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又戰成德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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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六百具裝甲騎,氣勢駭人。
李崇文也是難得抓住一次機會衝陣,位置越來越高,距離戰陣也是越來越遠,曾經的縱橫捭闔漸漸都已成為記憶中的圖景。此刻,策馬穿過陣間走廊,將兩丈長的大馬槊夾在脅下,緩緩加速,一種澎湃激昂,策動著李大帥身體的每一處角落,讓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初次上陣時的熱血沸騰。
彼時,他隻是個剛剛投在劉仁恭帳下的無名小卒。
彼時,劉仁恭也還在為東山再起絞盡腦汁。
成德敢出城浪戰,這份膽氣不錯,可惜頹了太久,隻剩下架子嘍。
一統河朔,從此戰始!
六百騎在緩慢地加速中融為一個箭頭,身後,是一浪浪的甲騎跟隨。
鐵蹄踏動,如陣陣悶雷。
雙方騎兵迅速接近。
張文禮領著弟兄們衝在陣前,大罵狗日的李靄,老子早晚斬你狗頭。兩眼看著對麵奔近的盧龍甲騎,心下十分慌亂,尤其騎士們胸前的護心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,一杆杆大槍似有勾魂的魔法,更是晃得張將軍狗眼發花。
硬碰具裝甲騎!真他媽的。
他到成德不是來填溝壑的啊。盧龍軍越來越近,張文禮感覺胳膊都在發抖,脅下的馬槍不穩,槍頭在眼前左右亂擺。正著慌怎樣躲過此劫,忽覺眼角掃到了什麽,忙偏頭去瞧,竟是成德那些崽子們跑得有些慌亂。這還有百十步呢,居然就亂了?
卻道怎的?本來成德繼承了安、史舊部中的騎兵精華,首任節帥李寶臣號稱勇冠河朔諸帥,且後麵接盤的契丹王氏、回鶻王氏亦常修兵戈,尤重騎兵。可惜成德畢竟不是邊塞,或許軍士們裝備、技藝都不遜色,奈何承平日久,與從塞北廝殺出來的盧龍兵相比,就少了股搏命的狠勁兒。何況這些年王教主偃武修文,嗯,且這麽說吧,總之,成德靠著向河東低頭,一直平平安安,不曆戰陣,軍士更無數年前的武勇。
須知騎兵對撞,眼見對麵的鐵疙瘩拍過來,這就是以命搏命,毫無取巧之處,此中凶險不足為人道也。
張將軍見狀哪敢耽誤,撥轉馬頭,我也走了吧!
盧八哥從護麵的窄縫裏覷得敵軍未戰自亂,哈哈大笑,哪管身上箭落如雨。盧龍甲騎馬踏塞北,多少胡兒在其兵威之下匍匐,與中原最強的汴兵相爭亦不吃虧,本就雄心萬丈,此時成德兵如此囊糠,燕兵紛紛高呼,聲震霄漢。
“殺!”
再次如利刃分水般,六百騎當先破陣,僅一合,迎麵之敵便紛紛落馬,後麵的敵騎慌亂走避,自相碰撞踐踏,折損不小。
鄭守義左前是三弟,右後是長子,三條老黑,三條大槊,愣是沒有用武之地。原來盧龍精騎重重疊疊,他們被夾在中間,全讓前頭的弟兄們發了利市。倒是武大郎智慧,頂在老鄭身前卻沒拿槊,卻在鞍袋裏裝了六隻投槍,借著馬力覷著漏網之魚就丟。
“噗噗”,戳翻兩敵。
眼見敵騎不近,摘弓搭箭,又再建一功。
其實老黑也想玩弓來的。在武道一途,鄭老板向來是精益求精的,這些年他刻苦用功,自覺箭術有成,奔馬上發發狠,能開一石強弓。奈何眾將死活不許。開玩笑,這黑廝力大沒準,讓他胡亂放箭,天曉得誰會遭殃。
高手過招,從來都是幹脆利落,絕不拖泥帶水。豹軍延續了風格,一個衝鋒就打崩了敵騎。成德兵四散潰逃。在這點上,成德的殺才們倒是頗有草原祖宗的風範,打不過就跑,一點不覺丟人。比較辛苦是那一萬步軍,戰場這紛亂,總算理智戰勝了恐懼,基本維持著陣型,刺蝟般向城下緩緩退卻。
具裝甲騎奔騰馳突已然力竭,隻得放緩了速度,在近千騎士的護衛下準備撤退。真是非常尷尬,別看老盧哥衝得歡,其實也就一錘子買賣。哪怕配有五尺有餘的壯馬,奈何肩上負擔太重,馬爺累得呼哧帶喘,恨不能都要咳血,我盧哥還沒殺個痛快,將一騎從馬上拽下,自己連滾帶爬上去,複又加入戰團。
為什麽是連滾帶爬呢?你穿著幾十斤鐵甲想上馬,能爬上去都是本事。
對,還得有個推屁股的,否則爬都爬不上去。
盧龍甲騎熟練地散成數陣,分分合合,繞開步兵大陣,追逐圍獵潰亂的敵騎。
成德騎士竄得快啊,毅勇軍甲騎也追不上,倒是玩弓的找到了發揮的機會。鄭老板催馬疾走,可恨就是追不上去,忽見邊上兒子丟了馬槍取弓在手,“嘣”地一聲響,射落敵騎一人。正要再射,不意邊上黑手過來搶了他弓,又來拿箭,沒轍,是自家老爹,隻能將三根箭遞去,抽出馬刀隨時準備拚命。
鄭哥弓箭在手,天下我有。左瞧右看,眼見身邊這幫殺才羽箭紛飛,真是礙事。噫,右前方數騎陰差陽錯撞了進來,屠子哥舉弓就射,鬆手前一瞬向下壓了一壓,那箭直入馬爺前胸,箭杆子都入肉一半,可知凶狠,立時馬翻人仰。首開紀錄的老黑十分得意,“嗖嗖”,又發兩箭,可惜再無建樹。
與數年前相比,成德軍竟如此拉跨。
無所事事的鄭哥放緩馬速,心中不禁感慨。
不到正午,城外戰鬥便已至尾聲。成德步軍在丟下數百死傷後,退入城下箭程之內,騎軍也終於與盧龍兵脫離了接觸。短短一個上午,成德騎軍折損超過三千,代價可謂慘痛。盧龍兵遂在城下耀武揚威,激起煙塵滾滾。
王教主在城頭看得心驚肉跳。記得當年與李鴉兒浪戰,弟兄們還是很能打,怎麽如今成了這個鬼樣子?如此局麵實在是難壞了咱們大教主,想他王鎔,算了,不提也罷。眼見李弘規、梁公儒等將登城,王教主勾著脖子關心道“李公、梁公快快休息。”忙令人端上湯水伺候。
李、梁二人垂頭喪氣,一個回合都沒頂住,直接泄了氣,這讓他們這些回鶻英雄情何以堪。遙想當年回鶻汗國,算了,回鶻汗國早就灰飛煙滅,末代可汗的首級都被掛在長安城頭喝風。
但今天也太丟人了。
見一將滿身浴血,形如鬼魅,王教主驚呼“此乃何人?”
李弘規回頭去看,但見這廝身上還插著數支羽箭,血水糊了滿麵。他媽身上中箭,臉上血是哪裏來的呢?仔細看看,道“張副將,還不見過大帥。”
張文禮上前半步道“職部張文禮,見過大帥。”
小夥子以為大帥要向他問策,正要抓住機會表現。豈料王教主隻是看他形象猛惡,駭得心肝亂顫,並無特別的想法,與他草草點點頭,仍對李弘規道“李公,如之奈何?”
“大帥,此戰是老夫失策。”李弘規抱著頭盔,恨恨道,“未料盧龍竟養了數百具裝甲騎。哼,待我整頓兵馬再戰。我軍有堅城為後盾,無後顧之憂,過幾日隻用騎兵出城,與之遊鬥,待其力竭再撲殺之。”當年被草原牧騎玩死的具裝甲騎還少麽?這種玩意局限性極大,連李克用都不玩,天知道盧龍的大帥怎麽都喜歡搞這個,李匡威的時候就喜帶著幾百馬甲具裝到處晃悠。
一聽李弘規還要打,大教主就有點慌,垮著臉不語。若能花點錢搞定,都是河朔老兄弟,何必打生打死呢。正不知怎樣應對,覷得那年輕將領似乎蠢蠢欲動,大教主定定心神,道“張將軍有何破敵良策麽?”
張文禮瞧瞧這個局麵,道“李公破敵之策甚佳,隻是我軍兵力有限,雖能製勝,卻不免損傷。不如陳兵城下倚靠堅城,燕軍若來,則以城上強弓硬弩殺傷之。其如不敢來,亦知我軍難欺。屆時再遣一使者至彼,陳明利害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,如今汴州勢大,想必盧龍亦無死戰之心。退之不難矣。”
大教主頓感覓得知音。本來讓李弘規打一仗就是想讓盧龍兵知難而退,誰成想玩砸了。之所以沒有否決李弘規再戰之策,是他知道眼前這局麵難免對方獅子大開口,吃虧太大。張文禮這是個人才啊,王大帥也不怕了,笑眯眯道“李公,梁公,以為如何?”
正所謂敗軍之將不足言勇,李弘規叫囂再戰,實則心裏也虛,怎奈何之前主戰的是他,此時實在不好自肥其言,塌了硬漢人設。想想張文禮主意不差,哪怕叫兩嗓子恢複一下士氣也好哇,便道聲“可”。邊上梁公儒同樣沒甚硬打的信心,亦點頭曰可。
遂定計。
……
三日後,成德兵再次出城,果然隻以萬餘騎軍倚城而列。
李大帥望見城頭旌旗密布,率軍對峙一日,也不來攻。
十一月十二日。
周判官再次出城,帶著一批牛羊財帛,心裏罵罵咧咧地進了盧龍軍營。
奶奶的,這破差事又是耶耶。
大帳內,李聖端居主位,坐北朝南,眾將分列東西,或坐或立。此次出兵順利,朱全忠去關中,正所謂山中無老虎,猴子稱霸王,燕兵放手施為,在成德搶錢搶到手抽筋呐。若成德就這麽在城裏繼續裝死狗,李聖是千肯萬肯,給點時間,能給你搬空了。李聖心情愉悅,眾將也都麵帶笑顏,鄭二坐在下首,黑襆頭罩紅羅帕,身著獅紋缺胯衫,腳踩尖頭烏皮靴,騷得可以。
武夫們說說鬧鬧,聽說使者到了,頓時安靜下來,目光緊隨使者而動,如山般壓在周式肩頭,好懸沒給跪下。
強自鎮定,周式向李聖叉手行禮,微微躬身道“李公。”
二哥“啊嗚”打個嗬欠,兩軍休戰一日,他難得睡個通透,感覺頭腦還不大清醒。邊上李聖看他作怪,不滿地歪了一眼,老黑忙抖擻精神進入狀態,大腿一拍,佯怒道“呔,那廝。兩鎮本來相睦,汴兵侵汝,我亦發兵來援。怎麽挑動汴兵來攻我鎮,是何道理?良心都叫狗吃了麽!”
一聲暴喝,唬得周式肝顫,也不敢看他,隻向李聖道“汴兵勢大,王帥恐貴軍未至而城已破,不得已,與東平王言和……
老黑再一拍腿,怒道“休要胡扯,問你何故挑動汴兵侵我。”哎呀,下手重了,拍得大腿生疼,嘶!暗咬牙根。
剛剛進來時,周式還沒入戲。到現在看還沒人叫嚷將他拖出去砍了,周判官心裏就算有了一點底氣,也不管老黑的叫囂,振振衣袍,向李聖一鞠躬,開始表演。隻見周判官萬分委屈道“李公,此乃王公一片苦心呐。”
“什麽什麽?一片苦心?”
也不管鄭哥牛眼圓睜,周判官專心致誌鼓動三寸不爛之舌。“不錯。正所謂驕兵必敗。汴兵勢大,王公自知不能力敵。彼時東平王數萬雄兵屯於城下,若明公來援,是汴軍以逸待勞,兵家大忌呀。
王公獲悉梁將葛從周重傷,士氣稍頹,便佯作順服,以驕其心。引東平王移兵瀛州,則是疲兵之計。想汴兵自滑州而來,先戰邢州,再戰鎮州,正所謂一鼓作氣,再而衰,三而竭。且汴軍往瀛州則需護佑糧道,必分其兵。彼時汴軍不過三四萬兵,若分兵,則兵力益蹙,若不分兵,則糧道不穩。屆時,汴兵以疲弱之寡卒,當李帥雄武之勝兵,勝負之勢易矣……
“且住且住。”老黑自忖臉皮不薄,也實在聽不下去。這老小子一頓操作猛如虎,都給鄭老板氣樂了,跳起來手指戳著周判官腦門,道,“照你這麽說,爺爺還得謝謝王鎔小兒委曲求全、用心良苦嘍?”
也實在為難咱老周了。可能是之前跟朱三哥談判效果太好,一說和談,王大帥就把他提溜出來,躲都躲不掉,這兩日沒給周判官愁死。本想把張澤這廝綁了擋刀,拿他腦袋獻禮,又感覺分量肯定不夠。而且,張澤那廝雖然可惡,真殺他下鍋倒有些兔死狐悲之情。
這世道,文人討口飯吃都也容易不是。
昨日借酒澆愁,與來訪的張文禮多吃了兩杯。這廝比較知兵,席間就講起瀛州之戰,說得頭頭是道。張文禮說,可惜了大好良機。周判官不解,問其緣由,這廝道,其實汴兵也就三四萬,彼時留了萬把人在鎮州,若是王公與盧龍相約前後夾擊,成德大軍或者攻汴軍營寨,或者襲汴兵糧道拖後腿,盧龍則在瀛州死頂,玩得好都能把朱三留下,何必賠錢又結怨呢。
言者無心,聽者有意。周判官靈機一動,頓時酒醒大半,連夜加工了這套台詞。又經字字斟酌,反複推敲,說得自己都信了,王大帥亦頗為認可。其實呢,信不信的先放一邊,哪怕能博這些武夫一笑,他老周的這顆腦袋不就保住了麽。就看盧龍兵這個配置,攻城器械不見一台,十有七八就為了敲錢來的,問題隻是在於會不會多砍幾顆腦袋做添頭。
見這老黑如此配合,周判官忙作態曰“那那倒不用。隻是李公過於心急,竟退了汴兵,若能遣使與王公相約,汴兵大敗矣。”真是咬著牙將台詞念完。
李聖聞罷,仰天大笑,示意讓老黑坐下,戟指周判官道“哈哈,王鎔小兒哪裏收了你這麽個活寶。休再胡說,講,王帥打算出多少錢糧。”
肯談價就好嘛。周式精神一振,深鞠躬道“李公。河朔三鎮同氣連枝,今河東、宣武爭霸,正是彼此結好互助之時啊。”說著比出兩根指頭,道,“王公願出錢二十萬貫,以佐軍資。”
眾將聽了,皆深吸一口氣,出手就二十萬貫,真是壕闊啊。旁個可能還感觸不深,老鄭如今是當家知道柴米貴,暗自盤算,義武一歲征得百餘萬石糧折錢也未必有六十萬貫,若是成德每年都能上供個二十萬貫那可真好。
李聖卻笑道“給全忠二十萬,給我也二十萬麽?倒是一碗水端平了。”
“不同不同。東平王那是二十萬匹生絹,此次是二十萬貫錢。”又補充一句,“足陌。”國朝初年,一匹絹有貴至三千文者,但如今掉價的厲害,一般也就數百文一匹。二十萬貫錢,肯定是要比二十萬匹絹貴些,而且此時王大帥肯定不會拿劣幣自尋煩惱。至於足陌麽,對應的就是短陌。有唐以來,錢荒伴隨始終,大宗交易中就有以八百文作一貫用的做法,以部分緩解銅錢不足的窘況,謂之短陌。所謂足陌,當然就是一千文做一貫了。
“我說,你記。”李聖是個辦事利落的實在人,也懶得跟一個使者扯皮,食指連點,道,“一、錢四十萬貫。可折糧、絹。一、軍馬一萬。一、成德食盧龍鹽。就這些,回去問王帥允否。”鄭老板心中立刻盤算,大李子下手真黑啊,四十萬貫快頂義武一年的收入了。又能賣鹽。嘖嘖。不知這次能分潤給他多少。
周式唱個喏,一一記下。反正是王大帥出血,他隻管轉達,落地還錢都免了。趕緊走人要緊,這幫殺才也不比三哥良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