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又戰成德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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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五月,其實距離夏收就不遠了。
    李老三辦事還是很有節奏感,不等夏收開始,推薦的節度判官已經就位,居然就是他老丈杆子馮良建。真是內舉不避親呐。這老漢是劉仁恭打回幽州那回,跟豹軍搭上的線。本來,老馮一家是跟著鄭二哥走,結果到了幽州卻跟老李家走到了一處,還結了兒女親家。
    後來豹軍出塞,老馮帶著兒子一起支持了親家的工作,自己在柳城操持民政,兒子小馮放到李老三的手下幹活。這些年,老馮在塞北吃了許多風沙竟不見老,反倒有點容光煥發、越活越旺的意思。鄭哥將這老漢從頭到腳看了幾遍,道“馮公,今時更勝往昔呀。”
    這種雅致的詞語從老黑嘴裏飄出,馮哥哈哈大樂,道“鄭大帥亦非當年嘍。三郎將這苦差給老夫,實在是勉為其難。如有不當之處,望大帥海涵啦。”
    這老頭張嘴一個鄭帥,閉口一個大帥,叫得老鄭有些臉紅,略有些羞澀地搔搔頭,道“馮公,羞煞我也。俺一個老粗,打打殺殺還成,哪會治鎮呐。正愁無人幫我,三郎卻不小氣,怎麽舍得馮公來此啊。”
    老馮朗笑道“柳城諸事已順,用不到老夫嘍。再者,塞外苦寒呐,冬日實在難熬,哪裏比得塞內安逸。我本有意南歸,這不,便給老夫發到這裏來嘍。先說好,熟歸熟,一月俸祿八萬錢不能短少。”
    雖然這是李三的老丈人,但鄭二對他觀感其實還行,道“當得當得。”至於這一個月八萬錢的俸祿麽,反正財務都讓李老三統籌了,鄭二也就懶得操心計較,繼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。這麽看,好像也不完全是自己吃虧。
    寒暄數句,馮判官就起身告辭。將他送走,鄭二也未在府中多待,而是直接住進兵營。已在易、定二州招募了三千多精壯,即將開始為期三月的新兵營係列活動,這種大事鄭哥還是要親自參加、全程陪練的。武夫,就得有武夫的樣子。這些精壯中,將隻留二千補入牙軍,刺頭或殺或逐,其餘人將轉為州、縣兵。
    射日軍退回莫州駐紮,鎮中隻剩毅勇軍與鐵槍都。鐵槍都轉眼也要走,臨時站個台罷了。頂在這個位置,鄭將軍練兵是片刻不敢耽誤。易、定的二千兵主要補進步軍,所缺騎兵已差張順舉和郭靖回幽州去找李三郎商量,看是從義從軍還是哪裏調撥一批弓馬嫻熟的來。
    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
    鄭大帥整日跟著新兵操練,摸爬滾打,全始全終,哪怕頂著夏日的陽光酷烈,也要一起操隊列、立軍姿,與武夫們同吃同住,整日聞著臭汗味入眠,再被臭屁熏醒。鄭老板手藝精湛,又是盛年,隻要不比馳射就罕有對手,深得軍心。
    跟著大頭兵操練的節度使,你見過幾個?還這麽能打。
    夏去秋來,轉眼三月即過,夏糧已經入倉。這馮良建果然有幾把刷子,來易、定數月,將鎮中生產組織的井井有條,還順手揪出一批中飽私囊的蠱蠹。敢偷爺爺的錢糧?真是反了天了。鄭將軍懶得廢話,直接砍頭抄家,腦袋就拿木杆子挑起,豎在城門口示眾。
    唐律?不存在的。
    大李還算體恤下屬,撥了千多義從軍過來,到七月底八月初,毅勇軍擴編初步成型。因此次老兵新兵沒有混編,哪怕新募步兵與牧騎弱些,但至少有四千多老兵打底,也就還行。輔軍直接就是李三郎派的三千老輔兵,二哥自信不會過於拉跨。為了檢驗訓練成果,八月,老黑搞了次鎮內行軍大遊行,八千雄軍在兩州穿村過寨,招搖過市,狠狠秀了一把肌肉。
    鄭大帥全程參與了這次大遊行,也算是走遍了治下的山山水水。到此,鄭哥感覺良好,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。於是,他給軍士們休假,自己也跑回府中美美征戰了兩日。大熱天的,堂堂一鎮節度使,跟幫大頭兵裹在一起練兵、行軍、睡通鋪,想想都酸爽。
    這他媽是人過的日子麽。
    鄭大帥斜倚窗下,翻看著今日送來的公文。治鎮數月,老黑也漸漸看得進公文了,最近他主要關注兩件事,一是南邊戰局,一是盧龍大李子。
    東昭義如今是被汴軍死死站住了,今年以來,晉兵與汴兵主要在南邊的河中那邊反複交手,打得有來有回,所以汴軍一直沒來給他添堵。這一點,老鄭非常欣慰。年初若是汴兵北上,他八成就要灰溜溜滾蛋。現在麽?汴兵來了肯定還是打不過。所以,黑廝的雙眼一直就沒離開過朱全忠。
    大李子在幽州也是抓緊練兵。
    劉仁恭這一波,實在是送的有點多,大幾萬精壯啊,說沒就沒了。好在義昌過來了一批人口。幽州那邊也是大力募兵,李承嗣的懷遠軍同樣擴編到八千人,跟毅勇軍一樣,騎軍三千步軍五千,部分兵員則是從射日軍抽調。射日軍則隻餘六千人,其中騎軍二千步軍四千,然後招募的新兵繼續讓老秦負責操練。加上從草原又調來部分騎兵,如今盧龍、義武兩鎮的牙兵加起來也有三萬多人,其中近一萬三千騎,若再算上義從軍,足足四萬步騎。
    這多兵,主要是這麽多馬匹馱畜,每天耗費甚巨,二哥以對大李子的了解,這位仁兄絕不可能這麽老老實實呆著不動。但是具體往哪裏搞事,鄭屠子就不是很有主意。主要是李家兄弟有時候也比較天馬行空,比如,這回偷襲義武,就很出鄭守義的預料不是。
    另有一事鄭將軍十分拿不定主意,那便是家眷是否需要搬回幽州。搬到義武不可能,一來這裏是前線,比較危險,再者,他作為統兵大將,家眷也該放在幽州。隻是,朱全忠的壓力過於直接,哪天打到幽州城下也不好說,所以讓他總也拿不定主意。
    卜氏輕輕給他捏肩,王氏乖順地給他捶腿,老鄭將腦袋靠在卜氏胸前,閉目思索。聽見外麵小屠子蹬蹬蹬跑過來,鄭守義睜眼去瞧,就見這大黑胖子跑得滿頭汗,道“耶耶,劉三叔來了,還帶著監軍使,就那老中官。”
    老鄭冷哼一聲,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意思。起身套上琵琶紋圓領袍,由小屠子陪著出來。
    劉三與個老中官已在堂中。
    這老中官姓張,名居翰,本為劉仁恭的監軍,後來老劉壞事,當時這中官在幽州沒去義昌,就留下來了。這次不知怎麽被派來義武做監軍使。這廝到鎮時,老鄭一直忙著練兵,與這中官隻見過兩麵,印象不深。如今的監軍使,球用不頂,遠非早年那麽壕橫了,鄭哥也就全沒放在心上。
    今天老鄭認真打量一下。感覺要比自己年長數歲,也不是個柔弱,身長得有六尺有餘,孔武有力也是個練家子,嘖嘖,除了沒胡子說話聲音有點怪,妥妥的一條鐵漢子呀。老鄭在心中回憶,據說這廝曾隨侍僖宗幸蜀,還做過容南護軍判官,後來在京師做到樞密承旨、內府令。曾經高高在上的大人物,如今給自己做監軍混飯吃,滄海桑田,不勝唏噓呀。
    “張公有事尋我麽?”黑廝沉著嗓音,裝腔作勢道。
    張居翰道“鄭公,今日得訊,崔胤欲引朱全忠入京,挾天子至東都。”
    每次張居翰叫他鄭公,老黑都覺別扭,實在是底層武夫做久了,驟至高位,很不適應。悄悄挪挪屁股,道“崔,催個甚?”他哪裏曉得這是哪塊地裏的土坷垃,簡直不知所謂。邊上劉三幫腔解釋道“崔胤是宰相。正月天子複位,便是這廝勾連神策軍所為,出力不少。”
    “哦哦。這廝引朱全忠入京,與我何幹呐?”鄭守義聽著就覺腦仁亂成了一鍋粥,每個字都能聽懂,但是連一塊兒就不知是個啥意思。
    劉三最近表現積極,經他運作,從盧龍低價購回一批食鹽在鎮中發賣,給老黑小賺一筆。又在鎮州籌辦牧監,種植苜蓿,蓄養牲畜,急鄭哥所急,想鄭哥所想,也算有用。老黑並非要把他怎樣,隻是惱這廝去了順興行就與自己疏遠。晾了劉三哥數月,最近也開始給他幾個好臉。
    見老黑今天態度不錯,劉三繼續發揮道“崔胤這廝先前鼓動聖人殺宦官,為中官韓全誨等所察,韓全誨與鳳祥李茂貞交厚……
    “且住且住。”劉三這一開口,鄭大帥就感覺腦仁又沸騰了,懵得可以,“這與我何幹呐?”咱老鄭家祖上就是幽州的土生武夫,鄭哥一介屠子出身,打打殺殺還能有點天賦,但是什麽朝廷之事,那真是十竅通了九竅,偏偏一竅不通。
    張居翰道“鄭公。李茂貞、朱全忠,皆有不臣之心,皆欲挾製天子。韓全誨與李茂貞一路,崔胤與朱全忠一路,今,韓、崔二人分別欲引李、朱入京。俗語說,兩虎相爭必有一傷……
    “對對,兩虎相爭,必有一傷。”劉三忙說。
    鄭守義腦筋轉了兩轉也沒找到一點靈感,試探著問道“你是說,朱全忠與李茂貞會打起來?”
    張公公把桌一拍,道“正是。”
    這就有點意思了。鄭大帥道“那李茂貞實力如何?”印象中,當初三鎮犯闕就有他一個,若非他們鬧,恐怕晉王一時還不會離開盧龍。隻是關中遙遠,對這人偶有耳聞,究竟成色如何就全沒概念。而且,似乎那次被晉王好一頓搓啊。
    張居翰道“這廝本為博野人,早年應募了神策軍,巢亂時,頗有軍功,故先帝委以武定節度使,賜名李茂貞。其事先帝勤謹,先帝亦遇之甚厚,遷為鳳翔、隴右節度使。聖人繼位後,為籌其舊功,封為郡王。然景福以來,這廝與天子屢屢不睦,數次犯闕。實力麽,景福二年,天子曾以神策軍三萬討伐這廝,彼與邠寧王行瑜合兵六萬相拒,大敗王師。”
    “哦,那是有些實力。”鄭守義掐著指尖道。如今盧龍加義武兩鎮隨時能拉出來的也就三四萬人。成德、魏博估計也是三、四萬人的水平。人家能拚個六萬人,想是不凡。
    張居翰又道“朱全忠雖然兵多,樹敵亦多。需防河東、河北,還有淮南楊行密,能入關者未必許多。且汴軍遠征,李茂貞有地利,難說打成甚樣。”
    “不錯不錯。”鄭守義搓著黑手道,“若汴兵被拖在關中,河北就任由我軍馳騁了。”他還記得在幽州李大跟他提過打成德的話,當時自己忙著跟李老三談條件,也沒顧上這事兒。如果朱全忠真去了關中?嗬嗬,夏糧入倉,想必成德的府庫也都堆滿了吧。
    再看這老中官,鄭守義不禁在心中感慨,自己就見過三個中官,都是人才啊。之前聽張忠說過些中官的事,如今再看果然不虛。
    鄭守義遂與眾手下商議,一邊抓緊操練兵馬,借著剿匪捕盜磨練軍士,一麵往盧龍請示大李子的意見。
    真實的世界遠比想象的精彩。
    十月二十日,東平王果然大舉發兵西向,中官們一看,長安住不得嘍,快跑。十一月四日,韓全誨等陳兵殿前,幾乎是押著大唐天子上車走人,裹挾了皇後、妃嬪、諸王百餘人也往西走。早有勾連的李茂貞率軍來迎,於十一月十四日,將皇帝一家請到了鳳翔做客。
    朱全忠則率軍追攻而去。
    十月二十九日,即東平王出兵後九日,幽州的李聖人就在親自提兵到達定州,隨行而來是八千懷遠軍、六千射日軍、四千盧龍軍、二千保定軍、八千義從軍,以及五千輔軍。毅勇軍早已準備妥當,為了保障糧秣,義武還征發了夫子二萬。
    十一月三日,早已厲兵秣馬的毅勇軍作為前軍從定州出發,盧龍、義武合計戰兵三萬六千餘,其中一萬九千餘騎,步軍一萬七千餘,加上輔軍八千、夫子二萬,整整六萬餘大軍,浩浩蕩蕩奔向鎮州而來。
    自劉仁恭兵敗魏州,盧龍兵威未有如此之盛者。
    鄭哥讓節度副使大舅哥帶著隊伍前行,自己陪著大頭大哥在中軍。
    數萬大軍,車轔轔,馬蕭蕭,旌旗招展,如同數條巨龍在地上蜿蜒,身處其間,老黑忍不住感慨道“頭兒,記得大順元年去蔚州,彼時匡威那廝領了三萬甲兵,俺便想,何時咱也能有如此雄兵?嘿嘿,忽悠一十一載,觀盧龍今時兵威更勝往昔。此次王鎔小兒不交待明白,哼哼。”
    這位李大帥是一聽朱三動手,就立刻動身。在這大爭之世,正需見縫插針,果斷出手。此前被朱三哥折騰得夠嗆,嘿嘿,先在王鎔身上取些利錢再說。對於這數萬雄兵,大李子也是麵有得色,撫了撫臂上的一隻獵鷹,這是今年大會盟時女真人送來的,通體白底黑斑,目光炯炯。振臂一送,那扁毛畜牲唳鳴而起,轉眼融入蒼穹,化做一個小點。
    “老夫聊發少年狂。左牽黃,右擎蒼,錦帽貂裘,千騎卷平岡。
    為報傾城隨太守,親射虎,看孫郎。
    酒酣胸膽尚開張。鬢微霜,又何妨!持節燕幽,何日遣馮唐?
    會挽雕弓如滿月,西北望,射天狼。”
    鄭二哥這還是他頭次聽李大郎吟詩,有點意外。見他模樣,李大解釋道“此長短句乃三郎送我,說是哪裏看來。嗬嗬,我卻不記得家中何書有載。”
    鄭二摸摸頭,做苦思冥想狀,道“嗯,若換了‘老夫’還不錯。大帥春秋鼎盛,不妥不妥。”
    “哈哈哈哈,義貞也會品詩麽?”李大郎下意識撩了鬢發,外麵包著襆頭看不明顯,裏麵實已鬢微霜嘍。他是鹹通二年生人,稱得一聲老夫了。美人遲暮,將軍白頭,他已四十有三,卻才有這點基業,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年華可用,更不曉得此生能夠多大成就。想一想宣武的朱全忠,就如一塊巨石壓在頭頂,讓他寢食難安。那日,他對鏡發呆被三郎撞見,送了這首小句給他鼓勁兒。
    西北望,射天狼。
    其實不對,他是南望難啊!
    這次打成德,也很難說是福是禍,會招來什麽後果。可是,李可汗深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,先捅一竿子看看再說吧。
    鄭守義道“三郎沒日沒夜念叨,耳朵都出繭了。這個卻沒聽過,不過麽,有幾處俺覺著不好,得改。”
    “你說說,怎麽改?”
    鄭哥抓耳撓腮半晌,道“大帥勃發少年狂。左牽黃,右擎蒼,錦帽貂裘,萬騎卷平岡。為報熊羆隨大帥,親射虎,看李郎。後麵不會改了。”
    “哈哈哈哈,看李郎!看李郎!”李崇文仿佛為這詞感動,將拇指與食指環成一環塞到唇中,打了一聲尖利的呼哨,片刻,便從天空傳來一聲鷹唳,李大帥左右看看,笑道,“隻差一條黃狗啦。”說著揮動馬鞭,向前馳去。
    老鄭忙催馬跟上。
    別說,大李今天還真是錦帽貂裘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