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戰義昌(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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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樂陵。
後世也有個樂陵,但此時的樂陵縣城在後世的西邊,幾乎處在清池的正南方百十裏地。張存敬離開安德時沒放火,豹軍派出斥候進城轉了一圈,發現也確實不用多此一舉了。滿地狼藉,門板子可能都當柴禾點完了。屍體已被焚燒掩埋,都怕出瘟疫。李大、劉二草草轉了一圈,沒敢喝一口水就匆匆離去。
可能樂陵沒有接到通知,汴兵也沒過來,總之百姓都還平靜,反倒是李大、劉二的到來打破了此地安寧。官倉中存糧有限,隻好下鄉征糧,還要出人幫著烙餅。輔兵來得早,已做了一些準備。
在城裏踏踏實實睡一覺,鄭哥覺得精神好不少。誠心講,在魏博作孽有點重,二哥心裏不大舒暢。跟汴兵殺了幾日,這才出了不少鬱氣,再美美睡一夜,感覺甚佳。尤其城裏大戶家的小娘子表現不錯,神清氣爽。
看見老爹出來,小屠子樂嗬嗬地將飯盆擺好,蘿卜煮的豬肉,一口肥油入嘴,爽快,就是臊味兒還是有點重。行軍在外,也就不能講究了。“兒啊,去,將張郎幾個叫來。”小屠子屁顛顛去了,老黑三下五除二將早飯吃罷,等候片刻,幾個兵頭都到。眾人對了一下賬,這一路已折損百餘人,馬匹損失還算好,也有病了死的,但是也有繳獲,裏外裏可能還稍微多了點。
心裏有了底,鄭哥道“李頭說,今日再歇一日,幹糧備好,明日北上。要去清池瞅瞅,免得守軍絕望降了。”
隊伍裏最辛苦的其實還是老馬匪,這陣子鄭哥愛他,有掃剌探路,盡量不讓他受累,昨夜巡城都是二哥自己來。對這個好上官,王哥心裏感激,積極獻言獻策“元行欽這廝把穩,我想想,出來在營,沒見這廝碰過酒。其實好酒,那會兒還是在安邊,李司馬賣酒麽,我見過這廝去買了不少。對劉二甚是忠心,有他在,清池一時破不了。那個甚傅公和俺都沒聽過啊,我看安德也算堅固,他一萬兵糧械不缺,怎麽就破了呢。”
鄭二道“我問小劉來著,那廝是劉守文愛將,如何如何。那會兒都曉得安德不是好去處,別人不去,隻這廝願往,還能怎地。”小屠子學著人樣,歎口氣道“一將無能累死千軍呐。”盧八樂嗬嗬摸摸女婿腦袋,非常滿意。看得老黑都嫉妒,娘的,倒是我的兒還是你的兒。
……
六月初三。
滑州行營。
朱三哥在此已經數月,方才接到葛從周的來信,稱滄州旦夕難下,李可汗主力到處亂竄,並不來硬碰。東平王敲著案幾上的軍報,問身邊敬翔,道“子振。通美問我軍略,你看呢?”
敬翔是關中同州人,即後世大荔一帶,也是個科舉不第的。當年黃巢進關中時逃到汴州,後來朱全忠到宣武,投在帳下。
三哥讀書少,剛做節度使有一陣比較自卑,說是想讀讀《春秋》,學習裏麵的兵法,來問敬翔。敬翔答他,用兵在於因時製宜、隨機應變,《春秋》這類古書裏是給文人裝逼用的,能學個蛋。一聽就是真知灼見,很合三哥的脾胃。這些年來,每次出征,總要敬翔從旁攢劃。
敬翔今年快有四十,雖然也能揮得動刀,不柔弱,但他以文事為主,與李思安之類的莽夫道路不同。圓領袍衫係的規規矩矩,也不似有些人總將領口敞開,吊兒郎當。“如何行止,要看明公所求了。昭義這邊一時打不完,給通美增兵定是沒有。畢竟隔著個魏博,其實再打也沒甚意思。我知明公之意不在義昌,但魏博這裏對我鎮防備甚重。史仁遇在博州不出門,李重霸也撤回來了,李公佺那老狗鐵了心,護糧都不出人。我聞羅紹威日子難過,本就沒幾個兵,如今犯了眾怒,更是無人可用,程公佐都不尿他。明公欲以羅紹威製魏博,還需再看時機。”
“子敬知我啊。”朱三哥抬手望天,道,“楊行密已經成了氣候,淮南一時半刻過不去,趁別處安寧,我想盡速平定河朔。此次能調集八萬軍給通美,甚是不易。我固知北伐不易,亦不可輕言放棄,已花了這多錢糧,我想再打打看。通美張弛有度,我不限他手腳,打成甚樣是甚樣。子敬以為如何?”
大將在外有兩個怕,一怕主君不信任,一怕主君瞎指揮。東平王自己會用兵,所以不瞎指揮,選將時慎重,選定了也能給予信任,實在是將軍的福音。剛剛不敢亂表態,也是怕影響了東平王的判斷,給前線添麻煩。敬翔由衷道“如此甚好。”將輿圖擺擺好,道,“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河朔三鎮,百年頑疾,操之過急不可取,置之不理亦不可取。俗語曰,即得隴複望蜀。義昌一時拿不下,魏人不出兵就不出兵,我軍自己護糧,沿途駐兵,先將魏博站穩了。
至於義昌,讓通美能打多久打多久,打成甚樣是甚樣。最好燕人再來魏博走一走,民人逃散,嗬嗬,我鎮正好安置。哪日義昌打不下去,還有成德麽。往來打個幾年,魏博也就差不多熟透了。”魏博武夫,全是刺頭,直接打肯定要翻車,就得一點點磨。之前宣武打過,還不止一次,訛了點錢而已。辦事不能急,劉仁恭就是步子太大扯了蛋,不,蛋都爆了,敬翔也怕朱三哥頭腦發熱。
東平王當然沒有頭腦發熱。“哈哈哈哈。”朱全忠指著敬翔,道,“子敬啊子敬,你是知我。不過,護糧兵還要通美自己想辦法,我最多再給他五千。獨眼龍不會讓咱踏踏實實打河朔,你看著,這廝定要來攪風攪雨地!”
……
晉陽。
李罕之居然叛變,李克用是大為光火。這廝以為投了朱全忠就有前途?也不看看朱三是個什麽貨色。都不說上源驛那次,就說當初他快被秦宗權打死了,求著朱瑄、朱瑾助拳,這邊剛剛緩過一口氣,反手就打朱家兄弟。就這麽個沒臉沒皮的貨,投他?怎樣,明明知道李罕之染病目不能視,偏讓你去河陽做節度使,走到懷州,黃河都沒過就死了。
死得好,死得好啊!
“去歲,這廝被吾兒破了萬餘軍,張存敬都被捉了。打義昌,好打麽?”李克用將這陣子的軍報翻來翻去,大樂。
魏博反複小人,就因為這個刺頭,讓晉王丟了多少人?殺得好,殺得妙啊。想想當初去魏博打草穀,不就是這個幹兒子帶的頭。劉仁恭那蠢貨,十萬大軍堆在貴鄉城下吃屎麽?幾萬騎兵,拿去跟汴兵列陣硬剛?騎兵是這麽用的?
好吧,這事兒不想了,自己也栽過跟頭。
蓋寓抬眼瞧著晉王在那傻樂,估計在想象燕兵在魏博踐踏秧苗、四處放火的畫麵吧,晉王就是這麽實誠。還吾兒呢,人李正德認你這個阿耶麽。當然,這話蓋寓就自己想想,絕不會說出口的。“大王。我看這李留後倒是會用兵。不過,畢竟兵少。葛從周那廝打仗有些章法,兵又多,隻怕要勝亦難。”
蓋寓記得清楚,在東昭義,李嗣昭可是吃了葛從周不少虧。
“勝?”李克用搖搖頭,道,“在義昌打,勝不了。一路有永濟渠運糧,汴兵人又多,能守住滄州就不錯。哼,燕兵頭次進博州,那般束手束腳哪成啊,現在麽,還有些樣子了。”按照李克用的看法,打唄,你燒我的莊稼,我就踩你家的田、拆你的屋,互相傷害誰怕誰呀。主要現在黃河過不去,否則,大可以到汴州去放火。想到這裏,又不高興了,“李正德也是個蠢,非要等著朱全忠打上門。趁著冬天大河冰凍,多帶幾匹馬,直接衝進汴州去。殺唄。咳,咱是路不好,難走,他那邊何處走不得?又不缺馬。跑去草原會盟,本末倒置,荒唐。”
蓋寓內心道,也就你老人家這麽不管不顧好吧。去歲李正德屁股都沒坐熱,敢麽?主力從草原離開幾個月,不怕後院出事?不過今年麽,“大王高見。隻要滄州守住,到了今冬,燕兵是可以過河看看。隻是,嗯……
後半句蓋寓沒說。
“嗯。”看蓋寓附和自己,李克用很高興,也沒去想老蓋猶豫個什麽勁兒。“遣個人去說,讓他那邊放心打,我不會背後捅刀子地。”咳,這個李正德,也不知該說自己眼光好還是眼睛瞎,獨眼龍眨巴著獨眼,有些糾結。
蓋寓看看氣氛也差不多了,道“大王,還是說說出兵之事吧。”
“對對。”李克用這才回過神來,今天是要談出兵東昭義。剛才聽說汴兵在義昌小挫,一高興歪樓了。“鎮遠那邊怎樣了。”周德威領著五千騎正在邢州那邊晃悠,鎮遠,是周德威的字。
“沒甚進展。”五千騎兵能幹啥,攻城麽。雖然去年周德威戰果還行,準確地說,就是在李嗣昭敗後重新穩定了局勢,沒讓汴兵直接翻過太行山打到太原來,但他也不是神仙嘛。
李克用也覺出自己的話問得有點扯,改口道“益光這邊何時能走。”益光,是李嗣昭的字。這次東進邢州,還是以他為主帥。按計劃,打算出兵五萬,趁汴兵主力被牽扯在義昌,爭取將東昭義搶回來。一問到李嗣昭,就又想起魏博這幫豬狗。去年劉仁恭幹壞事,魏博那幫殺才自己求上門來,他不計前嫌讓李嗣昭去幫個忙,結果門都不讓進就給打發回來,這簡直是騎在晉王的臉上拉屎啊。
真是豈有此理。
嘿,羅紹威鐵了心要跟朱全忠走,哼哼,怎麽樣?李存賢不過搶了幾個莊子,魏博就下黑手,其實呢,羅弘信剛上台的時候,挨宣武打少麽?賠完錢,哪次不得搶一把再走。如今還幫著朱溫打義昌,義昌眼看打爛了,魏博落什麽好。
哼。蠢貨。
“糧草已在轉運,快則本月,慢則下月初即可。”河東現在每年也開始好好種地了,有張承業把著,不許誤農時。奈何河東欠得作業太多,處處都要補課。效果是有,至少不靠出門搶也能維持基本開銷,就是百姓苦了點。苦點就苦點吧,反正他也看不見。其實剛到河東時還是很富足的,隻是後來有點慘。不過這麽一搞,出個兵就很麻煩,不能隨便浪了。實話實說,蓋寓也覺得有點別扭。
各有利弊吧。
“五萬兵。”仿佛這個數字有什麽吉祥,李克用還沉浸在自己的節奏裏,樂嗬嗬道“五萬兵在昭義,當能取信吾兒。哦,”似乎是想起個什麽要緊的事,道,“他那個節度使聖人還未準吧,遣人問問,能辦就辦一下。”
知道空口白牙李正德未必信啊。晉王還真是對李正德青眼有加,人家都沒開口,你這是操哪門子心。蓋寓正自暗笑,忽然靈光一現,不對,晉王這是給自己找台階麽?心情複雜地看著這位大王。實話說,這些年河東一手好牌打壞了。朱全忠滅秦宗權、滅二朱,已並數鎮。河東呢,東征西討,就並了個昭義,東昭義還丟了,西昭義也是拚了命才搶回來。跟宣武一比,差距有點大。
木瓜澗那年曾有人偷過雲中、安邊,白義誠都死了,有傳說就是李正德幹得,大王不信,認定就是劉窟頭。當然,蓋寓是有點吃不準,隔著兩千裏地呢。可是,兩千裏擋得住李正德麽。當時自己還納悶,這麽喜歡李正德?如今看,大王是想拉住盧龍啊。
大王,終於成熟了。
想到這裏,蓋寓道“要麽怎麽說,養兒方知父母恩呢。李正德自有難處,劉仁恭這廝將他擠到營州那麽個鬼地方,錢糧亦不給足,真不曉得是怎麽熬過來地。去歲也是給大王出了口氣。現在好了,大王寬宏大量,想來這廝亦知道好歹,定不會辜負大王美意。”
對李崇文,他一向不喜。大王想用新人逐步頂掉他們這些老人,蓋寓明白,不光他明白,老兄弟們都明白。也未必不能理解,他們自己治軍,也總要不斷地啟用新人替換老人,都一樣。但是,這裏頭得有個分寸。一是大王你得溫柔些,要顧及老臣們的心情。一是新人也要懂事。比如李存信,其實大夥還是比較滿意,反麵例子當然就是李存孝了。當時正碰上李存孝造反,大帥明裏暗裏要用兩個盧龍的外來戶搞事情,誰能喜歡。
此一時彼一時嘍。如今是曹公勢大,東吳和蜀漢要聯軍抗曹,有什麽恩怨也都要放一放。晉王都不計較了,他蓋寓何必揪著不放呢。其實,蓋寓早就想找機會緩和,跟盧龍好好聊聊,不想晉王主動先說出來。
想必大王是腦袋撞了太多包,開竅啦。
十年前,哪管你這些。就一個字幹!
隻見晉王背個手,走到窗前遠望蒼穹,十分入神。此時正是紅霞滿天,透紅的彩雲掛在遠方,與近處的紅梁青瓦相應,分外美麗。蓋寓暗自揣測大王是在想什麽,就聽李克用突然回身,道“去京師,隻管辦盧龍之事,別管義昌。劉窟頭忘恩負義,他兒子也不是個玩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