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戰潞州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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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此時的李周彝更是螞蟻上熱鍋,非常難過。
    他早就不指望符道昭嘍。
    這都啥時候了還不見人影?符道昭要麽跑了,要麽完了,沒有第三種可能。
    天黑前,李周彝整頓兵馬結陣南歸,這幫遼賊就跟蒼蠅般圍著他們打轉,好不煩人。一會兒上來一撥箭雨,一會兒又是虛晃一槍,惱得李周彝將軍一點沒轍。他手裏隻有不到兩千騎,根本不敢放遠,隻能就近支援,打得特別被動。
    這一夜,他可算領教到張存敬、李思安當年的苦了。
    梁兵走一路,大寨主就追一路。
    正兵還好,有鐵甲、有皮甲,便是無甲,亦能遵號令,反正躲在陣中,梁軍的弓弩同樣犀利,而且箭矢充足,毅勇軍也怕被梁軍的箭雨覆蓋,並不敢靠近,所以很難傷到他們。
    輔兵、夫子們就慘了。他們不但人多,還又是牽驢又是趕馬的,再遇上一頭牲口犯脾氣,急切間拉都拉不住。這些非戰鬥人員,無法獲得有效的保護,隻能跟在大陣後麵自求多福。
    其實,他們就是李周彝丟出的棄子。
    正所謂慈不掌兵。
    李周彝也是跟著梁王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,一看遼賊繞道背後,哪裏還敢再往北去。為了平安撤退,他打的主意就是斷尾求生,而這些民夫、輜重便是那條斷尾。按李周彝的想法,都是當兵吃糧,沒有深仇大恨,何必拚命呢。遼賊有這些人口、財貨入賬,踏踏實實拿走,犯不上來跟他死磕。
    沒有戰兵保護,民夫、精壯們都不等老黑來打,直接一哄而散。誰想這老黑不講武德,是派出不少騎士抓捕牲口、收攏財貨不假,可恨愣是不肯放過自己,整整折騰了我李哥一夜。
    苦挨一晚,李周彝精神有些恍惚。
    壓力大呀。
    兩萬多人的大陣,要在行進中維持不亂,還要應付大寨主層出不窮的花樣,實在傷神。看到天光,李周彝都覺得眼暈,感受著臉上難得的一點溫暖,有些遲鈍地打著哈欠,手搭涼棚向南探看走到哪裏了。
    噫?那是城牆麽?
    李周彝從馬背上站起來再望,地平線上可不就是晉城的城頭麽。
    忙高呼道“前麵便到晉城,打起精神,進城吃肉啦。”
    士氣為之一振。
    看到城牆,這就看到了希望啦。
    梁軍背著甲夜行大幾十裏,士氣已經瀕臨崩潰。
    別小看區區幾十裏地,這不是正常行軍,而是過萬人結陣而行,維持起來本來就很辛苦,外麵還有一群不講武德不要臉的遼賊搗蛋。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,尤要防備襲擾,又要保持陣型,能不累麽。
    好在遼賊人少。
    好在梁兵精銳。
    尤其這裏有過萬老汴兵打底,不是稀鬆的羸兵可比。
    可是,老汴兵這麽折騰他也累啊。
    李周彝估計還有個小幾十裏地就到地了,那就不著急,傳令全軍休整,補充食水。幹糧隨身有帶,水卻不多,將水囊最後一口清水喝掉,梁軍又緩一口氣,積蓄了一點力量,繼續出發。
    有希望就有力量。
    自覺死裏逃生的梁軍一掃此前的頹喪,邊走還邊喊起號子來了。
    “日落西山紅霞飛……
    哦不對,台詞錯了。
    看官們領會精神吧。
    梁軍死裏逃生,李周彝開心,鄭守義就樂不起來了。
    等老黑追到時,梁軍距離晉城隻剩二十裏不到。此時天光大亮,正好目睹梁兵雄赳赳氣昂昂地逃命,恨得咱黑爺牙癢。你逃命還如此囂張?簡直天理難容。可是老黑不敢上去打呀。窮寇莫追,此時上去得把自己的滿嘴牙都崩碎。
    走了梁軍大隊,好歹輜重撿了不少。隨行輔軍技藝嫻熟,馬、騾、驢、牛各色馱畜圈下許多,粗粗點算,沒有一萬也有八千。另有財帛、糧豆收獲亦豐,來不及點算,總之很多,不算白走這趟。
    此外,逃散的民夫、精壯也捉了不少。
    本來盧龍缺人,奈何如今義昌打爛,仰賴盧龍養活,還半賣半送遷了不少民戶過來,這就有點嫌人多了。而且他老黑現在遠離本鎮,山高路遠,休說將人都帶回盧龍、義武,就是押著太多人口翻山頭去跟周德威會師都很麻煩。
    最後除了少量精裝留下牽馬趕牛、搬運物資,大部隻好又都放掉。
    目送梁軍入城,鄭大帥徹底沒轍,隻得引兵北歸。
    行了半日,鄭守義便與翻山過來的晉軍前哨碰上。
    兩邊互通消息。聽說梁軍主力已退回澤州,周德威便讓李嗣昭領二千騎去城下也轉一圈,好歹留個紀念。周德威的主力則與鄭守義合兵北返。
    打退了援兵,大戲總算可以開場了。
    此次的目標是拿下潞州,而潞州尚未投降。
    盡管城中梁軍還算配合,一路放棄險關要隘,放水十分放肆,但周德威卻是片刻不敢放鬆。北歸路上,周將軍忍不住對老鄭吐槽道“丁會與晉王聯絡有年,雖說願意反正,不到最後,一切也都難說。”這幾日,其實他的壓力遠甚旁人,就這麽點兵,若丁會出城背刺,全都得完。
    接收丁會投降,本當晉王親來,為何是他周德威領兵?實在也是擔心有變,晉王不敢輕易涉險。
    當然,現下局麵就明朗許多。
    退回澤州,梁軍士氣已泄,短期無力北進,來也是送肉上門。梁王主力還遠在河北,急切間也趕不到。待回兵重新圍了潞州,丁會想反悔也來不及。趁梁王主力還遠,周德威已派快馬往晉陽報捷,想必不久晉王便會親至。
    晉王到了,他肩上的重擔也就得以輕鬆一些。
    不管周德威他們如何同丁會商談,鄭大帥關心的隻是梁兵何時從河北滾蛋。
    就他感覺,現在這個動靜還是太小,欲讓梁王回心轉意,遠遠不夠。
    聽說河陽那邊富庶,西邊是洛陽,東邊是汴州,位置也足夠刺激,又從俘虜口中得知附近梁軍騎兵有限,很好下手。鄭守義就有點按捺不住,主張道“周帥,義昌甚是難過,德州和大半滄州打爛,再有數月又該春耕,若誤了農時如何是好?我看潞州這邊無事,欲往河陽走走。待俺去那邊放把火,好叫梁王曉得這邊不穩。奈何道路不熟,周帥可有向導助我?”
    去河陽放火?這老黑膽子不小。
    要說這個時機真是選得不錯,可惜周德威不能同意。
    就這個黑廝的能耐,若到河陽必會大動幹戈,可是動靜過大,潞州這邊事情未妥卻把梁軍主力勾引回來,豈非壞了晉王大事。便道“向導不缺,不過軍士方經大戰,亦須休整。鄭帥且少待數日。”心曰,好歹等晉王到了再做定奪。
    鄭守義隻好先不走。
    這邊道路不熟,他可不敢浪。就算要出兵,也得認真研究,做好方略。從哪裏進,哪裏出,各種情況都需考慮周到。哪怕隻領騎兵,也不能大意。據說河陽那邊城挨城、人貼人,又河網縱橫,回旋的餘地有限,一招不慎被人堵住,那可就丟人現眼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潞州城裏的丁會聽說晉軍大勝,思索一夜,便遣使者出城。
    此等事周德威不敢擅專,一邊與使者交流雙方關切,同時遣人催促晉王速來。
    十二月廿三日。
    晉王在五千精騎護衛下,抵達潞州前線。
    從壓著汴兵欺負,到而今被汴兵欺負,李克用甭提有多憋屈。尤其走了這幾年背字,心情壓抑可想而知。
    這把總算揚眉吐氣一回。
    丁會要投降,由不得晉王不興奮。
    丁會是誰?這可不是凡人呐。
    從巢亂時,這廝就在朱三手下做骨幹,妥妥的元從老人。
    此等人都反水,說明什麽?
    說明朱三確實不是個玩意。
    獨眼龍在來路上還在盤算,自家元從老人真就沒一個反水的!
    所以說做人厚道很重要啊。
    晉王駕到,潞州城下歡聲一片,丁會也趴在城頭看見。
    城外早被晉、遼聯軍圍住。河東軍這幫孫子還挺認真,一條溝一堵牆,也不嫌累。從使者那裏,丁大帥對河陽援兵的潰敗也知之甚詳,實話說,李周彝、符道昭也敗得太不像話。
    咳!天下未平,強敵尚在,梁王就如此急迫要對老弟兄們下手,寒心呐。
    河東並非良選,可恨此情此景,也容不得他挑挑揀揀。
    至少,晉王待人厚道。
    嗯,至少比梁王厚道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晉王自與丁會討論收編事宜,鄭大帥則忙著研究怎樣去河陽搞事。
    盧龍的武夫們平時管得嚴,在鎮裏都不敢亂來,好容易出來一趟,可得玩個痛快不是。
    河陽,大概就在後世的鄭州、焦作一帶。唐德宗建中年間設節度使,轄懷、衛、鄭、汝、陝諸州,是朝廷以藩鎮製藩鎮的產物,扼守洛陽以東,緊鄰魏博、昭義,最初設立河陽節鎮的用意就是看住這兩個刺頭。
    黃巢大亂後,天下藩鎮格局破壞殆盡,河陽幾經輾轉落在梁王手中。
    端坐主位,鄭守義身後站著親軍指揮使武植武大郎與小屠子鄭禮,右手漸次是舅哥張順舉、老夥計郭靖、親家盧涵、一擔挑史懷仙、草原英雄別都魯等人,左手則是老馬匪王義、老夥計周福貴、汴軍降將蔡海江、兀部大人兀裏海幾個。
    鄭大帥已同王義幾個談過,回鎮便以老王為指揮使,周福貴、蔡海江、兀裏海為副使,新設常捷軍一軍。親信鄭全忠已被他打發去了牛犇那裏帶騎兵,老夥計王有良也在牛犇那邊帶兵,不在帳中。
    這次搶了梁兵許多牲口財貨,分了一些錢帛給周德威,還留下不少,加上在左近的抄掠,這幾日軍中用度寬裕,人人吃得腦滿腸肥。
    因為周德威遲遲沒有支援向導,鄭守義隻好自己派出斥候去查探道路。
    這個重任當然是老馬匪擔當。如今斥候陸續返回,大體摸清了對麵形勢,鄭大帥便叫來眾將,討論怎樣再發一筆。
    先由老馬匪簡單介紹了情況。
    主要就是守軍不多。
    符道昭逃跑後,一路不停,似乎往河北找梁王去了。
    李周彝則停在澤州觀望。
    河陽本地守兵有限。
    待他說完,節度掌書記張澤道“諸葛爽死後,河陽內訌,李魔雲李罕之借晉王東風為河陽節度使。這廝殘暴,人皆逃散,無糧養軍,竟日日以人為糧,一鎮人口幾為食盡。文德元年,這廝兵敗,逃歸晉陽,晉王又使其守澤州。
    十餘年間,李魔雲四處擄掠,懷、孟、晉、絳諸州數州百姓被屠殺吃盡,數百裏間荊棘蔽野,煙火斷絕。也就是這數年,梁王遷來一些民戶充實人口,懷州才算稍見起色。然河陽民戶多在鄭州,而鄭、懷二州之間有大河相隔,鄭州正在大河以南。
    欲往河陽,需過太行。河陽之南是邙山,西為王屋,東麵則是魏博,地方局促,且有大河阻隔,一路城寨相連,不利我軍馳騁。況我軍孤懸在外,貿然深入尤為危險。職部以為,利輕而弊重,請明公三思。”
    雖說從李周彝身上搶了不少,雖說多了近萬口牲畜,大大提高了毅勇軍的機動力,可是消耗也就更大。尤其戰爭期間損耗巨大,等打完仗還能落下多少誰也沒數。聽說鄭哥有意帶兵去河陽發財,上上下下都很激動,尤其別都魯幾個跳得最歡。他們都有部落,須要資財供養,見有人擋財路,別都魯第一個不答應。
    “李書記此言差矣。”赤烈部大酋長端著肚子,坐在小馬紮上搖頭晃腦道,“便是潞州降了能有多大用處?不在河陽做一場,梁王豈能南歸。”有這廝挑頭,身後立著的速合頻頻點頭表示支持。
    在毅勇軍,別都魯是一都指揮使,領著一千騎,速合是他副手,這哼哈二將一條褲子穿得特別和諧。
    掌書記張澤聞言,心說你他媽一雜胡,也就是想去搶一把,居然講得如此高尚,狗日地學習能力挺強。
    在張澤來看,潞州這地方梁、晉相爭有年,也沒見打出個子醜寅卯。其實眼前之事在人不在城,甭管潞州得失,隻要丁會反水,梁王就肯定坐不住。
    丁大帥什麽身份?他反了,朱三還能安心在外領兵?
    張書記本欲分說一二,話到嘴邊又都收住。既覺著沒必要跟個雜胡一般見識,又覺著這些誅心之言說出來太刺激。
    在坐諸位,多半都是老黑的元從,有些話聽在他們耳裏,天知道會怎麽想。於是張書記決定把這些話都爛在肚子裏。蔑了這胡兒一眼,傲嬌地沒有理他。
    倒是大寨主凝眉苦思片刻,道“鄭帥,據我部查探,河陽戶口聚集於數座堅城,雖有些資財,取之不易。”
    在毅勇軍,張澤說話可以當放屁,但是王大寨主發言,還是有人買賬的。這話一出口,周福貴、蔡海江無可無不可,左右看看都不說話,反正出去搶也不會帶他倆。
    最先明確認可的是鐵匠哥張順舉,然後郭靖、盧涵緊隨其後表態應當求穩,史懷仙更是不願冒險,連把頭點。兀裏海本來也想去搶一把,在這方麵,他跟別都魯有天然的盟友,卻見滿堂皆曰不可,四十多歲的老酋長也就識時務者為俊傑,沒吭聲。
    別都魯見狀,感覺事情要黃,表情無比失落,喪眉耷眼不語。
    張澤這廝欲言又止,鄭守義細細揣度,不難明白此中關鍵。見眾將態度一致,咱黑爺心中的退堂鼓於是咚咚敲響。今時不比往昔了,莽撞不得。便道“此議作罷。”對張澤道,“張書記,且為我修書一封,送往李帥帳前。一則說明此處虛實,一則問問李帥有無方略。散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