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征北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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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見問道自己頭上,曷魯道“唐軍此次以騎軍為主,欲破城亦難。扶餘至遼城五六百裏,若唐軍輕兵突進反不怕他。畢竟彼軍人少,覷得機會,我當戰則戰,不當戰則走。倘唐軍鐵了心穩紮穩打反倒麻煩,我積蓄有限,恐耗他不過。”
耶律剌葛道“來扶餘,唐兒必後方空虛,我去柳城、燕城,看他怎麽?”
曷魯道“柳城、燕城郊野已無可擄掠,攻城不能克,唐軍完全可置之不理。彼輩敢全軍北上,想必也不怕我等再去。”
耶律剌葛不服氣道“那斷他糧道,看他怎麽過冬。”
曷魯道“你我家中那些牛羊,跑得過人家馬腿?”契丹人也得吃呀,除了糧食就是牛羊,草場中那些牲口既是財富,也是軟肋。唐軍不缺馬是最要命的,斷人家糧道?人家大可盡掠草原,究竟誰吃虧更大都很難說。
再說,耶律剌葛這話就講得窩囊,好像都不敢硬打麽?
耶律剌葛怒道“他敢!”
曷魯都懶得回答這個問題,轉而對阿保機道“大汗。唐軍來者不善,隻怕打得主意正是欲將我等耗死在冰天雪地裏。”曷魯其實想說,若唐軍鐵了心要這麽搞,恐怕是真沒辦法。
別看唐軍人少,若穩紮穩打,二三萬人堆成一坨,他們這十萬人也沒處下口。經曆了這次與唐軍交戰,曷魯感覺,契丹人固然在成長,唐人也沒有原地踏步。而且,唐人步騎配合作戰,感覺更難對付了。
何況契丹自家的精兵也就一萬多不到兩萬,數量上沒有什麽優勢。論戰力麽,一個多兩個能拚唐軍一人的水平。至於剩下那些牧騎,咳,更是一言難盡。他也想過讓這幫家夥先上,消耗唐軍,問題是他們不去啊。之前,曷魯親自帶隊跟唐軍拚命,這幫孫子跟在後麵打打還行,指望他們頂在前麵,門都沒有。
玩騷擾?人家也會。
過去聽老人講,當年打唐軍,總要有數倍乃至十倍兵力優勢,還要絞盡腦汁設伏打悶棍,拖得唐軍疲累,最好再有一處對自己有利的地形做戰場。以自己切身感受,五倍肯定不夠。目前他們十萬出頭,人家也二三萬,咳,怎麽打呢?大汗是說讓他放開打,但是,他真能夠麽?
何況,就算他想拚命,別人呢?
隻怕是自家萬多人拚光,這幫殺才就全跑了吧。
阿保機也知不好打,躊躇片刻,道“等一日再看。”
……
八月廿一日。
唐軍北行四日,大概走了百裏。因趕了大批牛羊隨征,每日都要留出時間讓畜牲啃草,所以主力走得不緊不慢。
依舊是張德領前軍開路,鄭守義與李三郎領中軍及輜重緩行。
為節省畜力,除了斥候、遊騎之外,全軍不論步、騎,皆下馬步行。中原軍隊打草原漢子,從來難得不是拚命,而是沒機會拚命。這幫貨聚是一團火,散是滿天星,拉開了跟你玩捉迷藏,將漢兵拖疲拖垮,再回身一擊,十分險惡。
如今則不同,似禿頭蠻這樣占個扶餘城做據點,其實最受武夫們歡迎。
目標就在那裏,真是好打。
也不用走得急,就這麽壓過去,要逼得契丹慌亂,逼得契丹失了方寸。
鄭守義與李三郎牽馬並行,一路走一路商量戰策。但說來說去,也就那幾個劇本來回翻,便沒了心情。
李三郎唱詩的興致高漲,應該說這麽多年就沒見變小。
君不見,走馬川行雪海邊,平沙莽莽黃入天。
輪台九月風夜吼,一川碎石大如鬥,隨風滿地石亂走。
匈奴草黃馬正肥,金山西見煙塵飛,漢家大將西出師。
將軍金甲夜不脫,半夜軍行戈相撥,風頭如刀麵如割。
馬毛帶雪汗氣蒸,五花連錢旋作冰,幕中草檄硯水凝。
虜騎聞之應膽懾,料知短兵不敢接,車師西門佇獻捷。
鄭守義聽了一會兒,忍不住道“三郎,你怎麽如此好詩?”
李崇武笑道“二郎,你也殺人,我也殺人,契丹亦殺人,有何區別?”
鄭大帥聽得一愣,這種問題他還真沒想過。
這世道,不就是你殺我我殺你麽?
看這黑廝懵懂,李三郎便唇舌鼓動,道“你看,咱們恢複營州以來幹了什麽?修城,開渠,墾田,開礦,做工,教書育人。許多契丹部族雖被咱殺過,如今也都順服。為何?咱們是殺戮,征服,但是咱更會建設,咱們征服,然後帶來秩序與繁榮。你想想,剛到柳城時才幾個人,如今柳城又是何等景象。
我告訴你,此次大亂前,柳城內外,在籍已有六七萬口。
我華夏,一手刀劍,一手詩書,我們征服一地,建設一地,文明一地。按照古人說法,這叫做變夷為夏。而胡兒呢?其所過之處如蝗蟲過境,寸草不生。從柳城到遼城,你去看,除了破壞、掠奪,他們什麽都不會!
這就是我們與他們之根本不同。
如今亂世,欲使天下太平,隻能以殺止殺。此非我所願,卻不得不而。我所願者,是守護華夏的萬家燈火,使中國子有所育,老有所依,壯有所用,男子皆丈夫,女子無欺淩,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,中華文明長存。
可是,殺戮會侵蝕人心,會蒙蔽心智雙眼。我怕久了,有一日我會忘了初心,也如中原藩鎮一般墮落。因此,讀詩,是想提醒自己勿忘本心。”
李三郎講得慷慨激昂,二哥卻後悔不該起這個頭。這廝剛才唱了個啥?又是匈奴又是輪台,亂七八糟地。
“莫說那許多,且看眼前吧。”鄭守義做了總結。
李三郎也不惱,一攤手道“你是主帥,我是行軍司馬,怎麽打你說了算。”
鄭守義於是翻身上馬,帶著一行人向前跑去了。
……
大遼澤主要在遼水西側,此次行軍是沿遼水東岸。糧船泡在水裏,西邊是大遼澤的泥巴地,東邊是主力精銳,也不怕有敵突襲。
作為前軍,張德引六千餘騎先行五十裏,已快走到延津州。
延津州即後世鐵嶺縣城,曾為新城州都督府治,安東都護府亦在此停駐二十二年。如今當然早已荒棄。
李承嗣占領遼東城後並未繼續北進,而是將此作為與扶餘之間的緩衝,隻是常遣斥候查探情況,目的就是不想過分刺激契丹人。當然,如今來看,顯然意義不大。契丹遠比他們以為的敏感。
這一路張德在心裏反複複盤,得出結論,自己最大的錯誤就是沒聽李三郎的意見,在大會盟時做了阿保機。
冬日裏胡兒本就羸弱,而且當時禿頭蠻兵力有限,哪怕拚著受些損失,隻要阿保機一死,契丹群龍無首,光他們內亂就夠折騰一陣,哪裏還有精力南下。換帥,不論是中原,還是草原,都是件危險事。
胡兒其實大多愚蠢無知,似阿保機這等人才,少之又少。就好比漢末,鮮卑一度勃發,有雄主柯比能,魏國遣刺客殺之,鮮卑遂墮落數十年不為邊患。
至於後來與契丹交戰則無甚錯漏。
他拚了全力,確實兵力不占優勢,難得破敵。
實力不允許,非戰之罪。
此次北征,張德最怕鄭老二頭腦發熱,搞什麽狂飆突進,長途奔襲。蟻多咬死象,如今的禿頭蠻確實遠比從前難搞。還好這廝沒有昏頭,定下這個步步為營的方略。嘿,大唐赳赳武夫,萬人誰敢當,倒要看看禿頭蠻怎麽個死法。
他媽地,遼王將山北精銳交給自己,結果家裏都給打爛了。如此局麵,張德實在是心裏有愧。
既有愧於遼王,亦有愧於自己。
正想著心事,前麵斥候來報,東北方三十裏遇有契丹遊騎三千,且還在靠近。
這是哪個狗才如此大膽?三千騎還不走?這是吃了虎膽麽。張德立刻遣人向中軍報訊,同時則盡起六千餘騎迎上。
二打一我還怕你不成。
咳。說來慚愧,後麵有個鄭老二、李老三坐鎮,張德操居然覺著自己膽壯了不少。甩甩頭將這個丟人的念頭丟遠,張將軍要報仇雪恥了!
來者是耶律剌葛。
唐軍穩步向北,阿保機逮不著機會下嘴,隻好躲在外圍百餘裏處遊蕩,觀望。
這次是山北唐軍主力對他契丹全部家當,唐軍敗了或者還能跑回塞內舔傷,他若敗了,不堪設想,不可不慎之又慎。為了時刻掌握唐軍動向,契丹總要派遣遊騎在唐軍周圍偵察,隻因唐騎亦甚犀利,無法靠近,隻能躲在遠處尋找機會。
今天耶律剌葛自告奮勇,領了一千主力和二千牧騎出來。
前麵發現唐軍斥候區區數十,耶律剌葛決定靠近點再看。
昨日有遊騎冒死偵知,唐軍前軍數千騎與中軍隔著五十裏地。耶律剌葛自恃武勇,前麵在西線隻搶了些部落,很不痛快,這就想去碰碰運氣。左右自己帶著馬匹不少,耶律剌葛自信萬一惹不起也躲得起。
將近午時,張德終於見到了敵騎身影。
全軍已披甲換馬,張德叫來眾將,連同李崇德一道,但話主要是對手下幾個殺才吩咐“我豹軍能否找回顏麵,且看今朝。敵若不遁,須死戰。”
此次營州損失很大,眾將皆知,別人就算嘴裏不說心裏也得怪罪他們豹軍太軟。當然,那是不可能地。山北早就把他豹軍罵上了天。豹軍的武夫們當然不忿。因為嚴格說來,人家罵得也沒錯,所以尤其使人感覺羞恥。
為何來做前軍?不就是不想在中軍看人臉色麽。
他媽地豹軍是遼王李聖人的親軍啊,竟要看人臉色還得忍著,豈有此理!
兩軍遂戰。
要說放開了懷抱,張德還是有兩把刷子的。
他在遼東時日不短,周邊地形地貌心裏有數。既然兵力占優,身後還有主力壓陣,當然要將優勢用到極致。
張德遣一千甲騎繞後,斷敵北逃之路,以千騎繞陣騷擾,又以千騎在外策應,以李崇德千騎為駐隊,致命一擊,則由張將軍親領二千甲騎直突敵陣之中。六千唐騎左右橫集,兵氣鋒銳,馬逸不止,弓矢三注而連發,長劍四按而無前。
幸虧耶律剌葛前後左右遊騎放出不近,察覺了唐軍用意歹毒。他是想來撿個便宜,不是上來送肉,一看風色不對,立刻腳底抹油調頭就跑,趕在唐軍合圍前逃了。另二千牧騎則福禍各異,有跟著耶律剌葛近的早早逃脫,作為前軍的、反應慢的或腿腳慢的,則被唐軍包了粽子。
是夜,鄭守義得報,張德破敵軍遊騎一部,斬千餘級,為京觀。
鄭大帥研究了地圖,傳令張德就地駐紮,等待中軍匯合。
八月廿五日。
中軍與前軍在故延津州城匯合。
屠子哥興致盎然地看了張德堆起的京觀。
所謂京觀,就是將首級麵孔朝外,一層層摞起來,如金字塔狀。
別都魯一路陰沉著臉,看到京觀,跳下馬衝上去就是一頓蹬踹,將人頭踢飛了不少。尤不過癮,再拔刀剁碎數個腦袋,直至累得胡喘,才被大寨主帶著手下給拖回來。見了鄭大帥,別都魯還在哭嚎“大帥,不能饒了禿頭蠻呐。”
老婆孩子幾乎丟光,大酋長他難過啊。
唐軍越是穩紮穩打,阿保機越是渾身難受。
遼東不是西邊的大草原!
得知耶律迭剌遇搓,他還幻想這數千唐軍會乘勝追擊,脫離大隊,好讓他一口吃掉。結果人家就地休整了。別看後麵大隊走得慢,其實也就相隔幾十裏地,阿保機真敢撲上去,援軍轉眼就到。
屆時,誰吃誰就難說了。
阿保機很迷茫。
他覺著不能坐以待斃,應該跟唐軍拚命。
可是事到臨頭,又發現決心難下。
讓曷魯說中了,唐兒這是打算慢吞吞一路推過來呀。往北二百來裏就到扶餘了,阿保機並無遠遁草原的打算,否則,直接走了就好,何必這麽玩命?正相反,他如此不要命地折騰,不就是不想去更加苦寒的北邊麽。
趁軍心還在,十幾萬打二三萬,他媽的拚了!
幾乎將牙齒咬碎,阿保機盡起十餘萬騎,要跟老黑拚命。
契丹大軍靠近,已有斥候回稟。
延津州位於遼水東岸。此處遼水自西北而來,大概在延津州以北五六十裏處,折向西南,最終奔流入海。遼水折向西南後,東岸數裏是綿延的山峰,走向與遼水基本平行。這片地域狹窄,北麵穀口是個大喇叭狀,北寬南窄,西邊河,東邊山,正是設伏的好地方。
己方人少,鄭哥盤算著埋伏甲騎於穀中,勾引胡兒進來,然後一擊破敵。
當年崔乾佑就用這招,在黃河南岸,以一二萬人打崩了哥舒翰的十幾二十萬大軍,進而占領潼關,為安大帥打進長安掃平了障礙。最近,鄭大帥研習了本朝前朝不少戰例,就打算依葫蘆畫瓢,抄一抄崔大帥的作業。結果斥候回報,胡騎於北麵百裏處就停下不走,擺明了不給他老黑機會。
都不是凡人呐!
鄭守義略感遺憾,卻也不慌。
此次唐軍馬也多羊也多,眼看就要落雪,就看你阿保機敢不敢往草原裏躲。
不想躲,就得來拚命。
不想拚命,就得躲。
兩條路選一條,哪條路都送你們上西天見佛祖。
既然不能用巧,那就就陣戰破敵。
定要殺得胡兒膽喪,殺得胡兒不敢回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