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回山北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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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鄭守義與張桂娘夫妻多年,打打鬧鬧,齟齬不少,可是當他聽說母大蟲重傷,立刻就覺天要塌了。
很多人,她在,未必覺著怎樣重要,隻有在即將失去之時,才能體會,有些人,早已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。就似那身上的一貼膏藥,貼了太久還覺著難受,可是真要撕下來,也是真的疼。
風風火火回山北,隻怕還是記掛這個老婆多些。
看到張桂娘呼吸均勻,麵色紅潤,鄭守義心中大定。躡手躡腳上來,攥了巧兒精致的小手,看她兩眼通紅,想必是十分辛苦,便讓她先回去休息。鄭老板自蹲在榻邊,瞧著躺在榻上的母大蟲睡得香甜,乖貓一般。
屠子哥無聲地擦去鼻側的淚水,不忍將她驚醒。
其實老黑一進門,張桂娘就已醒了。眯眼看老鄭為自己垂淚,母大蟲睜開雙眼,抬臂拉住他的大手。
“娘子醒啦。”
鄭哥聲音有點沙啞,以為是自己驚醒了她,竟有點手足無措。
“嗯。幾時到地?”吐出幾口濁氣,張桂娘說話氣息沉穩,中氣不缺,感覺隻比二哥印象中清減了一些。又聽母大蟲略帶愧疚道“月裏朵和她那兩個孩兒丟了,怪俺沒……
一隻黑手將她後麵話語堵住,老黑道“某知矣,某知矣。不怪你。”
得他這話,母大蟲也不矯情,坦然受了。
誰喜歡女子來家搶男人?若論她本心,家裏這群女人,她一個都瞧不順眼,可是禮法如此,有些事,母大蟲也沒轍。至於那兩個小雜種,她更是全然不在心上,兩個庶出的野種,算個屁。但是,喜歡與否是一回事,畢竟家裏人丟了,她做主母的該有姿態總歸要有。
這個月裏朵,還真是早走早踏實。當時戰事緊急也沒多想,後來這些日母大蟲養病無事,回頭再看,越想越不是味兒。哎呀,這不是個善茬子啊!敢帶隊上城,還親手斃敵數人?平時看著恭恭敬敬,豈料如此剽悍?若在家久了,天曉得給自己鬧出多大的禍事。
鄭守義哪裏想到老婆心中的念頭,就問起那夜激戰。
母大蟲讓郎君扶了自己坐起,回憶了片刻,道“許是受了風寒,俺昏睡了一日。那夜才醒,便說援軍將至,我怕這幫殺才懈怠誤事,便來瞧瞧。結果真讓老娘撞上賊子在奪西門,俺便帶人一陣好殺。
可惜來晚一步,讓賊子開了城門。好在王指揮早以巨石從內堵住了門,急切間胡兒也不能搬開,城門隻開條縫,過得一二人。我等殺盡了城內奸細,又去堵門,一番廝殺,總算將門關上。狗日地也不知哪個畜牲紮了老娘一刀,幸虧有甲。”說到最後,母大蟲威風盡顯,講話都是虎虎生風,哪裏是隻病貓,還是那條威風凜凜的下山虎。
“我看傷在哪裏?”
張桂娘掀起毯子,指著小腹左側一處。
鄭守義看去,隻見她整個肚子都裹著布條數重,也看不見裏麵的模樣。母大蟲講得輕鬆,但鄭屠子又不是沒打過仗,那奪城的凶險可想而知。就看這個位置,距離開膛破肚也就不遠了。
拉著老婆手,慢慢陪她說話。
……
自鄭守義南下塞內,夫妻倆已有數載未見,此番重逢,各自敘說了境況。鄭守義向老婆講了南下征戰數年經曆,母大蟲則說些家中的大事小情,比如,嫂嫂一家決定留在柳城,未與他們一道南歸,又講些圍城以來的情況。
公母倆絮絮叨叨,日已落山。
一家人吃罷晚飯,鄭老板心情大好,換了便裝,全家濟濟同堂,天南海北扯淡。因毅勇軍主力還在後頭,好歹要等大舅哥過來才能動手,從德州到營州數千裏地跑下來老黑也累,就打算好好休息兩日,結果別都魯抹著眼淚就來了。
“大帥,大人,你可要給我做主啊!”開口直接就叫了爸爸。
別都魯他苦啊。
赤烈部辛辛苦苦幾十年,這此一夜回到解放前,真是慘。部中子女財貨幾乎全失,隻逃出二三百精壯,孤魂野鬼般惶惶不可終日。蠢貨們見了大酋長回來,一個個哭得撕心裂肺,其聲之悲愴,氣得別都魯一人一鞭子狠抽。
別都魯手指腳趾全用一便,算上南下歸來的七百多精壯,整個部落也就剩下千把號人,慘呐!真是慘。還好有這千多精壯在,更要緊還有唐朝爸爸在,還有希望翻身。這不,立刻就來找鄭爸爸哭訴委屈了。
別都魯哭得悲戚,邊上速合更加哀涼。這廝的部落比赤烈部本就弱小,此次南下精壯盡出,部裏隻剩婦孺老幼,根本就沒跑出幾人。原想南下發財,結果落個老巢全毀,除了帶在身邊這三百多人,部落可說是亡散殆盡,能不哭麽。
作孽呀!
如今這難兄難弟已是毅勇軍自家的弟兄,做為大哥不能不管呀。鄭老板努力擠出兩滴眼淚,安慰道“放心,不日北征,定要討還血債。”
雲雲。
好容易安撫了別都魯、速合回去,老黑不禁默默歎氣。
其實毅勇都的老人們心情都很糟糕,他們家眷多在柳城,此次躲在城裏,人雖無大事,但是城外的莊稼、牲畜無不損失慘重。斷人財路,如殺人父母,何況還是毀了大頭兵的家財?如今弟兄們都憋著股狠勁兒,這次不給禿頭蠻打出屎來,絕對交代不了。
……
七月二十七日。
李三郎抵達燕城。
隨李老三同來的還有四千靖塞軍,輔軍三千,以及李崇德的一千騎。在王指揮的官署,李司馬當仁不讓坐了主位,左右是鄭守義與張德,王鐸、李崇德等各在其下手。有了老黑壯膽,李老三開宗明義,道“來而不往非禮也。臥榻之側,豈容他人酣睡。”終於說出了這句名言,李老三雄心勃勃,“毅勇軍來援,攻守之勢易也。我欲北擊契丹,諸位以為如何?”
不待他人說話,鄭大帥已把腿狠怕,道“理當如此。不殺阿保機,誓不收兵。”說著還拿眼去看張德。這幾日老黑四處打聽山北局勢,要說張德這廝後麵與禿頭蠻浪戰也算打得中規中矩,可惜格局小了。
阿保機都自己送肉上門,管他那多,先殺再說。
蛇無頭不行,斬了那廝,塞北也有二萬大軍,怕個球。
而且,就張德跟禿頭蠻打的那幾仗,鄭守義也隻能給個中規中矩的評語。
還得我老鄭啊!
認識鄭屠子十多年,張德如何不知這黑廝的脾性。瞧他眼神,就曉得這廝心中所想。奈何此時張指揮也隻能生受著,這番軍眷遭災不小,北征之議,他無論如何不能反對。遂向李三郎叉手道“豹軍尚有五千四百餘騎可戰,義從軍可戰者四千三百餘人,聽憑李司馬調遣。”
北征契丹,與王鐸關係不大,他的任務還是守城,所以閉口不言。
李崇武對張德這個表態還算滿意,就對李崇德道“李軍使,大帥本欲調盧龍軍入塞,隻因北征兵力略顯不足,且大軍走後,守城兵力亦缺。我欲暫留盧龍軍於山北,未知李軍使心意。若亦有此心,我去與大帥分說。”
這卻是遼王看看鄭守義過來了,又覺著塞內兵力有些單薄,就來信要把盧龍軍調回去。但是李老三正要大舉報複契丹,哪肯放人。李崇德也明白這堂弟的心思,何況他也有心再立新功,以便坐穩這個位置,遂道“聽憑李司馬調遣。”
眾將意見一致,李老三便道“毅勇軍一萬二千,豹騎軍五千四百,靖塞軍步軍四千,盧龍軍出一千騎,義從軍四千騎,輔軍三千,組成征北行營。盧龍軍所餘各部駐燕城,靖塞軍二千騎在柳城。王指揮,燕城安危,我就托付給你了。”
王鐸躬身領命。
“我舉薦鄭節度為行營主帥,張、李二位軍使為副,我為行軍司馬,諸位以為如何?”待眾人皆點頭認可,李三郎便起身將鄭守義讓到主坐,請他發言。
爭取此戰主帥,鄭守義有這個心,但是事前他還沒來得及跟李老三商量。此時李老三直接將他推上來,鄭守義頗覺有麵,亦覺自己是當仁不讓,當之無愧。心中感激李老三信重,道“李司馬,草原作戰,不可無馬,腳力夠麽?”
李司馬道“除千餘種馬留下,窮盡監馬,可人配三馬。”
“牛羊足用麽?”
“足用。”
“冬衣足用麽?”
“倉中現有萬餘套,立刻趕製,三個月能再做萬套。”
戰端一開,很難說要打多久。不過,入冬後不可能還是幾萬人一起打,各軍自己都有儲備,再加上這二萬套,鄭大帥覺著也就差不多了。
“弓矢軍械足用否?”
“足夠。存糧亦多。”
鄭守義便道“善哉。這數日我反複思量,可先至遼東城,從那邊沿遼水北上。多攜牛羊。遼水可行船,無乏糧之憂,爭取入冬前拿下扶餘。”
張德忍不住道“若契丹放棄扶餘,遁入草原呢?”
鄭守義像看傻子一樣看著老張道“爺爺趕牛羊作甚?要冬衣作甚?哼,跑?我不說了麽,不殺阿保機,決不收兵。老子倒要看他跑到天涯海角去。嘿!此番便是這廝要升天,爺爺也追上天去斬了他。”
看這老黑如此認真,張將軍也隻好閉口。
李三郎在心中盤算糧食如何運輸,牛羊須要多少,感覺都沒有問題,便道“我看可以。”
遂定計。
……
八月初一,張順舉抵達柳城。
八月初六,毅勇軍全員抵達燕郡城。
八月十日,征北行營誓師出兵。
三萬大軍自燕城出發,自巫閭山南向東,經巫閭守捉、懷遠守捉,繞過大遼澤,直抵遼東城。張德自請為前軍,引豹騎軍及李崇德的一千騎在前開路,早一日抵達,整飭防務。
豹騎軍西去後,契丹軍毫無例外地跑來將附近屯田幾乎禍害一遍。當時主力不在,守軍隻好謹守城中,任其肆虐卻毫無辦法。當人,契丹攻城也是一無所獲,近日得知唐軍將至,乘夜逃遁。
再次留下遍地殘骸。
八月十五日,中秋節。
鄭大帥第一次踏足遼東城。
遼東城,大致位於後世遼陽市老城區,戰國時即為燕國遼東郡治,秦、漢皆因襲之。至西晉滅亡後淪於北朝,終為高句麗竊據。貞觀十九年,太宗皇帝北征,克遼東城,得勝兵萬餘,男女四萬餘口。自是遼東城複歸漢皇,大唐在此設襄城守捉,為遼城州都督府治所,亦短暫作為安東都護府治所。
安史亂後,國朝對東北日漸力不從心,襄城守捉遂遭廢棄,直至數年前為李承嗣再次恢複。目見辛苦墾田、經營化為焦土,李三郎恨得咬牙切齒,本地屯戶更是仇深似海。契丹之禍,不但今歲收成泡湯,往年積蓄亡失大半,若非早早逃進城中,隻怕命都沒了。如今自家軍隊來到,左近紛紛請命從征。
麵對群情激憤的漢子們,李司馬主持搭起戲台,登高向台下情緒激昂的民眾深深鞠躬,道是自己無能,未能保護民眾,此次北征,定要討還公道,先得了一輪掌聲。隨後說明,這番民眾皆由官府養活一冬,明年則由官府糧種、役畜,回複生產。最後,公布北征須募夫子、民壯,群情踴躍,又得精壯二千餘。
大軍休整三日,待南麵糧船逆水開到,於八月十八日北行。
征北行營戰兵共計二萬六千四百,其中騎軍一萬八千餘,步軍八千。三千輔軍領著沿途征發的近萬精壯轉輸輜重,反正今年收成沒了,李三郎幹脆將人口往幾座城裏一收,就打算跟契丹拚傷害了。
……
麵對氣焰熊熊的唐軍,阿保機有點麻爪。
他當然曉得唐軍難欺,本以為養了這麽多年,好歹能消滅一股唐軍主力,哪怕唐人要報複,也得拖到明年去。這樣,他就有大半年的時間做好各項準備。
為此,他身邊隻帶了五千精銳,鼓動數萬牧人、奴隸來打燕城,而把族中最精銳的一萬五千騎交給曷魯,還將各部勇士湊了近三萬給他。結果,幾陣下來,還是沒能討到便宜,唐軍固然先後死傷千餘,但曷魯則付出了兩倍多的代價。
最後燕城沒能拿下,豹軍也沒能吃掉,若說有甚收獲,除了擄掠的財貨子女,也就是搶回了月裏朵,還順手綁了鄭守義的兩個兒子。
這事鬧得,阿保機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。尤其這倆小子,一個七八歲,一個五六歲,也沒個被綁的覺悟,他奶奶地該吃吃該睡睡,沒事兒還敢跟部中勇士比劃刀子。
這他媽的,老子還得給那黑廝養兒子麽?
頭頭腦腦擠在一個帳篷裏,阿保機道“唐軍已從遼城出發,我等如何應對,議議吧。”這次好歹搶了財帛子女不少,阿保機大把好處撒下去,各部都肥得流油,隊伍也就沒散。得知唐軍塞內援兵抵達,他們陸續北撤,卻也沒有走遠,就在遼城北偏西大約二百裏處,挨著遼水紮營,觀望唐軍動作。
待唐軍北上,阿保機又在心裏盤算,能否幹他一回。
他仔細問了曷魯與唐軍交戰的經過,阿保機覺著曷魯贏麵不小,問題是這兄弟狠不下心拚命。唐軍人少,以命換命,一定是唐軍先完蛋。行前他千叮嚀萬囑咐,要曷魯放開手腳,不要顧慮過多,別怕死人,奈何還是放不開啊。
敵魯蹙眉道“八月末才出兵,又趕了許多牛羊,走不快。過來得二十日,不幾日又該上凍。唐兒這是打算來過冬麽?”
阿保機道“這是做給我等看地。一來表明決心,再來恐怕是想迷惑我軍,你若以為彼輩會跟著牛羊慢走,嘿嘿。”看曷魯沉默無言,阿保機道“曷魯,你怎麽說?”
盡管曷魯這次沒有拚命,但是對這個愛將,阿保機仍舊從心裏敬重,關鍵就是這一個“穩”字。將東路軍交給他,固然沒有大破唐軍,至少也沒吃大虧。讓他再選,阿保機放眼帳內,還真就沒有一人能頂替他。
千軍易得,一將難求。
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