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戰義昌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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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汴軍的車隊從城裏出來向西北行進,燕兵此前都在車隊西南方向,也就是左手一邊。此次劉守光所領的三千騎,以山北健兒為主,部分精擅騎射的幽燕子弟為輔,以四五百騎為一大陣,繞開糧車隊尾,跳到車隊右手邊。
    這邊一動,車隊也隻能停下。一隊汴騎跟上驅逐,原本列在左側的一陣步兵穿過車隊,同樣到對麵屏障。劉守光極有耐性,引軍慢跑,汴軍追近就放兩箭躲開,但他並不敢靠近車隊過甚。汴兵除了列陣,還有不少弓弩手就躲藏在車隊中間,借著大車掩護,隨時準備放箭,非常陰險。
    劉守光出擊後,義從軍也再次出發。
    準確研判戰場形勢,是優秀將領的基本技能,看燕軍兜兜轉轉不敢硬打,張存敬不無得意地道“李可汗有顧慮啊。”
    謝彥章道“盧龍精兵所剩無幾,不敢死太多人吧。”
    人腦袋不是韭菜,割了還能再長。之前劉仁恭送了那麽多人頭,盧龍全鎮才多少人?職業武夫死了幾萬,那也不是拉個人頭就能補充上的。
    劉守光與義從軍一部,與汴軍騎兵往來奔馳許久,雙方馬匹都已呈疲態。
    李崇文確實是不敢死太多人,但不是不敢死人。眼見劉守光和義從軍各自引著部分敵騎瞎轉,忽對鄭二道“看到汴兵各陣間隙了麽?”車隊前後數裏長,步兵陣間隔著好有一裏寬,二哥不瞎,看得很真。“稍待,掃剌、麻利會從間隙突入去射殺役畜,你跟薛阿檀給我擋住汴軍突騎,做個掩護。”
    老黑唱個“喏”去了。
    “上馬!”
    鄭守義與薛阿檀二千餘騎跟在舅子軍身後,緩緩馳出。
    燕騎又來,謝彥章口裏大罵“入你娘,全靠馬多。”他剛剛被義從軍耍了一圈,身上紮了兩根箭還沒拔下,對麵燕軍是一口氣都不讓讓喘啊。沒法,自己這邊隻五千騎,對麵至少是三四倍。汴兵欺負燕軍人少,人家就欺負這邊騎兵馬少,一報還一報,各憑本事麽。
    “上馬。”
    與上次不同。見燕騎驅馳而來,謝彥章引近二千騎迎上,對方雖仍是在距離數十步處就控製方向不與自己相撞,但這次不是兜開回轉,卻往車隊去了。謝彥章當然知道步軍陣的間隙過大,可是兵就這麽多,張存敬也沒有辦法。若八萬大軍都在,那就能嚴嚴實實。
    眼見燕騎向右變向,謝彥章亦偏轉馬頭向左欲去截擊,不料後方閃出數隊甲騎,一個個夾著馬槍從斜後方突入,直接將汴騎打穿。謝彥章在隊頭,與燕軍突騎擦肩而過,俯身回望,身後已是人仰馬翻。隊中有三條黑廝,一前兩後,在數騎護衛下甚為紮眼,三杆大槍使得上下紛飛,或挑或掃,殺落汴軍數騎。
    來者正是毅勇軍。
    保定軍、鐵騎軍本身都是塞外胡兒中的勇悍之士,投效以來,升級做了職業武夫,跟隨豹軍錘煉數載,加上騎術本來不錯,與豹軍配合十分默契。至於薛阿檀的鐵槍都,嗬嗬,這套路還是當初在河東時,他親自示範給鄭二看的。保定軍、鐵騎軍在前數陣,層層疊疊,將毅勇軍、鐵騎軍遮掩在後。
    汴騎隻顧著眼前的胡騎,被打個猝不及防。
    論挖坑,彼此彼此,各有擅場。
    鄭守義左後是鄭老三,右後是小屠子,三條黑大漢,三杆大馬槍,既有父子兵,又有親兄弟。前麵鄭全忠一騎開路,毅勇軍千騎從汴軍右側穿透,馬速不減,直接再向右偏回,又從汴軍左側突入,右側殺出。
    汴騎本已疲憊,突遭打擊,頓時有些散亂。好在步軍大陣就在不遠,奔逃數步已經接近。鄭守義眼看保定軍、鐵騎軍已經穿透敵陣,也不戀戰,從汴騎右側穿出後,頭也不回地撤了。掃剌與麻利兩個領著手下連珠放箭,風一樣從車隊一側掠過,也是沾了就走,駕車的民夫、拉套的畜牲死傷一地,哀嚎不已。
    如此靈動的打法汴騎可玩不來。直到逃到步軍陣後,謝將軍都還驚魂未定,騎兵還能如此使用?真是開了眼界。處處皆學問呐,就是學費有點高。
    車隊損失其實不大,但是危害不小。主要是死傷的那批役畜必須清理更換,否則車輛擋道,後邊車隊都走不了。但今天並無役畜可供更換,燕騎遠去,民夫漸漸恢複秩序,隻能將死傷役畜連車推倒一邊,讓出道路。
    鄭哥一擊退回,豹騎軍三千騎與劉守光的三千騎再次出動。
    汴騎不得不勉強出戰。
    人困馬乏,再次逃歸步兵護衛。
    謝彥章狼狽奔回,未及休整,燕騎又至。
    汴騎再敗。
    這是得勢不饒人啦。
    張存敬忙傳訊各步軍靠攏,整頓騎卒,隻護住前麵小部分糧車。
    謝彥章問“張帥這是何意。”
    張存敬沒有答他,卻道“速去,將後麵車輛放火燒掉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鄭哥跳下馬背,小屠子忙將馬爺拉去喂糧喂水,邊上盧八悶悶不樂。方才突擊,就他這二百具裝甲騎沒活幹。老盧忽然發現個問題,鄭二可能是把他坑了。當初他也眼饞駿馬和馬甲,還當占了多大便宜,結果這次出來發現自己非常雞肋啊。“老鄭,你你那個甚,這二百騎你領走。”鄭守義殺得痛快,回來見這親家要鬧,很不高興,摟著老盧肩膀,道“你懂個甚。這還是俺從李三那邊費盡唇舌弄來,除了咱,就隻留後那裏有五百。你慌個屁,沒到你用武之時啊。你看李頭兒不也沒動呢。”
    如今這個將軍,真是,還得哄你看看。
    老哥倆正扯淡,忽見對麵冒起了黑煙。此時日頭即將落山,借著餘輝,就見對麵糧車燃起熊熊大火。“丟嘞。怎麽著了。”屠子哥心說,這麽好放火麽,我怎麽不知道。
    李崇文、劉守光還在為剛才的小勝慶喜,看到車隊著火,也是一頭霧水。“他這是看運不走幹脆燒了?”劉守光肯定自己是沒有放火,而且這火勢起得太猛,他可沒那本事。
    李崇文納悶道“掃剌。去,抓幾個活口回來,我要問話。”
    掃剌唱個“喏”,走了兩步回頭,道“叫俺李紹威!”憤憤走了。
    原來,這廝覺著掃剌掃剌聽著就不上檔次,鬧著妹夫給他起了個漢名,李紹威,多威風。可是大李叫他掃剌叫慣了,總也改不過來。
    糧車還在燃燒,但汴軍已經縮短陣營,就背靠剩餘的那些糧車坐地休息。李崇文也沒讓將士們瞎折騰,隔著二三裏地,該吃喝吃喝,該休息休息。入夜後,掃剌抹黑捉了幾個民夫、士卒回來。
    “爺爺饒命!”眾人被丟在地上,紛紛求饒。
    劉守光急問“為何燒糧?”
    眾人磕頭如搗蒜,皆道“俺等是奉令行事,其他不知啊。”
    “正是正是,我等是奉令燒糧。”
    “爺爺打得太凶,後麵護不住,將軍下令帶不走全燒了。”
    劉守光道“車都燒了,以後怎麽運糧。”數百輛大糧車,造起來也費勁呢。
    民夫都閉了口,幾個俘兵互相看看,皆搖頭道“這個不知。”
    李大皺著眉頭。底層武夫所知有限也正常,隨口問“安德還有多少守軍?”感覺這次出來人不少,琢磨要不要偷一把城。黑廝那裏不是有個牛犇麽,在魏博時,看看還挺好用。
    一兵搖頭道“沒沒人啦。”
    “沒了?”李正德一愣。
    “啊。皆出來了。說是到長河另作安排。俺出來時,行李都帶了。”
    二哥聽得稀裏糊塗,看李大發愣,嘀咕道“這是不回安德了?”自己燒自家軍糧,是個啥意思。劉守光想了片刻,一腳踹在老黑腚上,惹得鄭哥跳起。他媽的李大踹我就算了,你算老幾。惱道,“這廝,敢動爺爺。”抬手就要跟小劉拚了。劉守光忙道“不是好事。”一句話引得鄭哥住手,好奇道“怎麽?”
    “往後,糧道改走永濟渠了。”劉守光長歎一口氣,頹然坐下。
    “有何不同?”
    劉守光翻著白眼道“為將者,需識地理。這麽多年不長進呐。”
    鄭哥瞪著圓眼勸說“小劉,有話說有屁放啊。”
    劉守光耐著性子給他解釋“從安德到永濟渠轉這一道,百餘裏陸路容易漏風。糧船自滑州可走永濟渠直達清池。安德已破,城中屠戮一空,大軍側後安全,何必再走安德。二萬人護衛糧車是處處漏風,但護衛糧船就綽綽有餘啦。”
    你這麽一解說,鄭老板就理解了嘛。這賬好算。以五萬軍、人日費三升計,十日耗糧一萬五千石,一車若載二十石,需車七百五十輛,前後數十裏長,難以周全。但糧船就不同,一船可載更多,且在河中,放火都不怕。糧船一路不用停,護糧軍結個陣擋一下,莫說二萬,就是一萬,哪怕五千呢,二哥都不敢硬衝。
    難嘍。
    二萬兵,確實夠用。
    而且水路的前麵大半經過魏博,此刻魏人肯定將他們恨之入骨。魏兵這不都回去了嗎,這幫殺才自己出城沒膽子,但跟著汴兵出門晃的膽子還是大大地。魏人亦有騎兵不少,再撞進去,一個不慎就要吃大虧。
    總之一句話,騷擾糧道,難了。
    這仗等於打了個寂寞。邊上的李可汗撓撓頭,心中充滿了無力感,自己是依靠騎兵優勢欺負了一下護軍,但也就到此為止了。下麵,仍是汴兵占優。至於退敵之策,則似乎遙遙無期。比他更愁的,自然是劉二公子。
    鄭二道“那怎麽打?”
    要是知道怎麽打,還愁個球。“後事後事說,先將眼前辦了。”劉守光想不好就不想了,馬鞭一甩,道,“李兄。劫糧車這是最後一錘子買賣,既然汴兵送了這二萬人在此,也別白來。能咬下幾口是幾口。前麵這不還有數十裏路麽,送他一路走好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五月三十日。
    清池。
    收到張存敬的軍報,葛從周略顯遺憾。最後一趟,燕兵圍著糧隊整整騷擾了三天,糧車、役畜大半全矢。其實無所謂,安德城裏的存糧連吃帶拿早已搬空了,加上一路擄掠,營中有近月糧草。大王那邊應該已經派軍護送糧船過來,車上五六萬石糧丟了也就丟了。步軍折損數百也還好,但賠了騎兵近二千是有些心疼。
    也罷,也罷。僅此一次,下不為例。
    因為一直沒有燕軍的下落,葛從周也沒敢全力攻城,就怕打到一半李可汗殺到,敗倒不一定敗,吃個大虧就難免。所以,他隻是嚐試攻城數日,看看守軍甚為頑強,比安德那幫草包難打許多。這年月,如果城池堅固,守禦得法,有人不缺糧,就很難打,比如清池便是如此。葛從周已經沒了速戰攻破清池的信心,除了久困之外別無他法。
    仗,打到這步,似乎真到拚消耗、拚人命的階段了。
    聽說燕兵折騰完張存敬,最後是向東麵去了,葛從周看著非常印象派畫風的輿圖,自行腦補出方圓數百裏的地理山河。那邊自己腿短顧不上,估計李可汗是補充給養去了。“貞臣,若你是李可汗,會怎麽辦。”
    李思安也不知是否沒睡好,情緒不大振奮,打著嗬氣道“葛公,俺哪知那李可汗是個甚想法。我軍人多,他又不敢來。這不劫糧道去了麽。”
    果然是個老六。張存敬看糧道去了,也沒個說話的人在。他是實在不敢讓這等莽夫去,說不定頭腦一熱,就得吃個大虧。不過以後嘛,後麵也就用不上張存敬了,還是得讓他過來,這麽多破事都讓自己想,累也累死。
    還是馬少。
    此時幽燕空虛,若自己有李可汗那二萬精騎,就直接殺到盧龍去攪個天翻地覆。隻靠步兵不行啊。打了這麽多年仗,從前還不覺得,這把跟李可汗對上,頓時覺出難受來了。
    中原城挨著城,並且水係發達,步兵行軍距離有限,且有城池、水運支撐,就還好打。而且中原這地方認真養馬的少,除了河東就汴軍馬最多,在騎兵上,汴軍並不吃虧。這次到河北,形勢逆轉了。上回遇到劉窟頭那麽個蠢貨還不明顯,這次李可汗是個真會用兵的,他拉開了跟你幹,非常難過。此時此刻,葛從周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更多的馬,更多的騎兵。
    腿太短,浪不起來啊。
    “傳令。”葛從周對隨軍書記道,“讓張存敬安排妥當護軍,速來清池。魏博那邊,讓羅紹威出人押運,護軍留下一千騎,騎軍都給我調回來。”都是萬騎,其實差別還是很大。燕軍這次至少一人三馬,去歲據說是一人五六匹,人家這才是真騎兵。自己這萬騎,也就能跟著步軍打個醬油,實在跑不遠。
    人比人得死,貨比貨得扔啊。
    也是,便宜不能都讓自己占了,什麽都強,讓李可汗怎麽活。
    不,就是要占盡便宜。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