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一團亂麻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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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得了十三郎回報,李公佺遂與鄭守義相約,三日後,兩軍在安德城外列陣約戰。這氣氛是相當和諧,鄭大帥十幾年軍旅生涯,就沒打過這樣的仗,兩邊大軍拉開架勢,金鼓齊鳴,人馬喧天,先由雙方騎兵你來我往表演完畢,繼而步軍隔著幾百步互射箭矢,稀稀拉拉放過三輪箭,各自鳴金收兵。
就是字麵意思的三輪箭。
隻有一個運乖的半路折了馬腿,摔脫了膀子,就是唯一的戰損。
妥妥的零傷亡。
遠在貴鄉的羅大帥聽了前線戰報,氣得哭笑不得。李公佺當然會說大軍如何奮力殺敵雲雲,但羅家好歹治鎮有年,軍中眼線不缺,豈能不知這老貨是在蒙事。讓他們去跟梁王匯合征討淄青,這幫老貨陽奉陰違,不,根本就不接茬,直接跑去德州,那邊鄭守義是什麽人物當他羅大帥不曉得麽?
羅府的書房窗明幾淨,地板擦得一塵不染,案上點著熏香,麵南牆上掛著“寧靜致遠”四個大字,正是羅大帥親書,鐵筆銀鉤氣勢非凡。幾條布幔垂地,為氣流輕撫,微微擺動,如夢似幻。羅紹威一身素布儒袍,隻用絲帶簡單挽個發髻,一人靠在扶手凝目思索,目光盯著那嫋嫋升起的香煙,手指則在軍報紙頁上輕劃。
自從坐上這個帥位,羅紹威就愁眉不展。李公佺、史仁遇這幫老匹夫是何居心他豈不知?其實,羅紹威真是有點後悔接這個班。當初對於是否讓他接位,老爹羅弘信一度十分糾結。畢竟在他之前,樂家父子就沒樂起來,雙雙殞命,身死族滅。在魏博,操作父死子繼的難度實在太大,成功案例不多,失敗的教訓卻比比皆是。怎奈何彼時羅紹威心高氣傲,總覺著阿耶拚命掙下的家業,自己無論如何也要保住。而且,那會兒他未嚐沒有一顆成就事業之心。
此時看來,實在是想多了,這帥位就是個燙手山芋。
從前的許多作為此時回頭再看,羅紹威隻覺自己滑稽可笑。礙於梁王的兵威,李公佺這幫殺才投鼠忌器,他羅大帥其實更睡不踏實。老爹在世,好歹還有個數千人聽命,如今,嗬嗬,也就家中這幾百家仆、家丁他說了還算,城裏城外,從牙兵到州縣兵,除了要錢向他伸手,有幾個肯聽他說話?
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,什麽玩意!
可惜這是自己選的路,含淚也得走完啊。
將手邊一張琴放到麵前案幾擺好,羅大帥隨手撥來,便是一曲《高山流水》,曲調悠遠綿長。自做了大帥,每每心有煩憂,羅紹威總習慣彈些琴曲平靜心情,但是今天任憑曲調怎樣悠揚,也無法讓他安寧。指尖一轉,曲調不自覺就成了本朝名曲《將軍令》,殺伐之氣撲麵,更讓羅紹威胸悶難耐,索性將手一推,丟琴起身。來在書架前,食指在典籍上來回跳躍,可惜翻了半晌也沒取出一卷。
難呐。
為了應付鎮裏的破事,各種史冊早都翻爛。從那字裏行間,羅紹威除了看出四個字,“孤家寡人”,什麽有用的辦法也找不到。是真的找不到。不,應該說,這種局麵,似乎是無解的,至少史籍裏他找不到成功翻身的案例。
一個都沒有。
孤家寡人你,是真正的孤家寡人。
放眼望去,鎮中沒有一個將帥可信,那些謀士,嘿,不提也罷。
沒有前例,沒有前例。
站立良久,羅大帥頹喪地坐回案幾前,提筆數語寫了封賀信裝好,拉動手邊一個繩環,片刻家仆敲門。羅紹威道“喚大郎來。”
不一時,進來個十三四歲的少年,生得唇紅齒白好生俊俏,與羅紹威少時有七八分相似,正是他的大兒。“大郎。”目光落在兒子身上,羅大帥語調平靜地說,“梁王已回汴,備份禮,代為父走一趟汴州,祝你外舅進爵。去罷。”將剛剛封好的書信交到兒子手裏,揮揮手讓他去了。
……
幽州。
收到鄭守義報告,遼王李聖正在安排盧龍軍趕赴柳城事宜,李三郎再三來信,敦促派兵出塞。可是說實話,李聖並不覺得營州能出什麽簍子,哪怕真如三郎所言契丹來犯,最多擄些牛羊,損失在所難免,但是幾個城肯定是打不破。況且,有豹騎軍、靖塞軍在,牛羊隻怕都搶不走幾隻。李聖心裏,對自己的威望還是有些自信的,禿頭蠻在扶餘消停許久,自己沒再拿他開刀就該謝天謝地了,這幫狼崽子是瘋了麽,來捋虎須。
相比而言,他還是對南邊的朱三比較揪心。原想著淄青這麽積極地要鬧,好歹可以頂個幾年,可惜王師範實在是不靠譜,十麵埋伏?我天!就這麽個蠢貨,遼王感覺他的死期不遠了。淄青倒下了,就該輪到他李大郎了,甚至於朱三直接先來弄他也說不定。所以,在盧龍軍的調動上他有點猶豫,哪怕盧龍軍新兵多,但多是幽州子弟,守個城總可以吧,也能讓別的隊伍解脫出來,到外線作戰。
忽聞魏博打算換帥,來尋求盧龍支持,這有點意外之喜。若魏博這幫殺才能插一杠子,想必夠朱三喝一壺了,好歹比平盧軍強點嘛。
叫來李承嗣和秦光弼商量。李承嗣最近比較清閑,昨夜也不知幹啥累得,以手遮麵打個大嗬欠。秦光弼卻是真忙,新設教練軍諸事繁雜,又是募兵又要操練,耗費許多精力,明顯也沒睡好。
看罷了信,秦教練眨巴眼道“魏博,能成麽?羅弘信以來跟汴兵打便沒贏過。”對魏博這幫老兵痞,秦光弼實在沒有信心。
“呃。”李聖略顯尷尬。他是真對魏博有點期待,被秦光弼戳破了這點僥幸,麵皮微紅道,“隻是,李公佺這邊,不好沒個回應吧。再說,不論怎樣,魏博鬧一場,或許平盧軍也能多撐一些時候。”
實力不足真是讓人煩惱,機會來了感覺也有點抓不住的樣子。射日軍剛剛拆分,盧龍軍再一走,幽州可用之兵也就二三萬人,加上劉守光、鄭守義,勉強能湊個四萬兵。似乎不少,實際呢?
之前瀛州那仗,一是汴軍兵力不占優勢,再來張存敬也沒拚命,若是朱三帶著十萬大軍親來呢?哪怕來個四五萬兵就跟他兌子,遼王自忖也拚不起。
過去不覺著,最近這幾年梁王風頭太勁,大有天下三分有其二的感覺。晉陽都打三回了,跟串門一樣,想去就去,若非他讓老黑救了一把,上回都不一定挺得住。如今幹爹更是被捶得頭都不敢露,老老實實的躲在河東靜養。
聽說王師範也跟晉王約期出兵,都沒敢應,你說說。
梁王其勢已成,給北國各鎮心理壓力實在太大。李聖今天讓鄭二去晉陽,明天派兵去淄青,到處搞事,就是不想獨自承受梁王的兵鋒嘛。李聖有時候也想,如果梁王肯接受盧龍、義昌、義武三鎮的現狀,不謀求吞並他,是否也能講和呢?可惜每次結論都是不行。朱全忠這廝信譽太壞,凡是信了他的大帥,哪有一個好下場的,真是一點幻想都不敢有。
可是,這些話大李子跟誰也沒法說,隻能自己消化。
他是賣肝賣身地在給朱三哥添堵拖後腿啊。他揣測,在梁王的心裏,在梁王的一眾欲除之而後快仇家裏,他李大郎如今肯定是一枝獨秀。
大李子的煩惱,哪怕不說,李承嗣也能想個七七八八,看帶頭大哥一臉苦逼,李承嗣寬慰道“大帥。管他魏博甚個熊樣,遣軍往南走走給他壯膽,看他鬧起來再說。真鬧,力所能及便幫一把,若是王師範那般囊糠也怪不得咱。我倒覺著還得先顧著營州。這幾歲禿頭蠻恢複很快,彼輩從渤海擄了不少匠人,開了鐵山打鐵,阿保機亦非庸碌之輩。我軍大部回了塞內,山北兵力確實有些單薄。”
李承嗣畢竟在山北多年,對那邊情況比大李更加清楚。尤其這段日子,聽說張德在那邊也沒什麽動作,李承嗣就知道這位哥路數不對。所以,對於李老三的警惕,李承嗣是比較認可的。阿保機,可不是老實人。
秦光弼也不是反對忽悠魏博下水,隻是不想李大帥有不切實際的幻想。聽李承嗣如此說,亦道“山北不可有失。”
這與遼王的想法其實相去很遠。要麽不做,做就做絕。他是真想實實在在地撐李公佺一把。魏博跟淄青不同,那是盧龍的南大門,辦成了,汴兵要打過來路也不好走。幫李公佺一把,橫豎不吃虧。
可是兩位大將所言也有道理。如今魏博確實比較廢,就算扶李公佺上去,能有多大用處怕也難說,很可能一看頂不住就跪了,那自己不是白折騰麽。在魏博和營州之間,還是先顧著後院吧。
“罷,罷。承嗣,你領懷遠軍去瀛州,相機而行。若事急,可臨機決斷。秦郎,瀛、莫各州新募兵這兩日便到,山北子弟很快亦至,抓緊練兵。”招招手叫來在旁聽政的兒子道,“大郎,你去給李崇德說,讓他速速動身去營州。完後你也莫閑著,跟秦教練去營中曆練。去罷。”
本來他是計劃讓兒子去盧龍軍從頭幹起,但是鑒於平盧軍要去山北,遼王改變主意,決定讓兒子去秦光弼那裏幹了。
……
李大郎在幽州不緊不慢,山北的李三郎卻每天都覺眼皮在跳。契丹人在會談後即遠撤,並未擾亂會盟,但李老三對扶餘的這股契丹勢力卻越想越不放心。阿保機這麽轉一圈圖個什麽?既不放狠話,也沒搗蛋,甚至沒有談出個所以然來,就為了在冰上跟自己扯蛋兩句?他有這麽閑麽。
本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精神,李崇武一麵給大哥去信,讓塞內抓緊調兵過來鎮場子,一麵開始在營州大張旗鼓地搞動員。如果沒事,那就全當一次大演習,如果有事,也不至於全抓瞎。這次在山北,李老三是第一次跟張德單獨合作,感覺很不好。不論阿保機會不會鬧事,李老三都不願再次陷入那種窘迫。
數年經營,從柳城、燕城、巫閭城、懷遠城、遼東城,一路大屯小寨相連,堡砦遍地,互為呼應。按照李老三的規劃,各屯點都要按期組織精壯操練,操練勤謹者亦有賞賜不少,一如府兵製下,有所不同在於會操之日由官上負責口糧,器械亦不用自備而是有官府負擔。今年李老三就更加重視,他挨著屯點親自巡查,訓練勤謹的賞賜加倍,懈怠者立刻處置。同時,又對各城守軍認真核對員額、校驗軍械,檢查操練,如臨大敵。
塞外的數千輔軍是此次工作的重中之重。全鎮在編輔軍有一萬八千餘,其中一萬在塞內征戰,塞北養馬、貿易、搞生產又占了三千多,還有五千為塞外駐軍保障後勤。這五千人裏,李三給張德留下二千支持豹騎軍作戰,剩下三千人全部集中到柳城,就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,隨時聽用。
盧龍的輔軍都拿牙兵待遇,亦按牙兵標準征募、訓練,科目甚至比普通牙兵還要廣泛,許多專業技能都是牙兵不具備的,而且李老三常年減持掃盲工作,輔軍文化水平也要高於普通牙兵,總之,這都是可做緩急之用的精銳。與靖塞軍加在一起,這就是九千兵,與豹騎軍一西一東,作為營州的壓艙石。
有了這九千兵,再加上柳城的守兵,李老三總算稍稍能鬆口氣,至少,一旦阿保機打到城下不至於抓瞎。張德?哼哼,實在是不敢指望。
但不管怎麽折騰,塞北兵力不足是現實困難。
要說僅豹騎軍、靖塞軍便有戰兵一萬二千餘,且多為積年老卒,甲具齊備,五千義從軍亦不白給,加上輔軍五千,這就是二萬多可用之兵,比剛來塞北時豪橫多了。問題是敵人也在進步。論單兵戰力當然還是唐軍更強,麻煩在於戰略被動。如今塞北以防禦為主,可是僅從柳城到遼城東西便有數百裏,二萬來人實在太少,處處都是空子。
更尷尬在於,哪怕李老三有心主動出擊,契丹也完全可以跟他玩捉迷藏,甚至於跳到南邊來殺人放火。
互相折磨拚傷害?不到萬不得已,李老三不想走這條路。
緊張數月,春耕都幹完了,結果禿頭蠻還沒動靜。按說這是好事,而且唐軍大張旗鼓搞動員,目的之一也是想讓契丹知難而退。這算是有效果麽?李崇武拿不準,也不敢心存僥幸,心裏很不踏實,每天都要發信使與各城交換信息。
前兩天得信盧龍軍已從幽州出發,計算時日,就這天該到。
總算是來了。
李崇武對著地圖琢磨,該把盧龍軍放在哪裏好呢。總有個衝動,幹脆兩萬人推過去掃了阿保機,哪怕攻不下扶餘,也要給這幫禿頭蠻放回血。嗯,若阿保機不鬧事,那就等秋後放火燒草原吧。
在如此被動怎成!
“來人。”
推門進來個身高六尺出頭的精壯小夥,倒與鄭大帥有四五分肖似,正是鄭二的大侄子鄭岩。嫂子柳氏不想讓兒子犯險,將他塞進輔軍幹買賣,最終被李三看中帶在身邊。“去找陳司馬,讓他派一百騎護衛你往白狼戍走一趟,看看盧龍軍到哪了。見到了讓李崇德趕緊給我滾過來。這都快一個月了,爬也該爬到了,墨跡什麽呢。”
“喏。”
……
白狼戍。
柳城丟失後,這個位於白狼水西岸的戍堡,一度成為盧龍鎮山北塞防的最前沿,不過這已是往事。隨著唐軍在柳城、遼城一帶統治穩固,這裏重新成為大後方,原來許多不敢耕種的田土都被開發出來。沿著河穀,白狼戍墾田、草場有七八萬畝,不但養活著堡中七百戶人家,還能大體滿足五百戍兵的錢糧賞賜。加上往來商賈路過,也帶動了居民生活日漸提高。
隔著白狼水,在北岸一處山嶺上,阿保機趴在草坷裏,仔細觀察著穀中動靜。
山穀裏的官道上,一支軍隊正在緩緩北行。行軍倒是有板有眼,前麵斥候放出不下二十裏,至少看起來軍容嚴整。阿保機看了半天,問身邊敵魯道“瞧出這是哪軍麽?”
冬日那次毫無意義的會見之後,阿保機留下曷魯看家,堅持南來偵察。多年來敵魯常年在漢地活動,做了向導。出來三個月,他們晝伏夜出,鑽山溝打遊擊,從遼東城一直走到白狼戍。頭一個多月天氣寒冷,別提有多遭罪,其間,亦曾多次跟唐軍遊騎擦肩而過,甚至遇上過李三郎的衛隊。
敵魯認真分辨片刻,搖頭道“看不出來。”
三個月以來,他們輾轉上千裏,阿保機對唐軍的狀況已是大體有數,哪處兵多哪處兵少,何地貧何地肥,都在心中一一記下。盤算了片刻,他輕咬嘴唇,道“回吧。唐兒開始增兵,時日不多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