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戰義昌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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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兩位留後在景城休整一夜,一起出發,於二十五日午後抵達清池。
    劉守光連夜編組軍隊,次日晨,即二十六日,聯軍離營南下。
    二十七日抵達東光當日,得知葛從周已於二十五日圍了安德,正在晝夜攻打。
    此次前軍由保定軍和舅子軍也就是鐵騎軍擔任,毅勇軍則與李大同在中軍。
    一群將領靜靜聽著掃剌的使者稟報“周遭遊騎甚多,或數十或百人一隊,各隊相去不遠,方圓數十裏,我軍斥候無隙可乘。硬往裏擠,便有大隊騎卒過來,多至三四千眾,大人未敢交戰。我軍退,彼亦不追,僅以數股遊騎追攝。”
    “呦嗬。”二哥道“敢追出來,想是騎軍不少啊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安德城下。
    要說汴軍將領,比如葛從周,其實身世有點意思。其曾祖、祖父、父親,都是唐朝高階武將,官拜兵部尚書的那種,這廝也是習得一身本領,年紀輕輕投了黃王搞造反。中和四年朱全忠大破老東家黃巢軍於王滿渡,葛從周及霍存、張歸霸等便率軍降了,從此在三哥麾下發光發熱。
    可能是前次救魏博效果太好,這回東平王讓他為帥,北伐幽燕。
    北麵發現燕騎,葛從周已經獲悉,觀其未敢深入,估計是前軍,人少,比較謹慎。但是一條葛判斷,按照李可汗的風格,燕軍主力不會太遠,指不定藏在哪裏等著捅他一杆子呢。
    哦,李可汗。因為李崇文從營州起家,軍中胡兒眾多,汴將就給他起了個諢號,李可汗,已經叫開了。
    此次大王調發八萬大軍交在自己手裏,是機遇,也是挑戰。
    之前他走得早,沒跟營州兵交上手,不過後麵看了李思安、張存敬的總結,嗯,丟不丟人就不評價了,匯總對方在塞北的一些傳聞,葛從周認為,對麵的這位,跟自己風格有點相似。都喜歡果斷出擊,吃了就走,絕不拖泥帶水。隻不過他一條葛條件有限,以步兵為主,對方比較壕闊,是騎兵為主。既然如此,那麽最近這一兩天,雙方應該都要露個麵,看清對方的實力才好下手嘛。
    葛從周決定暫緩攻城,以免為敵所乘。
    二十九日,燕軍果然出現。
    清晨,大股騎兵從北方靠近,動作凶猛地撲殺了部分汴兵的外圍遊騎,然後以一個扇麵向安德靠近。葛從周得報,立刻引五萬兵於城西列陣,自己爬上了巢車觀望。安德附近,這是一馬平川,想找個小土包都沒有,李大郎也是連夜趕製了個吊箱,不要命地把自己升上去,稍稍能望遠一些。
    對方陣營中規中矩。汴兵三萬多四萬步兵層層疊疊數座橫陣,左右拉開有沒有十裏?五支騎兵穿插其間,觀之不下萬騎。這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呀。
    為什麽說這是炫耀呢?
    軍隊排陣,是有規矩的。兩軍交戰,肉搏一般隻有第一排接敵,弓箭手限於射程有限,也以正麵輸出為主。所以,同樣的兵力,正麵展開越寬,同時能夠輸出的戰力就多。而且,戰線夠寬,可以兩邊包上去、壓上去,側擊攪亂敵軍。但是,正麵寬了,就會造成縱深減少,又容易被對方一點突破,造成己方陣線混亂。所以,如何在陣寬與縱深尋找平衡,就是排陣的要義。
    國朝盛時,一個軍團二萬人,正麵展開約五裏,縱深百步,基本已是時代巔峰,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。因為要做到這一點,軍隊要足夠訓練有素,足夠裝備精良。貞觀、永徽、開元、天寶,唐軍就是靠著這樣的強力橫掃天下。安史之亂以後,唐軍的水平其實掉了不少,比如盧龍兵,不論是李匡威還是劉仁恭都擺不出這樣高水平的陣形。
    李可汗都還在努力,沒想到,葛從周已經擺出來了。
    這就是赤裸裸的炫耀與威脅。
    這個“擺”可不是花架子,水平不到瞎胡來是要死人的。一百步縱深不過一百來米厚,縱深非常單薄,左右數裏寬,水平不夠,想站整齊都難,一旦被人中央突破,直接就得全軍崩潰。葛從周將三四萬人擺開左右翼張的兩個大橫陣,每個都有四五裏寬,若從天上望下來,就是兩條單薄的橫線段,西頭的兵站在地上看不到東頭的兵,若燕騎中央突破頂不住,調兵支援都來不及。
    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。李崇文怕摔,看個大概就從吊鬥上下來,臉色十分難看。劉守光又不怕死地爬上去看了一會兒,下來也沉個臉。鄭哥抬頭看看杆子,感覺上去有點危險,算了,坐在馬上湊合看吧。不過他還是個棒槌,啥也看不明白,就是人多,這烏泱泱一大排啊。
    “嘿,這廝將人全圍在這裏,就是要欺負咱人少嘛。”李縣男盡量口氣輕鬆,可是鄭屠子分明看出他麵色有異,坐在馬上直搖頭。
    劉守光也是愁。
    本來他們還想著,進都進來德州了,保不齊會分兵抄掠,這樣聯軍好歹先咬下幾塊肉再說。為什麽他沒在鎮裏搞堅壁清野,一來自己威望有限不好幹,再者也是不想汴軍縮成一坨。
    汴兵可不是什麽好鳥,有莊子能不搶麽。
    偏偏人家就忍住了。就剛到那天將安德左近抄掠一空,再不亂跑,葛從周這廝就愣把十萬人堆在一起,全靠黃河水運便利接濟糧草。這裏距離魏博又很近,戰場十分局促,騎兵再多也跑不開,這就是耍流氓啊。
    一大坨,怎麽下口。
    看著對麵明晃晃的大槍,小劉也是一點上去拚命的意思都沒有。
    葛從周同樣看清了來敵。
    二萬騎左右。
    燕兵騎兵是有些優勢,但是,嗬嗬,若隻這點人,怕是不夠看嘍。別說你有二萬騎,葛將軍看得分明,至少一半都是草原騎射的路子,突騎恐怕還比自己少些,打起來不吃虧。
    嘿,就算全是突騎爺爺就怕你麽?馬多了不起啊,敢來,爺爺當麵車翻你。
    就問你敢不敢,李可汗!
    葛將軍決定試試敵軍的膽色,從吊鬥上傳令,讓李思安去衝一下。
    這廝叫囂很久了,要報仇雪恥嗎?給你個機會。
    傳騎打馬去了。
    “嗚——”,轉眼角聲響起。
    二哥一瞧,怎麽,汴兵這是要衝陣?汴兵騎兵要突陣麽。牛逼大了這是。老黑還想上去比劃比劃,就聽李大郎一聲令下“撤!”李思安都還沒列好陣線,燕軍二萬多騎已經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了。
    看敵騎井然有序退走,葛從周搖搖頭,心說,入你娘,走什麽呢。
    麻煩。
    確實麻煩。
    次日斥候回報,二萬燕騎似是向南邊去了。
    嗬嗬,這是想斷我糧道嗎?還是打算搶魏博。
    史仁遇一拳砸在大腿上,罵道“燕兵這是要去博州擄掠吧。葛公,兒郎憂心家裏呀。可否我軍回返看看。”邊上魏將李重霸也是連連附和,十分惶急的模樣。看這老小子唱戲,葛從周好懸沒忍住抽他。昨天怕魏兵壞事,隻讓他們看住安德,今天說跟他們商量商量可以發力攻城了,結果這兩來了就叫囂要走。李公佺那老兒來都不來,這就是做賊心虛嘛。
    誰不知道你們跟盧龍有勾連?
    但是畢竟魏兵有二萬,這幫孫子成事不足,他敗事有餘啊。保不齊燕兵就躲在哪裏,真鬧,可能轉眼就殺出來了。說是帶了八萬兵,看住這幫家夥就浪費二萬,能用也就五六萬。大王英明,這次來人少了真是玩不轉。
    葛從周應付道“史公勿憂。魏博城高池深,燕兵皆騎軍,不能攻城。隻需城中嚴加防範,查拿奸細,不給可乘之機即可。”
    史仁遇一臉急切,道“葛帥,軍心不穩呐。”
    不待他繼續鬼扯,葛從周一擺手,道“燕兵南下,欲亂我糧道,但我軍有大河水運之利,何懼之有。魏博各城皆有重兵,亦無需憂慮。明日起攻城,先拔了安博再說。”
    史仁遇也沒想著真能跑了,就是來哭一聲。哭完就準備撤。正要起身,卻聽葛從周道“不急。前數日攻城辛苦,我著人打了幾尾河魚,一起品鑒吧。”
    “這?”今天來是因為軍議,史仁遇作為魏博的代表過來,但他可不想在此久待。拱拱手道“葛公客氣,不勞費心,俺吃不慣河鮮。軍中還需我去安撫,明日也好攻城嘛。”
    “哎,不吃河鮮亦有牛羊嘛。難得一頭死牛,我已著人下鍋,不可錯過啊。”一條葛不容分說一招手,就讓軍士們伺候兩個老殺才挪地方吃飯。
    想走?沒門兒。
    史仁遇心說,壞了,來壞了,自己這是自投羅網啦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鄭守義跟著李大郎沿著黃河北岸南下百裏,前軍掃剌、麻利已到聊城附近,發現問題了。三哥為啥以滑州為支點呢,因為挨著黃河,四五月份黃河水流平緩,運糧船沿著南岸一路順流而下,直抵安德附近的臨時碼頭。汴船曉行夜宿,隔著大半條黃河,劫糧道怎麽劫呀。
    沿途倒是破了幾個小堡子征點糧,但是真要攻縣城就是扯了。二萬多騎,幾萬匹馬騾驢,日費甚眾,就這麽無所事事亂晃麽?還是在魏博腹地。他們引以為傲的騎兵機動,此刻居然似乎毫無用處。而且,有些不要命的汴軍遊騎總是在周邊轉,殺了一批來一批,這就很尷尬了。
    朱三哥的汴兵,不是無能囊糠的太宗之恥、高梁河車神。
    李大郎敢不敢下死手先不說,劉守光就不能無所顧慮。
    轉了兩日,兩位留後一商量,隻好先退回安陵。隔著數十裏,每日派出或三千騎,或五千騎,到安博附近轉悠,一來給城中看見援兵一直都在,不要害怕,堅持抵抗。再來就是看看汴兵打算怎樣。
    葛從周沒想怎樣,就是圍著安博挖了一條溝,打打停停,這是要卯上了。劉守光說安博城中居民他疏散了部分,以減少糧食消耗,去歲夏糧秋糧又囤積不少,城中存糧吃個一年兩年都不成問題。眼下是沒啥問題,安博附近的地反正已經毀了,大量民眾在向北逃竄,有些跑去滄州,有的已經進入盧龍,戰事久拖不決,對義昌的傷害太大。
    為了安撫小夥伴,李崇文做出了種種承諾,總之是不會讓自己人吃虧。
    幹耗著也不行,五月初,李崇文意圖引誘部分汴騎出來,哪怕殺傷幾百也好。奈何汴兵就不上當。倒是魏博的騎兵傻乎乎來過一回,被切了數百,也就再不露頭了。戰場狹小,又不是上萬人出來,汴騎也是每人帶了多匹腳力才出門,一看打不過調頭就跑,小劉追了幾次都沒轍。
    這麽有個數日,李大、劉二還沒想好怎樣,僵局就被葛從周打破了。
    五月八日。
    安博城破,守將戰死。
    怎麽破的不知道,還是五月九日過來騷擾時,發現城頭大旗換了,這才知道城破。因為昨日白天還都正常,那就隻能是晚上出事。李崇文與劉守光反複推敲,因為城牆並無坍塌跡象,那無非就是怎樣賺開了城門唄。
    為了弄清情況,劉守光親自出馬,付出了百餘騎的代價,抓了幾個遊騎活口回來審問。所料不差。八日夜,葛從周挑燈夜戰,先是輪番攻擊各門,然後將守軍吸引到西城,同時揀選軍中勇士攀牆入城,開了北門。
    城破,守將傅公和戰死,但汴人、魏人亦傷亡數千。
    本來魏兵比較克製,李公佺約束部眾,雖然也搶了不少財貨,但是盡量少殺人命。結果剛剛入城還罷了,後來汴兵進來就亂了套,在城裏徹底放縱,帶著魏博武夫們也漸漸管束不住。
    最終,安德步了貝州的後塵。
    河北,又吐了一大口血。
    “劉帥!”李崇文勸道,“汴兵狡詐,就是要激得我軍去魏博屠城。隻要魏博一日不能徹底降於朱三,汴軍就不能久留。暫息此怒。劉帥屠貝州是一誤,你我不可再誤。此刻葛賊有大河水運,但過了安博他就得上岸。越向北走,彼兵力便越單薄,我軍便有機會。”李大郎知道這話自己說著都虛,畢竟現在義昌是劉守光的地盤,打成這樣,自己怎麽說都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。
    城中萬餘戶八九萬口,被屠戮殆盡,還有數千軍將,劉守光的心在淌血。赤紅著雙眼道“某知矣,某知矣。”見他雙目微動,心中定有所思,李崇文又道“北上清池沿途盡速疏散民眾。若彼兵出遠擄掠,我軍便可擇弱者擊之。況永濟渠水窄,總有可乘之機。”氣惱道,“可恨隔著個魏博,否則,大可去汴州擄掠,去朱三家裏放火。”
    “李兄。”劉守光忽然放緩了呼吸,歪著眼睛來看李大,字斟句酌地道“還是要去魏博。不就一區區義昌麽。李兄,我若舍此義昌,他日,你能否再還我一個義昌。”李崇文聞言未答,邊上老黑道“小劉,你這是甚個意思?”舍?義昌怎麽舍?舍給誰?這就是個燙手山芋。況且,汴兵隔著魏博,也拿不去啊。
    劉守光緩緩道來“你我心知,我軍兵少,這樣打束手束腳,毫無勝機。絕不能硬拚。哪怕我軍二萬換他五萬八萬,也是吃虧。隻能避實擊虛。但他有十萬兵,糧草又不用天天運,從安博上岸,哪怕一路走陸路至清池,也不過二百裏。他以一萬守安博,五萬圍清池,還能有四萬兵護送糧道,我軍亦無甚可乘之機。”劉守光此刻頭腦異常清明,惡狠狠道,“李兄,此事你豈不知。我知你是看我夾在中間難做,但如此打法,清池即便不丟,義昌也一樣廢了。
    左右是個死,哼,汴兵燒義昌,老子就去燒魏博,打不下城池,就踐踏田地,幾萬匹馬踩過去,我看他能剩下什麽?大不了義昌、魏博全成白地。魏博就是他媽地禍害。汴兵有宣武諸州,咱有盧龍,李兄若不棄我,我又何惜一區區滄州。相、衛太遠,這魏、博、貝三州就在眼前。營州不是缺人麽,魏博人多啊。老子倒要看看,魏博這幫殺才何去何從。”爺爺本來也不是滄州人,怕個球,死絕了老子也不心疼。
    嘿,其實還是心疼的。劉公子是沒辦法呀。
    踐踏秧苗,這是要斷子絕孫呐。鄭哥雖然手裏人命不少,但是聽小劉如此說法,竟是連義昌百餘萬口的性命都不顧了,簡直不寒而栗。發現在劉守光麵前,自己總是如此單純善良。
    李崇文定定地看著劉守光,半晌,也恨恨道“先盡量疏散。走陸路,走水路,能走多少走多少。盧龍地不缺,唯缺人。這二歲,李承嗣在遼水兩岸也站穩了,遼南亦可為魚米之鄉,水草豐茂,亦耕亦牧。關內安置不下,就去塞外。營州,便是你我根本。劉帥,你不負我,我必不負你。盧龍地處邊角,自有其地利。今日我等受困於此,他日,必要百倍報答。魏博,成德,義武,早晚我必取之,區區一義昌又算個甚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劉守光高舉右手,“君子一言。”
    李大郎與他緊緊相握“快馬一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