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戰昭義,戰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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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李嗣昭是見過鄭守義的。
    李存孝投降當日,作為義兒軍的一員,李嗣昭當時就在營中。聽說李存孝押到,許多人都去看了,風雲人物嘛。當時就是李崇文、李崇武兄弟和鄭守義將人帶入大帳的,作為圍觀群眾之一,老黑如此醒目,豈能看不見。那晚李克用夜訪軍營,到大李子軍中,李嗣昭也扈從在側。當時幹爹給李崇文撥了二千多胡騎,還傳得沸沸揚揚。
    彼時,正是河東老人將衰未衰,新人尚未出頭之際。李存孝就是跳得太高,過於囂張,被老人打壓,殺康君立則是晉王對老人立威,這幾個盧龍的外來戶,也是被晉王當槍使了。上下都很清楚。隻不過,後麵的事情比較出乎意料,劉仁恭真的辦成了,拿下了幽州,然後豹軍金蟬脫殼,從平州跑去塞北。當時他們還嘩笑這幫蠢貨來得,那山北天寒地凍的,有啥好處。誰成想李大搖身一變,居然做了盧龍之主,這黑廝也是一方大將了。
    真是造化弄人啊!
    “使君遠來至此,必有以教我吧。”鄭守義直奔主題。
    “豈敢。”李嗣昭道,“洺州軍有援邢州之意,欲請鄭公助我破敵。”
    老黑將大腿一拍,佯怒道“朱全忠這廝,蹂躪義昌,犯我盧龍。此番南下,大帥囑我全力助晉王破敵,恢複三州。使君請講,計將安出。”敢讓爺爺擋刀,轉頭就走。
    李嗣昭擠一擠眼皮兒,或似個要勾姐兒下水的鴇子,蠱惑道“邢州城內有數千殘兵,破之不難。隻是洺州有汴兵三萬,我欲將其誘來邢州,於半途破之,再取洺州則易。”
    “呃,使君有兵幾何?”
    “五萬。”
    鄭守義裝呆沒有言語,邊上張忠忍不住道“洺州三萬兵,他敢來麽?”
    李嗣昭略顯尷尬道“嗬嗬,我這五萬兵,隻萬騎堪戰,其餘多為輔兵、土團鄉夫。洺州本有萬餘精銳,近日又來許多援兵,皆汴軍悍卒。那刺史朱紹宗自視甚高,怎麽不敢。”
    “計將安出?”這倒是像個話,不過,河東慫成這樣了?出來五萬兵,就萬把號人能用?兵貴精不貴多,弄這麽些廢物豈不白白耗費糧食。鄭守義打定主意,不見兔子不撒鷹,不聽明白不表態。
    “使君所部有多少兵,步騎各有多少,堪戰者幾何。”
    鄭守義想想,說了實話。“能戰者七千。步騎皆有馬。”
    李嗣昭聽說,擊掌讚道“事成矣。我已遣周德威往洺州搦戰,務要將汴兵引來。邢州有沙河,自龍崗南向東,再折向北,匯入漳水。使君可沿沙河東岸南下,待汴兵渡河我部與其交戰時,使君便擊其側背。汴兵首尾不相顧,我軍必勝矣。”龍崗,就是邢州的州治,就在後世邢台一帶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背後側擊,這事兒鄭哥覺得可以。遂與李嗣昭議妥了進兵方略,約定兩軍聯絡之法。李嗣昭乘夜離去,留下了長子給鄭將軍做向導。待外人都出去,鄭守義立刻讓陳新國將輿圖拿來研究。這一路,陳新國已經補正了沿途許多錯漏,但再往前的部分,就仍很粗疏,鄭二在粗糙的地圖看了半晌,也瞧不出個子醜寅卯,隻是腦海裏有個大致方位。
    大致方位可做不得數,讓張順舉盯著隊伍休整,老黑親自帶著大寨主去勘察地形。眾人從柏鄉出發,由李繼儔帶路,出營向從東南不遠的象城渡到漳水東岸,南下又跳回漳水西岸、沙河東岸,然後沿著沙河,跑到沙河縣左近查探一圈回來。沙河縣就在龍崗以南,沙河以北,此處有渡口和浮橋,汴兵北上,應由此過河。
    經現場勘察,鄭老板估摸著單程距離百餘裏,象城附近有橋,往南,在沙河、漳水匯合的苑鄉城亦有橋,且一個在成德境內,一個已被晉軍占領。如此,全程一日可至。途中地形平坦,無遮無攔,隻有自己憑借腿長砍人的份,賊子想埋伏自己都難。
    鄭將軍便不急走,耐心等待李嗣昭通報。
    八月十日傍晚。
    李嗣昭來信,周德威表演成功,洺州兵已於本日清晨出城,約二萬餘兵,騎軍千餘,預計當日即可抵達沙河附近。周德威過河時燒了浮橋,汴兵若連夜建橋,可在十一日渡河。
    鄭將軍遂攜了軍械並五日的糧豆,連夜在象城渡過漳水,並於中午前後全部經苑鄉城再次渡河,跳到沙河東岸。李嗣昭信使又至,道晉兵與已同過河的梁兵交手。梁兵有一半渡河,受限於地形,但仍有一半在沙河以南。
    情況與大寨主所報亦相吻合。
    笑話,深入敵境,鄭哥豈能將全軍生死寄托在李嗣昭的身上。
    李嗣昭請鄭將軍速速趕去,從背後捅汴兵一刀,張忠勸說道“使君,連渡兩橋,行軍數十裏,軍士馬匹皆已疲憊,南岸汴兵反而以逸待勞。不若先讓軍士飽食。此處距汴軍區區五十裏,可以牛將軍引步軍守此橋,隻以精騎奔襲。日暮前出兵,子時前後可至。乘夜破敵。若戰事順利則罷,若不順,可由此退軍。”
    對於這個一再積極建言獻策的中官,屠子哥笑道“張監軍亦知兵麽?”別說,這廝所言,正是鄭守義所想。來昭義,打成啥樣還在其次,保存大軍不失才最要緊,鄭老板可沒有為幹爹赴湯蹈火的覺悟。
    張忠略顯扭捏道“我等在宮裏,皆要讀兵書、習武事。光啟年間,大人便曾在合陽主持軍事,因功獲賜紫袍。後至河東監軍,也是看俺還有些眼光,才肯帶在身邊。”這話不假。大唐的中官們那絕對是空前絕後,不但敢幹,還特別會幹,就漢末十常侍那等的蠢貨,玩個皇帝都玩不明白,在國朝根本就不入流。
    玄宗朝的高力士就是大將軍,是真帶兵廝殺的將軍,不是掛個空名。
    邊令城在西域,跟過高仙芝,當然這廝形象比較反麵。
    魚朝恩,隨唐玄宗出逃,後侍奉肅宗平定安史之亂,曆任三宮檢責使、左監門衛將軍,主管內侍省,統率神策軍,真是中官中的戰鬥機。
    武宗朝、憲宗朝鎮壓逆藩,中官們其實出力不少。國朝的中官們,讀兵書、習戰策乃至於苦練武藝,這都是必修課,若是狗屁不通,你當那些驕兵悍將因你有個中官身份就聽你的。前幾年文官還想陰中官們一把,結果被中官們一頓爆錘。嗯,就是字麵意義的爆錘。
    認真說來,恐怕張忠讀的兵書真要比屠子哥還多。
    “你?習武?”記得這廝頭一次出使營州時,就是從雲中走山北繞過來,數千裏騎馬來回。之前沒細想,這會兒鄭守義認真打量了這廝,小身板還真是……有點貨,等閑一二個漢子近不得身的感覺。之前鄭將軍對這廝關注不夠也正常,誰沒事盯著中官看,都是大教主呐,玩得花。
    隻見張忠拍拍腰間的弓囊,道“亦能馳射。”
    還馳射?入你娘,比爺爺都強麽。鄭哥馳射確實沒啥天分,練了多年,五步射麵還是會脫,遠遠達不到郭大俠、王寨主的境界。所以,主戰武器仍是近兩丈的大馬槍配鐵骨朵,上馬一般不帶弓箭。“使得槊麽?”
    張忠搖搖頭,道“馬槍使不好。在河東用過丈長短槍,還成。”話到一半,小中官心裏一緊,壞了,話是不是說大了。這些技藝他都不虛,不過那都是紙上談兵,在河東也就跟著斬殺過幾個亂兵,沒有上過戰陣呐。這黑廝別真把自己帶去拚命,那不是要送。
    使不好,那就是也會使嘍?鄭哥心說,這狗日的中官是個人才啊。真想帶他上陣走兩步瞧瞧,踟躕一下還是算了,弄死真麻煩。便大度道“夜戰凶險,監軍還是與牛將軍在此吧。”
    張忠看老黑思來想去,感覺自己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,腚眼子都有點鬆,生怕這廝要把自己帶走。聽到這話,如蒙大赦,忙唱了個“喏”,怕這黑廝反悔,撒腿跑去找牛犇商議守備浮橋的事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鐵騎軍一千,保定軍一千,毅勇都一千二,一共三千二百騎,輔兵一千。其餘皆留下。牛將軍很難過,在毅勇軍,感覺自己都是個留後,總被留在後頭。目送大軍離去,恨恨瞪了張忠這廝一眼,嚇得小中官渾身皮緊。
    為了馬力充沛,鄭哥抽調了步軍的部分馱馬,戰兵一人四馬,輔兵一人三馬。盧八因為具裝甲騎的家當沉重,人均六匹馬。毅勇都因要承擔斥候、遊奕之責,人均六七匹馬,武德最為充沛。
    軍士們以炒粉、幹肉匆匆填飽肚子,喂好畜牲,天一擦黑,四千餘騎便借著落日餘暉出發。沿著河灘,向南,再向西。炒粉,就是從前的一口香,正式名叫炒粉,但軍士們還是喜歡沿用舊名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說殘陽如血有點俗套,但確實比較貼切。
    周德威一把火燒了橋,朱紹宗隻好自己搭。軍士們不辭辛苦,並排搭了三座浮橋,與晉兵撕殺一日,沙河以北的橋頭堡已經鞏固,過去萬人,晉兵死活打不動,最後幹看著汴兵徐徐渡過。天色已晚,軍士也都疲累,汴將朱紹宗遂下令休息一夜,準備明日全軍過河。
    擊破李嗣昭就在眼下。對此,朱刺史信心十足。
    晉軍實是大不如前了。
    十幾年前,李鴉兒領著沙陀騎兵打進關中,立下勤王第一功,徹底完成了從反賊到大帥的橫跳。
    大順元年,東平王還在河南苦苦掙紮,人家李鴉兒在幹什麽?強吃硬打,攻並了昭義孟方立,氣勢何等恢弘。須知昭義精兵天下有名,鎮壓逆蕃,昭義一直都是朝廷手中的利劍。即便傳到孟方立手裏已經頹了,那也是瘦死駱駝比馬大。那年就因李鴉兒吃相太難看,宰相張浚聯絡各鎮興兵討伐。那聲勢,壯!朝廷神策軍出兵十萬,盧龍李匡威、大同赫連鐸聯兵數萬,東邊有成德,南邊宣武朱大帥也摻了一腳。
    趁著這次昭義兵亂,朱三哥還偷了一把,朱崇節、葛從周領兵接管了潞州,又命李讜去打澤州。李存孝那會兒還活著,前腳東昭義打完,後腳領著五千騎撲過來,一個照麵,就生擒了汴將鄧季筠,打得李讜大敗潰走,一直追擊到馬牢關。鄧季筠當時可是宣武有數的騎兵驍將,並非無名之徒。而後,李存孝這廝回兵潞州,朱崇節與當時還沒甚威名的葛從周朱打都不敢打,直接棄城跑了。晉軍馬不停蹄,李存孝反身一腳踹在張浚的臉上,關中藩鎮未戰先潰,把十萬神策軍晾在場上,然後就是十萬神策軍喪師殆盡。
    哦,南邊開打的同時,李鴉兒還在北邊給李匡威、赫連鐸上了一課。
    彼時彼刻,河東拳打四方,兵威之盛,無出其右者。
    這才短短幾年,又是什麽德行?
    獨眼龍在魏博好懸沒被一條葛捉了活口的糗事就不說了。兩年前,這廝在木瓜澗被劉窟頭蹬了一腳,東平王趁機北進,會魏博兵於巨鹿,先挫晉軍萬餘,繼而西進堵住晉兵來援之路。然後分兵,葛從周先破洺州,斬刺史邢善益,又攻邢州,刺史馬師素直接棄城跑了,磁州刺史袁奉滔走投無路,自殺殉職。汴軍全取三州,秋風掃落葉一般。
    去年三月,時任昭義留後的分身將葛從周,剛從魏博戰場上撤下來,立刻奉命打河東,翻過太行山,兵鋒已抵榆次,站高點都能望見晉陽城頭了。當時澤、潞還在汴軍手裏,葛從周從邢州打過來在東路,氏叔琮、陳章從潞州北上在南路,準備合圍晉陽,形勢一片大好啊。當然,後麵因為氏、陳輕敵,先被周德威擊破,陳章自己也做了俘虜,東路隻能退回,晉軍也借機奪回了西昭義。盡管如此,態勢上明顯是汴軍壓著河東打,都快打到晉陽城下了,嚇不嚇死李鴉兒。
    河東與宣武,形勢徹底逆轉啦。
    這二年,魏博服服帖帖,汴軍打晉軍、打盧龍,其間雖有小挫,但大勢在我。汴兵上下鬥誌高昂,從士兵到將軍,無不信心滿滿。就說今天過河吧,晉兵在當麵又怎樣?汴軍過河千多人的小陣,你晉軍就是攻不動。步軍上來被頂回去,騎兵上來,都沒敢往裏硬拚,隻能眼睜睜看著汴兵過河越來越多。若非橋梁限製,朱將軍今天就全過去了。
    朱紹宗隻留了五千羸兵守城,大王已在滑州點將,不日北上,怕個球。
    對麵就是沙河縣,朱紹宗連營寨都懶得搭,環營挖溝的事情都省了。李嗣昭、周德威那萬多精騎都在北岸,也打了一天,怕他偷營不成。飛過來?幻想著明日破敵,朱刺史開開心心啃完一根羊腿,舀起一碗羊湯,撒下胡椒、鹽粒攪拌了一下,用胡餅沾透湯汁猛嚼。
    痛快!
    又出去巡營一周,一切正常。
    剛剛躺下準備休息,噫?怎麽感覺地麵在震?
    地龍翻身了?朱紹宗連忙起身奔出帳外。
    “殺!”
    哪裏是什麽地龍翻身,就是鄭將軍殺到了。
    二哥平舉馬槊,挑翻了兩員汴兵,順勢將槊一丟,抽出五尺刀揮舞起來,一柄鋼刀被他盤的猶如銀輪,迎著月光星輝,無比閃亮。南岸的汴兵除部分守橋頭的披甲警戒,大部分不是圍著火堆吃喝,就是已經入帳休息。月光皎潔,又借著營中篝火,鄭將軍瞧得一清二楚。
    地位漸高,衝突殺敵的機會是越來越少,屠子哥很珍惜每一次突陣的機會。營外斥候已被老馬匪與掃剌領兵撲殺,二哥帶頭撞進敵營,一把大刀掄起水潑不進。身後李洵、小屠子等一幹隨從,或使馬槍,或用刀、戟、鐧、鞭,或左右馳射。既然在俺手下,管你姓甚,該衝都得給爺爺衝。
    三千騎如三柄利斧切進了豆腐,在沙河南岸的汴軍大營往來衝突。前隊撞開通路,後隊已將手頭的火把引燃,技藝嫻熟地往帳篷裏猛丟。汴兵眼光都盯著沙河北岸的晉兵,哪裏想到屠子哥能從身後殺來,頓時大亂,被盧龍兵殺得哭爹喊娘,狼奔豕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