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十麵埋伏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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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十月。
滄州。
自從回歸盧龍,事業進入了快車道,這仗,也就一場連著一場,越打越多,越打越大。傳說葛從周有個諢號叫做分身將,鄭老二感覺自己如今也當得起這個名兒了。尤其做了這個義武節度使,大李子那真是一點不跟他老黑客氣呀。
李大郎從幽州派了二千人來,有義從軍一千騎,還有薛阿檀的鐵槍都千騎。鄭大帥幹脆讓盧涵、王義各領本部一半人,加上老黑的親軍營六百騎,合計三千四百騎,由一千輔軍陪同,從定州出發,經瀛州入滄州,準備與劉守光匯合後再伺機出動。
義昌東南挨著淄、青,西邊是魏博,正南就是惲州。
接手義昌以來,劉守光也算殫精竭慮、勵精圖治,除了一開始被葛從周割了一把,損失慘重,後麵這幾年還算安穩。義昌有漁鹽之利,糧食也多,隻要外鎮不來騷擾,劉守光大力發展生產、貿易,加上大李給的補償,也養得三萬兵。當然,這裏真正的牙兵精銳也就萬多。
劉大帥非常熱情,親自出城五裏來迎。
看看小劉頭裹襆頭,身著雕花絹布甲,腳踩烏皮高腰靴,幾條細狗在馬前馬後遊蕩,手臂上還架著一隻獵鷹。哎呀,怎麽說的來著?哦,左牽黃右擎蒼,錦帽貂裘,千騎卷平岡。就差一身貂兒了,估計是天太熱,沒有穿出來。
見老鄭在自己周身打量,劉二得意道“怎樣。這鳥兒是俺從塞外弄來,比李大也不差。”
鄭二此刻也就是一身錦袍。自從做了節度使,平日老黑總喜歡將他的紫袍罩在身上。在國朝,可不是誰都能穿紅著紫,這是身份。但是跟小劉這個一比,老黑突覺自己牌麵有點不足,心裏琢磨回去是否也要升級一下裝備?麵上不露聲色,道“義昌有山海之利,義武哪裏比得。耶耶養兵錢都不足,苦也。”
劉守光順手將鷹放飛,出拳在老黑肩頭搗了一錘,道“這扁毛畜牲我那還有幾隻,你自來選。”在馬上將鄭二的隊伍打量完,道“隻來這點人麽?”
鄭大帥道“嗯。就這些。你出兵多少。”
劉守光比了一根手指,道“一萬。”又加了一根,“二萬吧。”
老黑聞言一怔,這小子如此實誠麽。卻見小劉靠過來,在他耳邊道,“不做做樣子,怎麽賺得王師範那蠢驢下鍋。”
實在是礙於見識,對於大帥間的這些彎彎繞,鄭大帥當真搞不明白。虛心請教道“怎麽講?”
“此處不是說話之處,走,入城邊吃邊說。”
滄洲城外軍營已給老黑備妥,近數千大軍入營駐紮,劉二安排了酒肉款待軍士,自領著老鄭等人入城。
原先盧彥威的大宅給劉仁恭住了,劉守光自己在東北角翻修了一座宅子。但見這院引水為池,積土做山,時值金秋,正是楹舍有綠柳翠竹遮映,池中有荷葉遊魚相稱。遊廊曲折,甬路碎石抱著一處明堂,這等雅致,哪裏是義武那賊窩可比。張澤跟著鄭二行走其間,不住惋歎。定州老王家的那處宅子不比這差,甚至可以說要遠比這裏精彩,可惜所托非人,院子做了校場,池子改成魚塘,沒事兒就是一幫糙漢子打打殺殺,或者殺羊吊起大鍋胡搞,腥膻一片,賊窩一樣。
咳,好好一個院子,全毀嘍!
入堂坐下,自有侍女盈盈而至,為眾人分茶。鄭二便想起那年在高思繼府上。左右瞧瞧,讚道“這廝,恁地有錢。”這是發自肺腑。雖說做了大帥,但是義武財政拮據,他老黑能保證天天有肉吃就不容易。
劉守光卻爆出一條大新聞,道“我?嘿嘿,跟你盧龍可比不得。老子見那李三總往南邊走船,便遣人過去打聽,才曉得淮江打爛了,鬥米五百錢。恰鎮中大熟,夏秋鬥穀二十餘錢,冬春也隻五六十錢,去歲便也募些水手走了一趟。五船沉了一船,仍是大賺。李三這廝。”
鄭大帥的目光正在眼前的侍女身上逡巡,隻見這女子身量高挑窈窕,真是十分喜愛。那女子感受到老黑的目光,眉角一挑,拋起一壺秋水,逗得老黑心神搖蕩,哎呀我攮你娘的勾引爺爺,一隻黑手就不知道放到了哪裏。
“如此好賺?”囊中羞澀的鄭大帥聞言驚呼,鬥米五百錢,運糧過去就是十倍之利啊!暗自盤算義武能拿出多少糧食做這買賣。黑手也是一停,讓姑娘難得喘了口氣。“有這好事?”心想,劉三這廝沒說啊,得回去問問。
鄭老板眼仁兒轉了兩轉,厚顏問道“還走船麽?也帶上俺呐。”
“這有何難,你差人將糧運來……劉守光話說一半改了口,道,“罷了罷了,我這才走了一批,回來獲利勻你一船。”二哥忙道“不能白要,你報個賬,我讓劉三將糧運來。”
這婢女自然就是安排招待老黑的,但你堂堂節度使,也該矜持點麽,這手都伸哪去了。張澤被自家主公如此沒品的行為臊得臉紅,低頭吃茶。聽到這裏,靈機一動,道“二位大帥。易、定兩州貨物,走水路順流可至漳水口,滄、景、德三州亦可走永濟渠。不如在那邊修個碼頭?”
劉二頓覺這張書記十分上路,大腿一拍道“這海裏生意做得,你看怎樣。”
有錢賺,老鄭也顧不上姑娘了,搔搔頭道“成啊。”也在心裏盤算事情做成,自己能撈多少好處。
劉二兩眼放光,道“王師範那邊不急,這幾日先議妥此事,抓緊辦。明春若能走一趟,就發達了。”滄州北界就是漳水,在那裏修碼頭,李三在白狼水、遼水都幹了倆碼頭了,自己也搞一個,就是金娃娃呀。鄭大帥同樣辦事利落,立刻點將“張書記,此事你給我妥為謀劃。”心裏卻想,劉三這廝能不知道這買賣好賺?怎麽不說。又想李三這狗東西不是好人呐。
“王師範這邊怎麽說?”還有這個正事不能忘了。
“這廝馬放南山十二年,指望不上。歲初,那廝曾遣使來約我出兵勤王,也去幽州見了李大。結果你從晉陽都回來了,那廝還與一幫酸丁風雅呢。此番倒是有些動靜,可是這都幾時了?大軍仍然未集。據聞要等等秋收後再動,說不能誤了農時。”說到這裏,小劉無奈地扶了扶額角,“兵貴神速啊。還秋後,屆時朱三兒說不好已將李茂貞拿下了。”
老黑一隻手又回到美人裙底遊戲,道“此次西征,汴軍主力盡出。關中、河東來回打了一歲多,便回來也是疲兵吧。平盧軍好歹也是燕趙子弟,以逸待勞,正當其時嘛。”
劉守光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,嗤道“燕趙子弟?”想了一回,“歲初使者過境,我看那數百護兵皆有六尺五六寸高矮,人人氣宇軒昂,賣相當真不錯。嘿嘿,可是神策軍賣相亦佳,能打嗎?不趁著汴兵主力西出抓緊拿下鄆、兗以為屏障,朱三回來也好抵擋,等,等個球啊。別急,先觀望幾日,莫把你我害了。”
“按兵不動,王師範豈不疑我?”老鄭將手縮回,在鼻上嗅了嗅,順手在袍上擦了,道,“跟你我不講虛言,此次正要這廝給咱擋刀。朱瑄、朱瑾能頂十載,這廝不用那久,有個三二年就成。這邊你熟,怎麽方略你多出主意。”
劉守光也想王師範多擋幾年。他義昌跟義武是盧龍的兩堵牆,朱三要收拾李大,肯定先拿他們開刀。投降?劉守光是想過,但是王珂的死訊傳來他就絕了這個念頭。朱三太他麽手黑了,還是跟著大李子混吧。就算哪一日關內保不住,大李子還能去塞北做可汗,自己跟去混個小王不成問題。
苦是苦點,總比死了強。
再說,盧龍、義昌、義武合體,鹿死誰手亦未可知呢。
要說起來也就老爹在魏博丟的那次最險,盧龍主力盡喪,隻有二萬兵可用,鎮中人心惶惶。當時汴軍沒能一鼓作氣推了盧龍,嘿嘿,時機已失,良機難以再有。就他所知,如今盧龍李可汗主力已有六七八萬,加上自己,朱三兒想啃下來,不崩碎一口牙想都別想。
他敢麽?
未必。
……
柳城。
鄭宅。
鄭大帥那邊與劉公子把酒言歡,這邊母大蟲則雙手叉腰,正指揮著鄭老四腳不沾地,將箱籠打包上車,準備順水飄到河口碼頭。對,那裏如今叫做錦城,取繁榮錦繡之意。鄭二來信問她是否搬回幽州,鄭桂娘還能說不。當初跑來塞北是被逼無奈,如今大李坐穩了幽州,自家老公也是義武一鎮的節帥了,她堂堂張大婦還在這塞北喝風,是瘋了麽還是蠢了。
隻是這邊產業不少,哪些搬走,哪些留下,很讓母大蟲煩惱了一陣。
因鄭守義的階級不低,在這邊分了許多田土,這些地母大蟲本想不退,反正按老黑現在的品級還要再分不少,她便去尋李三商量,剩下的授田都在塞內分配,結果李三說什麽移民來了也要有地,硬是要她將這邊的地退掉一半換塞內的田土。母大蟲大人有大量,懶得為這點屁事計較,便應了。
鋪子不能撤。
這些年母大蟲在柳城也開個鋪麵,什麽好銷做什麽,生意做得不錯,更沒人敢搶她家的牛羊財貨,那真是順風順水。大伯家的大郎本想跟著老黑做事,但嫂嫂柳氏硬說要他去輔軍,進順興行做買賣。人家是親娘,母老虎也不想多管。正好,一時他們走不了,這邊鋪子就給大伯家吧,自己少留點分子,每歲分點脂粉錢便成。這小子是史十三的姑爺,往魏博賣鹽,這幾歲沒少掙錢呐。
這些日母大蟲見誰都是笑臉,心情愉悅嘛。家大業大啦。想不到當初一語成讖,那老狗還真做了節度使,老鄭家的祖墳這是冒青煙啦,回去得拜拜。
鄭老四也臉上掛笑。
二哥不仗義,小五都帶走了,愣把他丟在這裏管買賣,合著規矩都是給自己定的。這次二嫂本想把他留在柳城看產業,他死活不幹,正巧有大嫂家裏接手,總算是能回去了。他都想好了,到幽州安頓好就找二兄去謀個差事,這次誰也別想攔著他。
李三郎從馬上下來,看鄭家忙忙碌碌,道“嫂嫂這就要走?”
母大蟲看這財神爺來了,笑嗬嗬道“不走不走。先將這起子物事運回,事情還多,我得明春才走。李司馬來有事?”
“沒沒事。”李三郎道,“聽說嫂嫂搬家,過來看看。有甚所需不要客氣,都是一家人,我可不想哪日鄭兄挑我的理。”
要說一家人這真不假,老鄭的妹婿就是李三的堂兄弟。要說對這個李老三,張桂娘觀感極佳,人俊俏會辦事,尤其能給她分錢就更不得了。“妥了妥了。已打好招呼,跟著行裏大船走。對,李司馬有甚要帶回麽?”
李三郎擺手道“不必。我是來給嫂嫂幫忙,怎能給嫂嫂添亂。”
“哈哈。瞧我這。”母大蟲在麵前揮揮手道,“李司馬還用得著俺麽。”
李老三從馬上取下一隻木匣,遞到母大蟲的手裏,道“此乃幽州那邊地契。盡量都挨著鄭家莊子,回去遣人接收即可。有一點可得說好……
“不許荒地!”母大蟲笑嗬嗬幫他說了。李三治下,休耕養地是一回事,荒地是決不允許,尤其是分了田的。輔軍有一項稽查,沒事兒就在田間地頭轉悠,看看誰家管理不當立刻處理,輕則罰錢,重則收地,並且此後若幹年都授田無望。“規矩俺懂。麥種皆上船了。若是趕得及,今秋便下種宿麥,若趕不及,便先種一茬豆或苜蓿肥田,明春或種粟或種麥,定不誤了春耕。”
李三聞言,瞅瞅也沒甚好操心的,便告辭離去,領著幾個隨從出城。
如今幽州總體穩定,便有部分軍士陸續將田土換回塞內,這邊就空出一些,正好從塞內安頓過來一些民戶,就被他編作屯丁搞屯田。天寶時,盧龍一鎮就有二百餘屯,累計屯田七千多頃,歲產糧數十萬石,於軍資不無裨益。安史之亂以後,這屯墾就荒廢許多,尤其營州。
好在這些年他努力恢複,已有成果不小。
隨意挑了一戶敲門。
人家剛吃了午飯正在收拾碗筷,見有貴人來訪,漢子搓搓手將人讓進屋裏。李司馬四下打量,院子寬敞整潔,顯是家主人用心經營了。這片是整體規劃的軍屯,家家宅院都有五六畝,房舍菜畦果樹皆備。
李老三在石凳坐下,問“你是哪裏人?”
漢子有些拘謹,邊上裏長要幫他發言卻被李三止住,隻好紅著臉道“俺,俺是滄州人。”
“哦。”這些年從滄州那邊過來的人口不少,李三又道,“家中幾口人?”
漢子道“丁口二人,中口二人,黃口一人。”
“哦。新生了娃兒麽?”
按唐製,始生為黃,四歲曰小。漢子靦腆笑道“去歲得了一兒。”
李老三開心道“恭喜恭喜。賀糧發了麽?”
“官上給了二石穀,二鬥鹽,二口羊。哦,還有郎中過來給看了。”說到這個,漢子麵上露出一點滿意的笑容。從塞內過來,開始很是淒惶,後來分田、分房、發糧還給役畜,甭管是否自願,也都在這山北安了家。家裏隻有他與發妻拉扯兩個半大的娃娃,婆娘生了孩子不能幹活,就有些妨害,幸得官上發下這些,可是幫了大忙。
李三拉了漢子坐下,道“呦,還沒問郎君姓名。失禮了。”
“俺叫蕭大牛。”
看這漢子身量不高,但是頗為粗壯,尤其腦袋碩大,非常醒目,真是人如其名的牛。李老三又問“收成如何?日子還過得麽?”
蕭大牛看這貴人說話溫和,也漸漸進入了狀態,便道“還成。俺家耕八十畝田,六十畝種了一季麥,得六十餘斛,官上收三十餘斛,還餘三十餘斛。另二十畝種了豆、牧草肥田,給官上養四十頭羊,得了數隻羔子,自家還有十來隻羊。向官上賃得兩頭牛,每歲算六十錢,不如老家牛好用,湊合。待生個崽子從小練,長成了好使。院裏種些菜蔬瓜豆,官上不收。今歲養了豬,雞鴨也養得些……
打開話匣子蕭大牛就撒不住了,劈裏啪啦說個不停,李三就靜靜地聽,仿佛是人間最悅耳的音樂。倒是這漢子看一群人就聽他一個講,反倒有些不好意思,搔搔腦袋止住了話頭。
李崇武道“與滄州比如何?”
“好太多了。”漢子道,“地多也肥,再說這邊太平啊。”說著眼圈就有些紅,想想汴兵殺進來,整村逃亡,他一家死的死散的散,到幽州又被送來遼東,一路彷徨無助。不成想最後倒是因禍得福了。“隻是冷些。”漢子最後下了定論。其實往遼東城那邊好處更多,當初膽小沒去,現在後悔也不好開口了。
李老三也不知怎麽,眼角竟有些晶瑩,忙輕輕拭了,招招手,從人抱上一匹絹,遞到這蕭大牛的手裏,道“遼王說話算話,屯滿五年,給你編民戶,隻收三成稅。隻要肯幹,日子一定越來越好,待小子大了來軍中還有好處。好好種地,多生孩子,有困難隻管找裏長。”蕭大牛連把頭點。拍拍漢子的肩膀,李老三起身對從人道“父母官,父母官,這是扯淡。太宗曰,民水也,官,舟也。民可載舟,亦可覆舟。要我說,民是才是官之父母。你等皆是親民官,須知為民做主,為民辦事,當如侍奉父母,莫讓父母受了委屈。”
從吏們哪敢廢話,叉手躬身,唱道“喏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