
    人各有命,那就各憑天命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三月二十五日。
    “無恥!無信!無義!”
    說話的是張存敬,被罵的,是鄭守義鄭將軍。
    不怪張將軍氣憤,實在是屠子哥手太黑呀。
    那夜這黑廝放了他走人,其時張將軍不敢就信呐。尤其這一路沒馬沒驢,斥候都派不出去,跟睜眼瞎也一樣,能不怕麽。全軍上下唯恐遭了黑手,四千餘人咬著牙,負甲列陣走了幾十裏地,防的就是老黑反悔。那真是疲累交加。後來看看似乎並無追兵,稍稍寬心,但這麽列陣走幾百裏是絕不能夠。原地休息吃喝之後,張存敬也是堵了一把,改成行軍隊列,催兵疾行,隻是要求軍士們仍身負全甲行動。但是,數十斤鐵甲在身,無論如何走不迅捷,漸漸地,就有人開始丟盔棄甲,張存敬也管不過來,隻能乞求早日脫困。
    一眾軍士丟盔棄甲拚命狂走,兩天竟跑了二百裏地,直接跑到了清陽。
    之前盧龍兵占據此地時沒有破壞,後來汴、魏聯兵追來,也不能自己燒自家的城,反倒是堆了一些繳獲物資。張存敬就想著趕緊入城安歇,奔逃二百裏,汴兵也累得腿軟。
    誰想到,這挨千刀的老黑從天而降呐,將他一鼓成擒。
    真是巧了。
    本來鄭二哥是要去臨清不假,路上魏兵人多,他不想碰,隻能就繞著走。但他馬快,將到清陽時,在前探路的大寨主偏巧就發現了奔逃至此的張存敬一部。此時的汴兵並非之前所見的刺蝟,已是活脫一隻去毛豬,這個水靈呦。為了跑得快,汴兵們將軍械甲仗丟了一路,此刻隊伍鬆鬆垮,前後拖拉好幾裏地。工作特別認真的大寨主都沒跟老黑商量,將忙著滿地撿破爛的掃剌招呼上,幾百騎撲過來,一個衝鋒就將汴兵拿下。除個別還手的被當場斬殺,大部分汴兵直接坐地投降,跑不動,也打不動了。事後點算,捉了將近四千。
    清陽城隻有百把人看門,守兵猝不及防,也被大寨主輕鬆拿捏。
    於是,張將軍就這樣被掃剌大舅子親自綁到了鄭哥麵前。
    鄭哥也很無辜啊。
    真沒想反悔,奈何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。
    “速速速為張將軍鬆綁。”
    小屠子抽出障刀上前,張存敬以為小黑要下黑手,心裏慌得一批,但仍然咬牙不語,維持了將軍的尊嚴,沒有叫出聲來。不怪張將軍心慌,在他看來,畢竟老黑已經失信過一次了。老黑說他不是誠心,誰他媽信呐!這是二百裏開外,你不是來追我,能從天而降麽。
    結果,真的隻是割斷了皮索。
    老鄭指著寸斷的皮索,心疼地罵道“讓你給鬆綁,解開就成了麽,割個甚。糟蹋。要解結錐幹嘛使地。”小屠子“嘿嘿”一傻笑,站在一邊,不說話。
    “誤會。啊。”鄭二放下皮索,道,“正好來了,問你個事。”
    我,我不想來呀。
    “那個,你捉了俺盧龍多少人,臨清有人麽?”
    張存敬警惕道“你要作甚?”
    “不做甚,便是看看能否將俺弟兄救走些。被你捉去,那不福禍難料嘛。”
    “膽大包天。就你這點人?”
    感覺受了輕視,鄭哥拍拍胸脯,道“膽子是有一點。哦,還沒跟你說,別想有人能救你了。李思安回來尋你,尋到那些傷兵問了情況,然後又掉頭去長河了。魏兵倒是退回來,現在武城,據此尚有一日行程。本來呢,俺是直接要去臨清,半路撞見你了。對不住,對不住。誤會呐。”
    這話半炫耀半威脅,張存敬揣測自己能不能活,全在後麵幾句話了。眼珠子一轉,道“魏州那邊捉了許多。臨清這裏,當有數千,皆有魏兵看守,是否已經送走我並不知。恕我直言,貴部雖然武勇,但未必救得下臨清之人。”
    “嘖嘖。”鄭守義聞言,有些失望。貴鄉肯定是去不得,太危險。本指望臨清能否有所收獲,如此聽來怕也無法。陳新國心念電轉,道“將軍,不如將這些汴兵綁回去,派人與東平王談談,將咱弟兄換回些來。”
    “善哉。”鄭老板大腿一拍道,“咱跟東平王還有買賣呢。甚好。”
    張存敬聞言,不免為自己的命運擔憂,但是想想眼下應不會再有性命之憂,也算不錯。就聽鄭守義又道,“看你也走不動了,休息一夜,明日回轉滄州。張將軍,還要煩你與弟兄說明,千萬莫鬧,咱給糧給水絕不留難,亦莫使本將為難。共度時艱,啊,共度時艱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這一夜,全軍就在清陽城裏度過。
    城中堆了不少汴兵、魏兵積存的繳獲,鄭哥撿了些貴重輕便易拿的,讓俘虜們各自背了隨身幹糧,拿繩子一串串綁起,出城走人。城中有數百押在牢中的盧龍降兵,一並解放出來,由他們負責押送汴兵,甚為得力。甚至有點過於得力,鄭二不得不當眾斬了十幾個刺頭,才止住迫害汴兵俘虜的歪風邪氣。
    敗家玩意!都殺了拿什麽換人呐?若不給換,還能拉回營州種地放羊麽。
    出了清陽,先渡過永濟渠,跳回到東岸,才繼續北行。
    魏軍數千人也在西側,二哥不想回程與他們碰上。
    事實證明屠子哥很有先見之明。不到中午,就與南下的魏兵斥候碰上。有那不知死的汴兵見到魏兵,還當來了救星,紛紛鼓噪,也被老鄭斬了幾個榜樣,腦袋用大槍高高挑了示眾,鎮壓下去。
    然後滑稽的一幕出現了。
    隔著永濟渠,李公佺在這邊高呼“可是二郎啊。”
    他們自打那日與李思安分手,就一路沿著永濟渠南下。昨夜在武城歇了一夜,將城中繳獲、俘虜一並帶上,繼續回返。聽說斥候來報,東岸出現大股騎兵,還牽了許多俘虜,驚得李公佺一身冷汗,忙來觀瞧。就見一杆“鄭”字旗高高飄揚,雖然隔得遠,但老王八眼神還好,尤其旗下一個老黑身段非常醒目,給他認了出來。但這俘虜兵,能是誰呢?
    鄭二早聽斥候回報,遇上魏兵了,來在岸邊,也隔著永濟渠,扯起嗓子大喊“李公別來無恙啊。”說完,還將手搭在耳上,聽聽這邊的回音。
    李公佺哭笑不得,竟能在此碰上。趕緊叫來十三郎,道“隔著遠聽不清,你去問問甚個情況。”李公佺自己不能犯險,如今畢竟是兩軍對壘,誰知道老黑幹出什麽喪盡天良的事情。
    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