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十麵埋伏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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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塞北的雪,似乎一年早過一年。天複二年底,從渝關到遼水,早早就已經雪蓋盈尺,遠在數百裏外的扶餘城裏更是銀裝素裹。窗外大雪紛飛,寒風呼號,堂中則架著一口大鍋,下麵柴薪燃燒,烘得暖意融融。
當年打下扶餘府實是個意外。
扶餘府就是後世四平、長春一帶,府治扶州城便在四平附近,地勢平坦,宜耕宜牧,本是渤海國最西的一府,亦是富庶之地。契丹曾經擄掠過幾次,隻因城牆高大堅固,梯子都爬不利落的契丹人是毫無辦法。且渤海國在此屯駐重兵,依托堅城,契丹一般也就隻能在鄉裏搶一把就走。
結果天上突然掉下個金坨子,砸中了迭剌部。
渤海號稱海東盛國,亦曾跟大唐交兵。後來看清形勢做了好學生,關起門過日子,接受大唐冊封,接受大唐派官,至少麵上十分恭順。反正大唐忙著在西邊打吐蕃搶西域發財,就沒功夫理他。於是在東北這一畝三分地上,渤海國也算有了一號。不過,作為立國一兩百年的老貨,也是什麽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,比如,有些政爭失敗者就往外跑,比如去大唐,又或到契丹。
那年阿保機剛剛領兵,看來了一批渤海人,契丹這邊想過去撈一把,那邊渤海人則是想要報仇雪恨,遂一拍即合,由契丹出兵,渤海人做帶路黨,兵發扶餘府。過程與鄭二拿下燕城相似,契丹兵在城外誘奸了守軍,順勢拿下扶州。細節稍有不同,他們是有內應開了門,若真攻城,禿頭蠻還差點意思。
進了城,禿頭蠻簡直花眼,因為財貨太多一時搬不完,所以留了不少部眾看守。本來是防備渤海國反撲,豈料無心插柳救了迭剌部一命。李聖襲破契丹牙帳,契丹殘兵便跑來扶餘府舔傷。起初他們隻占了扶州城,其餘各地並未攻取,渤海國亦數次發兵欲奪回扶州,奈何渤海兵本來就比較拉胯,一百多年墮落下來更是不堪,連吃敗仗之後隻好認命。
經過數年攻伐,契丹不但占了扶餘全境,獲得多少財貨不說,主要是擄得女真七八萬口丁壯十分有用。這些丁壯中有農人有匠人,對契丹幫助不小。這農人種田、放牧,將越來越多的契丹漢子從繁重的勞作中解放出來,得以日夜錘煉武藝、研磨戰陣,這些能冶鐵、建造的工匠亦很難得,一定程度補了契丹的短板。拿下扶餘府,契丹相當於吞下一顆十全大補丸,支離破碎的身體不但得以迅速恢複,並且大有越活越旺之勢。
阿保機與眾心腹圍著鐵鍋吃喝,靜靜聽著敵魯講述。
……從南邊運回不少財貨。不過南征大軍今歲不歸,會盟李聖亦不來,由李老三主持,仍在遼城。”敵魯將他一路見聞說完,最後以此做了結束。
遼城,便是遼東城的簡稱。
曷魯道“營州兵力如何?”
敵魯道“柳、燕、錦、遼四城防軍總計四千左右,這些隻管看城門,不必在意。唐人主力豹騎軍、靖塞軍合計萬餘,豹軍在懷遠、遼城一帶,靖塞軍在燕城、柳城附近。另有五千義從軍,狗仗人勢,若對上要費些勁,然與兩部唐軍則遠遠不如。”
聽說唐軍主力不回,眾將均長舒口氣,臉上浮現輕鬆的笑意。扶餘城向西,與原先的契丹牙帳直線距離也就相去四五百裏,向南到遼東城差不多也這麽遠。早幾年那次牙帳被破的教訓太慘痛,阿保機他們如今睡覺都要睜開半隻眼,過年都過處心理陰影了,總害怕哪天一睜眼唐軍就殺到眼前。
好在渤海人將扶餘城修得足夠堅固,否則睡覺都不敢呐。
若隻這萬把人倒好說了,如今契丹也今非昔比,全族養著過萬脫產武士,極限征兵搞個數萬大軍亦不難,萬把唐軍跑過來,大夥操刀子上,定打得他滿地找牙。“李聖,這已是連著兩年沒來會盟了。”阿保機輕輕吞下一口柳燒,道出這個人盡皆知的事實。
“大汗之意是?”
阿保機雙眼冒著精光。“李聖當初是在盧龍呆不住,跑來塞北躲災。可惜咱不明真相,未敢奮力一搏,被他占了便宜。其時他隻區區數千兵,若集合諸部,拚光他這些本錢,李聖?哼,狗屎。”將一根骨頭重重丟在地上,恨恨道。
想到這些年的窩囊,阿保機就心有不甘,當初明明拚一把就能弄死對手,結果卻是他們契丹家破人亡。
恨呐!
曷魯聞言,略一皺眉問“大汗有意南征?”
阿保機與他眼神相對,收起了片刻前的凶相,展顏笑道“南征作甚?先伐女真。”說著舉起酒囊,與眾大飲。
……
待眾人酒足離去,曷魯悄悄反身回來。進門便見阿保機正笑吟吟看著自己,一點醉意也無。曷魯臉微微紅,道一聲“大汗。”
阿保機點點身邊位置讓他坐下。兩人今年都三十有一,作為武夫,正是年富力強的黃金時期,一般的英武,一般的醒目。目光在這位心腹愛將兼兄弟的臉上打了兩轉,阿保機舀了一碗煮好的奶茶予他,道“知我者,曷魯也。”
曷魯將奶茶湊到唇邊吹涼,小啜一口,放下碗,道“唐人不好打。”這是曷魯一貫的看法,這些年過去,始終初心不改。但這不是曷魯畏懼怯懦,實在是現實太殘酷,不承認都不能夠。
“我曉得。”阿保機將兩隻拳頭攥了兩攥,盡力控製好情緒,道,“本來我亦欲專心向東。塞外苦寒,唐朝一向對咱這兒不上心,天寶年間也隻在柳城、燕城一帶屯軍。這百來歲,勉強守著營州那幾個堡子。盧龍曆次北征,也是打了就走。李賊來前,盧龍在山北隻剩八砦,連柳城都讓品部占了。當初也議過,按盧龍一貫作為,李賊早晚要南歸。待其走了,這山北終是我輩天下。所以那年李賊南征,咱們並未擾他。”
這話其實說的就有點虧心。
當時沒動,一是唐軍動作迅速,人家是冬天突然動兵,他們沒有準備,馬匹羸弱,想打也根本打不了。而且那會兒舊傷未去,唐軍亦留了數千精騎看家,契丹哪敢惹事,萬一惹毛了大李,不走了掉頭來找他們拚命可咋整。所以,契丹就是靜靜地看,就差沒有上門歡送了。
但這話現在就不必再提。
阿保機也吞了口奶茶調節一下心情,道“原想這廝回盧龍也得步李可舉、李匡威之後塵,在山那邊打生打死。待他山北空虛,咱再慢慢回去,麵上敬他幾分也就是了。隻是這兩歲我看風色不對啊,這廝不斷地往山北移民,白狼水那邊開田不夠,都種到遼水來了。遼南那些唐人亦與其眉來眼去。方才你也聽敵魯說了,這三年怕不弄過來上萬戶。”
要據有一地,你得有人,李聖這樣搞,就是在掘契丹的根啊。
越說越有些激動,阿保機稍緩口氣,道“李三也從山南回來了。近日我反複思量才弄明白,他不是將盧龍做巢,而是將這山北做了老巢。你看這廝不斷征調各部勇士南下,一走二三載,李大又慣會收買人心,如此數輪,也不要多久,那些部落便是鐵板一塊。再等新來這些唐兒紮了根。”阿保機拔出切肉的尖刀,邊說邊用刀尖在案上輕劃,語氣森冷,“柳城到燕城,占住懷遠城再來遼東城,步步為營。遼城至此,旦夕可至矣。
李家兄弟其性貪婪無度,其已在遼城站住腳跟,過兩年,再沿遼水北進,能將田種到扶州來。屆時又當如何?咱還往哪裏退?往北,就得進林子做野人嘍。”說到這裏,阿保機忍不住起身,在帳內轉了兩圈複又坐下,拉著曷魯臂膀,道“曷魯,你告訴我,該怎麽辦。”
其實,曷魯想說,也可向唐人低頭的。其實認唐人做爸爸,不丟人,跪了幾百年了,又不是第一次,沒什麽好羞臊的。看看那些跑過去的,日子過得不錯呢。但他深知自家這個兄弟心氣仍高,是絕不肯向李聖低頭的。
曷魯亦在心中反複掂量過,如今的契丹也並非沒有還手之力。發全族之兵可得五萬人,那義從軍也就打打順風仗的水平,不必在意。豹騎軍、靖塞軍區區萬把號人,將他們扯開了,各個擊破亦有機會。但是,他比較糾結的是,打掉了這萬把人,若唐軍回來死磕呢?
曷魯明白,契丹確實又到了抉擇之時。
女真人野戰不行,但守城還很能打。扶餘不論再向東向南,都是連綿不盡的山區,契丹鐵騎馳騁不起來,隻能沿著山溝、河穀,一座城一座城去啃,用人命填。這怎麽可能。向北,向西北,是有水草,而且那邊的室韋人像樣的鋼刀都沒幾口,很好欺負,但是真的去麽?天寒地凍的,能養活多少部眾。
唐人說,人往高處走,水往低處流。但凡有個選擇,都是往南,隻要有一絲希望,誰願往北走?
向東?
向北?
抑或是向南,趁唐軍離巢捅他一杆子,至於後事如何,就走一步看一步?
此中利弊曷魯覺得自己取舍不來,也不敢取舍,終於道“大汗有何打算?”
阿保機在他肩膀捏了捏,道“我也想不好。嗯,這次會盟我想去看看,我要親自走一走,看一看。”在躺平與玩命之間,阿保機其實也不能立下判斷,責任太大。若能,他早就操刀子上了。
……
滄州。
城南大營。
鄭、劉二人與王師範一直在往來聯絡,商量雙方如何配合。聽說這邊數萬人已在滄州集結隨時準備動手,淄青王師範卻回信說千萬不要,不要著急,不要添亂,先看我平盧軍的表演。但是具體淄青準備怎樣表演,就死活問不出來了,說是軍情機密,不可外傳。
老黑從來也不真的關心王師範的死活,對這位王大帥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期待,既然有了這話,鄭老板還跟他客氣?吃著劉二的糧,鄭大帥整日介與劉大帥謀劃怎樣修碼頭賺錢。本想讓張澤去現場監工,又覺不成,這廝是個人才,是身邊亟需的人才,不能放走,便讓劉三親自過來,務必將事辦好。
劉老三看到來書,心說不好。急忙安排了手頭事務,就顛顛跑來滄州見二哥。揣著小心,躡手躡腳來到帳前,看是小屠子在站崗,示意他不要吱聲,劉三做賊般湊頭過去,從帳簾縫隙往裏窺視,欲先看看鄭老板的虛實。
就聽小屠子大叫一聲道“大帥,劉司馬到了。”
氣得劉三在這黑胖子腚上狠蹬了一腳,閃身進了帳內。
鄭守義正圍著地圖研究。再說不關心王師範的死活,鄭大帥特還得關心自己的死活啊。這王師範實在詭異,這都幾月了,還不見動手?
九月,李茂貞大敗後膽氣喪盡,被朱三挖溝圍在鳳翔城裏不得動彈。據說他弟弟李茂勳領了萬人來救,但這時候才來,不晚麽?總之以老黑的眼光,一點也不看好李茂貞那蠢豬。打了一年,今年肯定是顆粒無收,鳳翔那麽多人,糧食夠吃麽?王師範個蠢貨還不動手,還他媽等,再等等,怕不朱三那邊都打完回來了。
按咱鄭將軍想來,真要幹,趁西邊沒打完,要麽數萬大軍壓上去占城,能占幾座是幾座。聽說平盧不缺馬,也可大股騎兵衝進去汴州搶他娘的。據聞之前朱三打朱瑄、朱瑾兄弟時,這倆貨敗了就往城裏一躲,朱三打不破城,幹脆將鄉野搬空。如此數年,鄆、兗一片蕭條,活活把這哥倆拖死了。這榜樣直接抄就成啊。
想什麽呢?若非義武實在太遠,中間隔著魏博、成德,鄭哥可以歲歲都在朱三家裏過年。這事兒,大李子他們可是認真研究過的,怎麽行軍,怎麽派捐,怎麽迂回,都有現成的方案,就是沒撈著機會幹這一票。
王師範可好,都這會兒了還沒聽說平盧軍齊集的消息,不集合大軍怎麽打呢?傳說這廝派一將張居厚領著幾百人,趕了大車往西,說要給朱大帥送什麽禮。走了快有半月,但這是什麽路數?有何妙計麽?鄭大帥打了十幾年仗,卻是百思不得其解。
瞥見劉三進來,老黑也是滿頭鬼火起,上來就飛起一腿,將劉三哥踹個屁蹲。怒罵道“這廝,黑了良心。此等利源你他娘隻字不提,是何居心?”這幾天鄭大帥是越想越氣。因交出了義武的財權,能養多少兵都得聽幽州指揮。前麵從晉陽回來,本來他想多募些兵,但大李隻多給了一千人的糧餉,讓他好生煩惱。劉三在鎮裏賣鹽的錢也是看見摸不著,都被李老三的老泰山給統籌了。若無生財的門路老黑也就認命,但明明有如此大利,劉三這廝居然不說,這居心就很難講了。
這廝,怎麽看都像李三派回來的奸細。
“哥啊。你可錯怪我嘍。”劉三也不起來,就捂著肚子坐在地上叫苦,道,“亂世什麽最貴?糧食啊。江淮本為朝廷糧倉,如今卻鬥米千錢,不嚇人麽?眼見朱三兒獨大,晉王還能關門躲在河東山裏,咱躲得了麽?不拚命囤積糧械,哪日汴兵打上門可怎麽得了哦。屆時,有再多黃白之物又有何用?劉守光這廝是窮瘋了,啥都賣,咱犯不上啊。別說賣糧了,李司馬那邊今年收成不錯,還要收下許多糧食入倉,薊城糧倉都滿了,還嫌不夠。咱義武才有多少糧?
咱義武軍戰兵九千人,雜兵三百,加上輔軍一萬二多,人吃馬嚼,須多少糧?義武不比塞北,鎮內但凡有塊空地都拿來種草,否則哪裏夠吃。義武這地方什麽情況,哥啊,咱得心裏得有數啊。”
看劉三的委屈摸樣,鄭二細想想,似乎有點道理,但是總覺得還是哪裏不對。“哼。”腳尖輕輕碰了劉三,道,“滾起來吧,爺爺使沒使力還不知麽。”劉三見老黑熄火,立刻一骨碌爬起來。“那糧該給小劉你還給他,不占他便宜。這碼頭就算了。”
“不不不。碼頭要建。”劉三卻道,“若咱提出修碼頭,李司馬、李帥那裏須不好看,劉二要幹又不相同。讓他頂前頭,咱在後頭。建成碼頭,便是不賣糧,做點什麽生意不成。再說。”劉老板湊近鄭哥耳朵,道“咱也可去成德買糧,一些屯起,一些拿去賣了,一路有船,十分便宜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