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戰義昌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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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劉守光確非等閑之輩。
    說幹就幹。五月九日與李崇文議定,當夜便派出多路使者往鎮中各縣通告,要求軍民向盧龍逃難。次日,即攜十日軍資離開安陵,出城前公告城中百姓敵軍將至,令自去倉中搬取錢糧後各自逃散。
    二萬餘軍遂沿永濟渠入貝州,直撲魏州,沿途一片腥風血雨。
    葛從周攻下安德折損不小,陣亡二千餘,傷而不起者倍之,且多為汴兵。為籌軍功,屠城三日,還要休整數日。再向北就不能走黃河,二百裏路,軍糧先要中轉到永濟渠,再至清池,其間要走一段百餘裏的道路,極大地增加了風險,也降低了效率。一路還需妥為安排,數萬大軍才能出動。
    隻是,葛從周還沒有調配妥當,麻煩就上門了。
    “葛帥!”上次被這廝請了幾天飯,史仁遇憋著滿肚子氣。忽聞燕軍在貝州燒殺擄掠,焚毀廬舍,踐踏秧苗,仗著馬多人多,將本已殘破的貝州再次蹂躪,之後直入魏州,繼續四處為禍。這次魏兵是真的炸了,史仁遇翻著白眼,“俺魏博隻想安生度日。你等要爭天下自去爭嘛,打義昌你打啊,禍害俺幹嘛?缺錢,缺糧,東平王說句話,找羅大帥要啊。”史仁遇拍著腿罵娘,“劉仁恭敗了,劉守文已死,盧龍也死許多人,貝州之事已了。李留後講規矩。何必拖老子下水呢。你等屠了安德,俺魏博遭殃。我此來是給葛帥帶個話,我軍撤了。博州秧苗再給踩了,老子明歲就得吃風,恕不奉陪。”根本不聽葛從周分說,言罷起身便走,邁了兩步看葛從周沒攔他,沉“哼”一聲,邁著大步去了。
    葛從周之前隻知斥候報說燕軍從安陵撤離,從一地馬糞可知向貝州方向去了,但追攝的遊騎不是被擋就被撲殺,燕兵瘋了一樣遮斷道路,所以,對李可汗的動向,他就知之不詳。
    燕軍要撤,這在情理之中,安陵正當汴兵北上清池的途中,不走,難道等著自己大軍過去,拿雞蛋碰石頭麽。但葛從周原以為燕兵會在自己北上的途中襲擾。對此,他已有計劃,抽出兩萬兵護送糧草,一旦燕兵來襲,就拖住他們決戰。若燕兵不來,則一路打到清池。再不來,就一路打進盧龍去,逼其決戰。一如李思安擊敗劉守文。
    跑得了和尚你跑不了廟啊,馬再多,你李可汗能扔了幽州不管麽?
    沒想燕兵又去魏博了,還鬧得這麽大。
    直到史仁遇走遠,葛從周才向身邊張存敬問“作何想?”周遭這些將領中,葛從周也就看這張存敬是個有些頭腦的,軍中有事多與他商議。至於李思安之流,咳,不問也罷。
    張存敬重整旗鼓,所部萬餘人,也是此次北伐的主力之一。對營州兵,張存敬自認為了解頗多,見問便道“燕人瘋了。我軍近十萬抱成一團,他那點人馬怎麽下嘴?原想有安博堅城,可以與我軍消耗,如今城破,豈能不慌。畢竟他盧龍才折了那些精壯,後方空虛啊。如此一鬧,魏人多半坐不住要走。我軍若行攔阻,不免內亂。任其自去,則少了二萬魏人。若魏人不走,李可汗便繼續擄掠,補充軍資,亦不虧。左右義昌是打爛了,拉上魏人陪葬唄。”
    “少這二萬魏博軍又怎樣?”葛從周不屑道。說實話,他從來也沒想過魏人能有什麽用,若非大王執意如此,他才懶得跟魏博這幫腐朽至極的老武夫費勁。其實,史仁遇此時走,未必不是好事。魏博跟李可汗的關係誰人不知?馬上要脫離黃河水道,他必須要分兵運糧,不可能再這樣抱成一團,屆時這幫蠢豬怎麽安頓。得時刻防著他們反水。派他們運糧,這廝會不會串通燕人把糧劫了。一起紮營,會否直接把燕騎放進來啊。葛從周的原則是寧可少帶人,也不能有豬隊友。
    有萬汴兵主力,隻要擺開了陣勢,一條葛有信心正麵幹翻任何敵軍。這次東平王是下了血本的,他也有過萬騎,一旦讓他抓住機會,定要李可汗好看。
    “總比幹等著強。況且,少了魏人,我軍七萬餘,確實單薄些。安博及沿途留兵及護糧,至多隻有三四萬人可用了。圍城尚可,強攻。路上這百餘裏糧道也是個麻煩。”張存敬搖頭道,“李可汗破罐子破摔,劉守光這廝也真光棍。”
    雖然有信心正麵擊破李可汗,但人家不敢自己打啊。
    現在這個局麵,葛從周頗覺難過。李可汗與自己還真是相類,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。正因為大家套路相似,就都無甚取巧,隻看誰犯的錯多,然後就是拚消耗,拚命,打成一場爛仗。
    打爛就打爛,誰怕誰。
    “魏人願去便去,我軍明日北上,一應如舊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五月十六日。
    魏博軍拔營返回博州。
    五月十七日。
    汴兵留二萬人守安博及碼頭,五萬餘啟程北上。
    五月十九日。
    汴兵至長河,留軍五千。
    五月廿一日。
    汴兵又至安陵,沿永濟渠經東光、南皮。
    五月二十五日。
    汴兵主力四萬軍至清池城下,元行欽嚴陣以待。
    遂圍城。
    此間,李大、劉二就如孫猴子進了羅刹女的小肚皮,在貝州、魏州、博州反複橫跳,翻江倒海。這幫殺才在草原都是一霸,如今放飛了自我,將魏人折磨得生不如死。仗著人多馬多,魏人因兵力分散在各地,敢出城就被圍毆,不出城,劉哥就橫行鄉裏。一般的寨子、堡子,甚至於防備薄弱的小縣城,說破就破。別忘了,牛哥三千人也不是吃素的。跟汴兵正麵剛先不提,爬個牆頭,以多欺少都很拿手。並且牛犇將軍幹活賣力,一定要讓鄭哥認識到自己的價值。
    燕兵甚至一度在貴鄉城下誇兵,數萬馬騾就在魏博牙兵的眼皮子底下,將秧苗反複踐踏,將鬆軟的田土都踩出道路了,氣得城頭的魏人大罵,燕人不得好死。留守城中的羅紹威羅大帥想拔個份兒,遣三千騎出城驅逐,結果寡不敵眾,傷亡千餘,敗歸。此後魏人繼續謹守不出。
    李公佺、史仁遇進入博州時,大李、小劉二位留後正在魏州玩得興起,博州看著好像還算平靜,但是等他們進入魏州後,看到滿目瘡痍,也是氣得大罵李正德混蛋。有本事你找汴軍算賬去,怎麽老捏我們魏博呢。於是幾個老殺才一咬牙一跺腳,帶著憤怒的牙兵進貴鄉城找羅大帥講理去了。
    得罪晉王,投靠東平王,還非要出兵,這可都是羅大帥的主意,如今惹出禍事,不跟你羅大帥說道說道麽。
    嘿,魏博的節度使啊!
    其實,李大、劉二確實去找汴軍了,本來目標也不是魏博。一聽李公佺撤兵,二位留後立刻就走,隻不過沒跟老朋友碰麵,而是直接跳到李公佺的身後,在博州再次擄掠軍資後,重新靠近了安博。
    這就真的要說說在塞內作戰的好處了,比如,至少此時此刻,籌糧不難。
    葛從周已經北上,安博至長河有兵二萬五,且包括騎軍五千,其中數千在長河,二萬多在安博。葛從周就是以這種方式告訴李可汗,劫糧,沒門,他就是靠人多橫吃硬拿欺負你。
    有種咬我啊。
    一到安博,兩邊的遊騎就廝殺了一場,方寸之間,碰不上很困難。從黃河碼頭到永濟渠也就百多裏,汴兵以五千騎、萬餘步軍護衛大車、民夫行進,一個來回大約五日行程。大李到時,正好看到一隊糧車回返安博,他們跟了兩日,直到車隊進城都沒敢立刻下手,主要擔心附近藏匿有伏兵,其實就是怕被汴兵的騎軍纏上。待遊騎四出,查探周圍數十裏並無埋伏,李大郎決定要做一票。
    那大車、民夫前後拉了數裏長,我就看你怎麽護得過來。
    但是等汴兵出發,就有點意外,這把安博的二萬多兵居然都出來了,城不要了麽?兩萬兵護送著上千輛大車,向永濟渠緩緩而行。“倒是謹慎。”既然葛從周都已亮明態度,小劉也不遮遮掩掩,就坐在馬上大大方方地看。“我軍糧料有限,速戰速決吧。”這話不假,從博州最後一次補給後又過去四天,還有六日糧。再要補充,就要去百裏外的樂陵附近。斥候回報,汴兵沒往那邊去,城裏還有屯糧,鄉間亦可征糧,輔兵已往那邊去打前站了。
    二哥前麵在魏博作孽不少,心裏很是憋悶。若非汴兵惹事,他們本不必跟魏博搞成這樣,看著汴兵尤其來氣。聽說終於能打,殺意甚重。角聲響起,萬餘騎便從地平線下冒出來,向遠處的糧隊而去。
    上千輛大車及民夫前後綿延數裏地,伴隨護衛的汴兵萬餘步軍則以一字長蛇擋在糧隊一邊,前後分作四股,五千騎兵則在其間穿插遊走。曠野無遮無攔,燕軍遠遠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,汴軍早已發覺。
    “嗚——!”
    角聲響起。
    “披甲、列陣。”
    因馬力有限,騎兵並不能想浪就浪,哪怕是李可汗也一樣。比如衝陣,一般直到陣前數十步才全力衝刺,大部分時候都是慢跑、小跑,甚至快走。所以莫看不過數裏路,並不可能轉眼即至。得到預警,糧隊立即停下準備防護,步兵迅速集結成四個方陣遮擋在前,騎兵則直接迎上來為步兵與糧隊爭取時間。
    今天李大、劉二就是來找事的,豈能再退。五千義從軍迎了上去,但他們並不與汴騎衝撞,而是拿出騎射本領,圍著汴兵騷擾。汴兵都是典型的中原突騎,用大馬槊,披鐵甲,結隊衝鋒。若是輕騎被他們逼住硬碰,比如李大郎在草原欺負禿頭蠻,突騎必然大占上風,但是似這等平坦曠野,空間廣闊,反是義從軍跟耍猴一樣逗得汴騎團團轉。
    不過汴騎甲厚,一個個身上紮著箭杆還在四處亂撞。
    張存敬眼見已經結陣,突騎又不能一擊建功,便將騎兵召回。
    上次被燕兵按在地上摩擦,張將軍是曆曆在目,尤其做了個報告,算是丟了大人。葛從周留他看糧正是求之不得,除了劫糧,燕兵還有選擇麽。今日萬餘步兵、五千精騎,兩萬多大軍在此,燕軍敢打,一雪前恥就在今朝啊。
    燕騎駐足不動,張將軍也不急,對身側一騎將道“如何?”
    這是個年輕後生,叫做謝彥章,許州人士,是葛從周的養子,年紀輕輕已是領著千餘精騎的騎將了。東平王對騎兵執念極重,也下了大力氣,但是,與河朔、河東相比,還是太少,馬少。也就是這兩三年來平滅二朱,對河東、對盧龍打了數場勝仗,繳獲馬匹甚眾,又幾次在魏博身上剮了些油,汴軍的騎兵才漸漸充盈。對,從營州其實也買了不少好馬。此次征義昌,汴軍居然能集結萬餘騎出來浪,實屬不易。當然,辦騎兵,有馬更要有人。在汴兵裏,會用步兵是基本功,但擅騎戰的出頭更快。比如謝彥章,比如張存敬。
    謝彥章道“麻煩。對麵這是萬餘騎,有數千突騎,看。”指著一部也是持槊的,“這些突騎瞧著都是精銳,但其實好對付,大不了一命換一命拚了,他敢來突陣,更是求之不得。方才交手者當是草原牧騎,這個比較麻煩。彼輩衣甲不差,騎射甚佳,這裏地勢開闊,敵軍馬多,隻需四處遊鬥疲憊我軍。”回身看看後麵的糧車,“這前後過長,步軍跑不過來,隻能騎軍頂,硬碰哪怕不吃虧,但人家就跟咱耗,多跑幾趟馬匹也走不動了。我若是他,待將我軍拖疲了,直接去殺馱畜,我軍就很麻煩。”
    雖然都是騎兵,但仍然有差別,尤其這個馬少實在是蛋疼。汴軍騎兵因為缺乏隨行的馱畜,隻能跟著步兵行動,沒辦法像盧龍兵這樣飄逸,幾百上千裏跳來跳去地玩。而且因為坐騎有限,持續戰鬥的能力也不足。比如此時,他們缺乏戰馬更換,跑久了坐騎肯定會力竭,到時他們也就跟步軍沒差了。
    “是呀。不怕他硬打。”想想這廝當初收拾李思安,熬了他四天三夜才動手,這顯然是個有耐心的。看對方來不來吧。途中有寨子,天黑前進寨子就行。燕兵不來,爺爺就睡覺了。想到這裏,張存敬忍不住調笑道,“走吧,慢慢走著。左右這是最後一趟,他不打也就沒機會了。”
    謝彥章亦道“是呀,幸虧這是最後一趟。”
    糧車繼續起行,步兵陣就緩緩跟進。劉守光與李大郎對個眼神,道“這還敢走,很囂張麽。”將馬刀高高會晤,叫一聲“眾兒郎,隨我去殺一陣。”鼓動得眾騎士嗷嗷高叫。鄭哥也有些興奮,將馬槊提起要走,被李大一鞭子抽在後背,斥道“你去做甚,等著。”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