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戰潞州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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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十二月十七日。
    夜。
    潞州。
    望日剛過,圓月隱約缺了一線,昭義節度使丁會正抱著個嗩呐,在城頭傾情演奏。咱丁大帥自小就跟著家裏學音樂,在這個藝術的造詣不淺,那曲調或高亢或低沉,時而悠長,時而悲戚,真是催人淚下。
    後世有個說法,叫做嗩呐一出,諸神退避,那真不是蓋的。
    尤其咱丁大帥技藝嫻熟,情緒飽滿,邊上的衛兵們喝著涼風聽哀樂,眼淚鼻涕就在臉上打轉,無不痛哭流涕,真是想求求丁大帥別吹了。
    丁大帥就是這樣精彩。有時打仗不順也會吹一曲,十分鬧心,簡直讓人無語。
    好在弟兄們早已習慣,陪著他胡鬧。
    數曲奏罷,丁大帥終於收了神通,起身來到女牆邊,借著夜色向城外望去。原本裝模做樣圍城的晉軍都已不知去向,哪裏是不知去向呢,全往南邊堵李周彝去了。他若此時出城……周德威恐怕會大吃一驚吧?
    這當然是不可能地。
    良久,丁會將外袍裹緊,下城去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周德威沒有堵到李周彝,卻等到了打先鋒的符道昭。
    符將軍思索一夜,感覺還是得靠自己,不能受李周彝拖累。
    他在前先走一步,早早就從山裏鑽出,看後麵李周彝沒跟上,根本不等,稍事休整就向北行,準備先找機會進了潞州再說。隻走了不二十裏,便遇到嚴陣以待的敵軍。
    正是周德威。
    周大帥留下五千兵看後路,主力二萬都來南邊堵援軍。他與鄭守義相約,這邊他堵住北穀口,那邊老黑堵住南口,找機會一把火,超度梁軍上天。叵耐這梁軍一路謹慎,昨天過來數批斥候反複查探,十有八九是計劃落空了。
    聯係不上山南的鄭守義,並且周德威知道老黑人少,為了不把梁軍堵在南邊,便向後挪了一段距離,好讓梁軍放心過來。
    反正他這裏有六千精騎,玩法很多。
    說起來也是悲哀,如今的河東軍,實在是……一言難盡呐。
    時近正午,果有梁騎從山裏竄出。周德威也從藏身的林子裏顯身,於山北二十餘裏處列陣,然後緩緩向南擠壓。一路籌算時間,等他走到,差不多正好能將一半梁軍堵在山裏。
    如此,既能製造混亂,又方便後麵點火。
    這二千騎的行動很出意料。他們出山就迅速向北運動,發現當麵大軍後毫不遲疑,居然扭頭就跑。周德威以為這是梁軍用計意圖引開自己,於是一邊讓李存賢等領四千騎去追,大隊則繼續向南靠攏。
    周將軍緊趕慢趕十裏路,到了山下不遠,斥候報說山裏再無兵馬出來。
    這是什麽情況?
    周德威一麵派人進山查探,一麵駐足等待。
    符道昭確實有點水平,看見晉軍在前,就知道該撤了。
    當麵晉騎以逸待勞,想衝入潞州城裏尋求庇護是想也別想,何況那是死地,絕不能去。往回也不能走,李周彝的人此時估計正堵在半路呢。
    符道昭將軍昨夜就已想好了幾套路線,此刻當機立斷向東南快跑。那裏通往白陘,也是太行八陘之一,可以跳出戰團。
    這一路奔逃哦。
    不久前在滄州,符道昭堵了老黑一回,追得黑爺鼠竄,又在景城誇兵。現世報來得太快,當時符哥多囂張,此時就有多狼狽,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    好歹老鄭馬多,換馬騎乘,梁騎其實一直也沒追到近前。眼下卻不相同,他符道昭也就一人二馬的水平,而且畜牲們良莠不齊,馱著一二百斤的負擔奔躥,體能下降很快。逃得片刻,就有不少掉隊的被追兵斬殺。
    前麵的逃兵於是更加驚慌,愈發催馬疾走,馬爺們也就累得更快。
    自日中至日暮,符道昭接連換馬疾奔,總算在天黑後脫離了追兵。待粗粗點算,身邊隻剩不足千騎,一場奔逃損失過半,可謂慘重。
    這邊周德威見後麵梁軍再不出來,又看天色已晚,斥候回報山路近處更不見敵軍蹤影,便下令大軍於山下五裏處宿營,並遣斥候繼續進山查探。
    半夜,斥候回稟,山中有梁軍遺留的輜重許多,獨獨不見敵軍蹤影,看地上足跡車轍,似乎走到一半便退回去了,還非常匆忙。或因道路狹窄不好掉頭,大量車輛、輜重被丟棄,恐怕引發山火,甚至沒有放火燒毀。
    已是夜間,斥候未能偵知梁軍去向。
    前情不明,周德威哪敢半夜進山,隻等天明再看。
    但晉軍等得,張順舉等不得。
    梁軍數萬,今天隻跑了一股騎兵,可想而知主力都在老鄭那邊。鄭守義手裏算上輔兵也就五千餘騎,眾寡懸殊。張順舉遂留下步軍與晉軍宿營,自與別都魯領了毅勇軍剩餘的二千騎,連夜過山來追。
    眾人一路摸黑而行,果然半路看到大量被丟棄的輜重,翻過山頭,左近亦有大軍集結的痕跡,隻是人經走了。張鐵匠從軍日久,腹中也有一本明賬,揣測老黑定又在玩貓戲耗子的故伎。
    以他對自家這個妹婿的了解,鄭二可不會犯渾硬打。
    那老黑狗看著憨,其實又詭又猾。
    南邊路上,鄭守義此時正與史懷仙躲在一片高草叢裏,時刻關注著北麵敵情。大寨主帶隊去逗弄梁軍主力了,負責斥候的是武大郎,片刻前來報,說山裏鑽出千多麽二千騎?大概一人二馬,正傻乎乎往這邊過來。
    折騰了一天,啃汴兵大陣當然是啃不動,可是舌頭還是抓了不少,對敵軍的詳情也有了更加細致的了解。
    梁軍主力結陣而走了,可是先進山的梁騎卻一直沒有露麵。老黑自忖人少,不敢進山弄險,又怕梁騎奸猾,從他背後捅一竿子,所以親自帶隊在此。若梁騎不來,他就去會合了大寨主折騰梁軍主力,若梁騎真的來了,嘿嘿,那絕對給他一個驚喜。
    果然來了!很猾啊。
    人數對上,馬也不錯,就是你了。
    “梁騎不擅騎射,馬還少,我等不要硬拚,圍著彼輩放箭先拖住。”鄭大帥捉住鄭老三,道,“你去跟盧八說,在南邊等好,待老子將這股梁騎引來,交他收拾。”具裝甲騎埋伏在側,以一部遊騎誘敵入套,這是幾百年來騎兵玩爛的法子,但就是好用。
    今夜,鄭大帥準備給梁軍上一課,出出此前在滄州的晦氣。
    尤其咱鄭大帥勤學苦練多年,騎射之術進步不小,馳馬射動靶固然缺點天分,但是仗著力大,往人堆裏拋射定不白忙。如今咱身嬌肉貴的,老鄭也不大願意再輕易往人堆裏紮。
    眼珠子一轉,又對史懷仙道“十三郎,你部先上,許敗不許勝,隻需引得敵騎過來。”
    史懷仙唱個喏應下。心說,爺爺隻四百騎,敵軍數倍於我,想贏我也贏不了啊。當然,這個誘敵的任務確實是他專長,咱史將軍別的不好說,就這個詐敗定是一絕,不但能做得像,還能基本毫發無損。高高興興領兵去了。
    這邊張順舉還在向南搜索前進,得報前麵有敵騎靠近,立刻引起了警覺。
    數百騎?看造型似是突騎?張將軍一聽,這是梁軍的路子嘛,人數也對,估計就是斷後的梁騎沒錯。
    張順舉所部千騎是全能型選手,突陣、騎射都會,此時黑燈瞎火,他也不想打成混戰,下令與對方保持距離,絕不糾纏。邊上別都魯所部全是騎射高手,兵力又有優勢,張鐵匠打算騎射玩死對方。
    兩股騎兵迅速靠近。
    夜戰,還是上千騎兵過陣,其實非常凶險,當然不能靠得太近。
    估摸著還有個幾十步遠,張鐵匠拉滿角弓就射。這廝也是個力量型選手,騎射的水平與郭大俠、王寨主不可比擬,準頭估計也就比咱老鄭強些。反正那麽一堆靶子,瞎貓也能碰個死耗子吧。
    這邊十三郎端著馬槍往前突,邊跑邊估摸著距離差不多可以就轉身撤了。
    他區區四百騎,麵對數倍強敵,未戰先潰十分合理。因為跑得快,所以未受損失也很正常,完全不會引起敵方警覺。反正史哥心中十分坦然。
    卻不意剛剛撥轉馬頭,對麵就“嗖”地一箭飛來,釘在不遠的一騎馬頭,力大勢沉,直接摜腦而入。那馬前蹄一彎,就將騎士摔落,滾了兩滾,眼見是不活了。幸虧後麵躲得快,沒有撞倒,卻也造成混亂不小。
    變故突然,唬得咱十三郎心髒狂跳,打馬疾退。
    張將軍一箭斃敵,又看敵騎要跑,心氣很高,大叫聲“殺”,領兵猛追。
    怎奈前麵數百騎馬力不錯,老鐵匠緊趕慢趕愣是追他不上。
    卻走不遠,斜刺裏又有一股敵騎跳出。先嚇了老張一驚,待看敵騎不多,心中又安,。嘿嘿,就這點人打埋伏?張將軍打得興起,還怕你這個,撚箭瞄準對麵一個十分醒目的大漢就射。
    此次距離不遠,箭矢破空,鐵匠哥自念一聲“著”!真是神來一筆,果然正中這廝的前心,激起火花四濺。
    可惜“叮”地一聲被彈開了。
    老鐵匠也是個狠人,連珠又發兩矢,可惜那廝躲得飛快,似乎未能中的。
    不過這次敵軍卻並未潰退,反倒是在兩軍擦肩而過時放矢還擊。老張心裏納悶,梁軍何時有這多騎射高手了?那長漢看看不低,難道是李思安來了麽?
    因梁軍是頭號大敵,對於敵軍的將領,張鐵匠也算是下工夫了解過。騎將,還能如此長大高壯的,在對麵也就是個李思安。
    電光火石之間,卻也不及細想,雙方互射兩輪,這來敵也撥馬逃了。老鐵匠雖有疑惑,但見敵騎奔逃,便不依不饒地引兵直追。走得片刻,張將軍心生警覺,抬手放慢馬速。
    不對,此乃誘敵之計。
    梁軍不缺甲騎,輕騎誘敵,鐵騎設伏,哼哼,跟爺爺耍這個花槍麽?
    老鐵匠向來穩重,他是來與老鄭匯合的,不是要跟梁兵拚命。而且剛才奔馳數合,也需緩緩馬力。
    遂勒馬停步。
    前麵奔逃的老黑狼狽非常,邊跑邊從胸前掰斷一根箭杆,心中憋火。往前不遠就是盧八,等會兒看爺爺怎麽收拾你們。才照麵,當胸就被射了兩箭,雖然都被鐵甲擋下,但是那箭手好大的蠻力,捶得老黑胸口難受,險些背過氣去。
    苦挨了兩輪,老黑親自誘敵,結果走著走著回身一看,追兵居然不追了。
    贏了想跑?
    這還得了。
    眼見即將天光,鄭哥也不裝了,傳令盧八趕緊靠過來,自己直接兜馬回轉,要將敵騎粘住。奶奶地,絕不能白挨這兩箭。
    他已看得分明,對麵都是些遊騎。限於地形,走,這幫王八蛋是別想走了,隻等盧八來了找回場子。
    隻是鄭大帥心裏隱隱也在疑惑。梁騎多為步兵半路改練,騎射精熟的都當寶貝一般被提拔了為將,主力多為突騎耍大槍,今天邪門了,怎麽如此多的騎射好手呢?越想越覺是納悶。
    這不是老鄭小瞧梁軍。
    為甚步兵練突騎好練呢?因為有馬鞍、馬鐙借力,一手持韁控馬,一手擎槍舞刀耍鐵棒作戰,上手容易。隻要懂得紀律,成陣而進,再套上鐵甲,堆在一起近戰就不吃虧。哪怕遇上草原漢子,憑借裝備優勢,逼住了也能狠殺。
    哪怕進階版要能夠雙手持槍,兩腿控馬,但是因為多半是奔著一個方向猛衝,控製起來,技術跨度其實也不是很大。
    可是騎射就不同了。
    首先必須兩手離韁,全靠兩腿控馬,而且騎射往往走位飄忽,還有左右射、前後射等等諸般玩法,要在馬背上扭來扭去,這就是高難度的技術活了。
    其次,要在高速奔馳中即要控馬又要放箭,還要射得有準頭,此等技藝非長年累月不能精熟。
    所以,中原騎兵,尤其如今的梁軍都是突騎為主。隻少數騎將自小家中不乏資財,得以勤學苦練、技藝精熟,可惜難成規模。並且,這種人才一經發現就會被提拔為將,想要拉起一支數百上千人精於騎射的騎軍,不是說不行,而是對於梁騎來說並不合適。
    再說,就算是有,那也是寶貝一樣跟在朱三身邊,怎麽會跑來此地呢。
    盧八前麵是跟著王寨主浪了大半夜。梁軍主力防備嚴密,大陣不能硬闖,騎兵又不出來,也就是老馬匪、兀裏海他們兜來轉去騷擾梁軍有點活幹,老盧的人馬則始終不得機會出手。
    後半夜聽說背後有追兵,叫他來打埋伏,結果也泡了湯,非常失落。
    與鄭老二合兵後,二千餘騎麵北而立,就等著天亮看清楚了好殺。
    老黑選的這個位置非常精致,等會兒太陽從東邊升起,強光正好打在敵軍臉上,而自己這邊恰恰背光,不但能更早看清敵情,還能借著陽光眩目大占上風。
    南邊屠子爺是等著時機狠殺,北麵的鐵匠哥是被沾著走脫不得,隻好盡力保持安全距離,蓄養馬力觀望。
    於是,雙方四千餘騎就隔著兩裏地相持下來。
    待旭日東升,金光落地,因為山形地勢,光線如錦緞般自山頂落下,將老張這隊甲騎籠罩其中。奪目的日光映在鐵甲上,真是甲光向日金鱗開,炫目非常,可是落在老鄭眼裏,則是感覺黑雲壓城城欲摧,有點緊張。
    屠子爺一把抓過身邊的兒子,道“去瞧瞧,莫不是張順舉那老狗?”
    老鐵匠被強光晃得眼暈,正雙手搭了涼棚觀望,隻因對麵陰影遮擋看不真切。忽有數騎從山影中跑來,打頭的一個身影……嗯,怎麽又點眼熟?老鐵匠也沒看清,卻聽那人雙手揮舞在高喊著什麽。
    距離太遠聽不大真,隻是這個身形,越瞧越是眼熟。
    老鐵匠心裏咯噔一下,望望邊上的老郭,兩人都很茫然,但心中都感覺自己猜中了什麽。
    忙下令不要放箭,待那騎近了一看,不是小屠子是誰。
    “自家人,別打了!”小屠子呼喊一路,就怕遭了毒手,嗓子都喊啞了。
    這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,一家人不認一家人。
    好尷尬。
    不待小屠子立定,對麵又衝出一騎,旋風般在張順舉麵前停下。卻是鄭守義在後看得分明,怒氣衝衝闖到舅哥當麵,馬鞭子劈頭就抽,總算在最後關頭收住,沒敲在張將軍的臉上。
    點著胸前的兩個箭孔,屠子爺怒道“哪個?誰他媽射地?”
    鐵匠哥心裏發虛,回想方才交手的經過,確信這兩個箭孔,至少有一個是他老張的傑作沒跑,但他打定主意不認。
    鄭大帥發泄一通,其實也不能怎樣。
    舅哥是一片好意,連夜翻山來接應他,如此深情還能說啥?
    可惜自相殘殺損了百多好手非常心疼。
    要知道他圍著梁兵欺負一夜,也沒折損幾人。
    收斂了陣亡將士,鄭守義隻能認栽,南邊大寨主還等著他們支援呢。
    遂壓著滿腹邪火,去給梁兵加菜。
    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