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戰潞州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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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景城。
    李承嗣接防景城後,曾試圖打開局麵,多次引誘梁軍渡河未果,隻得與梁軍繼續以漳水為界,各自謹守。
    自九月以來,朱溫督戰河北,數月間除了後方轉運錢糧消耗巨大,前線大戰是一次也無。長蘆梁軍隻以萬餘精騎盯住劉守光,得空就與他追逐嬉戲,對清池則是立起了不少石炮投擲石彈,並不蟻附攻城。
    自鄭守義西去,遼王時刻關注著河東戰況。奈何關山險阻,消息滯後,總覺隔靴搔癢。這日接到鄭二的來信,又從送信的小屠子處問明情況,遼王立刻出發,帶著衛隊,偃旗息鼓,從河間連夜抵達景城前線。
    閱罷書信,李承嗣同樣翻江倒海一般,根本不知該怎樣評價。好半天,才道“當初晉王說能取潞州,我還疑惑,原來如此。”
    原來如此啊!
    丁會要反,他能說什麽?李承嗣避重就輕道“若潞州易手,梁王隻怕在滄州坐不住了。”
    遼王撫須道“此刻,丁會或已歸晉亦未可知。待消息傳到,我亦料梁王不能安坐。屆時梁兵南歸,當有隙可乘。”
    “計將安出?”
    “冀州是成德地界,不好跨境去追。不過滄州這邊,梁兵南歸多半仍沿永濟渠撤退,可以騎軍追攝其後。”
    “奈何梁騎亦眾,恐難建功。”
    遼王道“你我兩軍,義從軍並劉守光,計有三萬餘騎,兵力不吃虧。且梁王後方不寧,急於南歸,我軍相機行事罷了。這幾日你提前多做準備,亦須多遣斥候查探。梁王用兵老道,莫讓他混過去了。”
    聽說丁會要反,對李大郎的觸動極大。
    如今這個世道,邊緣人物反來反去很正常,底層軍士、將領改改換門庭更是如飲白水,哪個大帥手下還沒幾個降將叛將了。可是丁會這種元從大將,就算要出,那事也得老帥死了,孩兒鎮不住,才能鬧起來。
    比如淮南楊行密死後,聽說局麵就有些不穩。
    可是梁王正是春秋鼎盛、氣勢如虹啊!
    這時候丁會跳反晉王,在大帥的角度來看,這就完全讓人不寒而栗。
    說丁會這黃巢餘孽是心憂社稷,心向大唐,那是放屁。
    但造反總該有個理由吧。
    因梁王屠戮功臣?
    遼王第一想到的就是這個原因。
    然而細想似又不是。
    這些年被殺的梁軍大將也就那麽幾個。
    早年比較出名的是朱珍,那是跟著朱三一起創業的到兄弟。可是,殺朱珍未必就不對。朱珍在梁軍中威望極高這不說,但殺他的直接原因,是這廝無故斬了大將李唐賓。
    李唐賓是與朱珍階級相當的領兵大將,朱珍不走程序,直接把人殺了,此等罪行在哪都不能饒恕。就是在盧龍,照樣得殺,否則規矩何在?再說,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。
    最近比較出名的是朱友恭?氏叔琮?
    世人皆以為這倆貨是梁王推出來背鍋弑君的。可有一點,朱三為何弑君,李大郎是百思不得其解。
    有百害而無一利嘛。
    這陣子遼王無事就琢磨梁王弑君這事,越想越覺著不能理喻。最後他得出個結論,若他兩人之死確與弑君有關,恐怕恰因弑君並非梁王本意。
    這絕非李大郎有心給朱三洗白。
    李振當時也在洛陽,這廝常勸梁王幹預中央,梁軍內部,鼓動朱三改朝換代就屬這廝跳得高,最早折騰禪讓據說也是這廝。也是他勸梁王外出領軍後才有了弑君之事。那麽,如果梁王有意弑君,能沒有他的份兒?
    後來在白馬驛,正是這廝主張殺盡朝官並棄屍於河。
    結果如何?
    李振掛著平盧淄青節度使的榮銜,正陪著老朱在長蘆跟他打擂台呢。
    當時還有個蔣玄暉,去歲末也被梁王殺了。
    弑君一事,正是蔣玄暉與朱友恭、氏叔琮功勞最大。據聞梁王自關中歸洛陽,扶靈痛哭,當時都以為是梁王作態,如今想來,恐怕恰恰相反。隻怕是梁王想明白了弑君是個大坑,而蔣玄暉等幾人,正是那個給他挖坑之人吧?
    綜合各種傳言,李大帥不得不得出推測,因某些原因,梁王心思猶疑估計不錯,但當時並無弑君之意,至少並未下定決心弑君。道理很簡單,對於朱三來說,此時弑君肯定是毫無好處。蔣玄暉等人,或欲獻媚於梁王,又或者出於何種目的無從知曉,總之,他們是擅自行動,殺了天子。
    若是自家手下擅自做出這等大事,恐怕他李崇文也不能放過吧。
    你他媽的今天能擅自做主殺李唐天子,就不會哪天把老子也殺了?
    總之,遼王是完全無法理解丁會為何會反。
    梁王肯將潞州交他鎮守,任為昭義節度使,一如自己將義武委於鄭二,非親信之人不可。何況河東勢頹,盡人皆知,丁會投降晉王有何好處?
    這等反將,難道還想得到晉王重用麽?
    所以丁會此舉在李崇文看來是全無道理。
    而這恰恰是讓他心驚之處。
    好貨?好色?自保?另謀高就?好歹有個因由吧。
    這無欲無求就造反,你讓遼王怎麽睡得著覺。
    照丁會這麽個搞法,天下何人不能反?
    張德,秦光弼,李承嗣,鄭守義,魏東城,還有一個可信可用之人麽?
    難道,丁會真是因為忠君愛國?
    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麽,誰他媽能信呢。
    盡管丁會投晉於己有利,遼王卻一點也樂不起來。哪怕是敵對立場,他都忍不住為三哥心痛。待丁會反叛的消息傳來,梁王會不會瘋?
    若鄭守義哪天反了……
    呸呸呸,豈能如此猜忌功臣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閏十二月,廿四日。
    長蘆梁營。
    短短一天之前,朱三哥還在為自己今年的盛舉得意。
    借著魏博自亂,終於拿下了這個刺頭。羅紹威縱然還是節度使,但魏博鎮,不,如今叫天雄軍,則確定已是囊中之物。
    出兵一載,成績斐然,可以收官了。
    三天前,有一批攻城器械運到,其中有一部分,是楊師厚貢獻來的什麽玩意,據說非常好用。過幾天布置停當,梁王就準備發起總攻,爭取在清池城中過年。
    結果今天一睜眼就有緊急軍報傳來,說是潞州不守,丁會投降。
    驚得老朱都以為看錯了。
    丁會,丁會反水?還是投了個行將就木的獨眼龍?
    天理何在啊。
    帳中氣氛非常詭異。
    此刻隻有敬翔、李振兩個謀主陪坐。
    這次梁王征滄州,兩位老哥都跟來了,也在忙著準備這幾日拿下清池好過年。前兩年楊行密在攻豫章時用了個什麽飛火,頗有奇效,此次楊師厚搞了一些過來,準備在劉守光頭上試試水。
    沒成想噩耗傳來,丁會反了,潞州丟了。
    作為梁王的謀主,全靠腦瓜子吃飯的兩位豈能不知此中厲害?
    皆心情忐忑,不知如何是好。
    “敬公,李公,你說,這廝何故反我?”
    梁王語氣平靜,可是兩位謀主都從其中聽出了深深的怒意。
    這個問題,敬翔、李振都想極力回避,然而梁王開口相詢,那就無法躲避。
    敬翔常年為梁王攢劃軍事,與丁會多有交情。印象中這廝是個奇才,能打仗,能治民,吹得一手好哀樂。某夜這廝在軍中吹奏,恰逢戰事不利,其聲淒愴,險些激出兵亂,被梁王毒打一頓。
    梁王對其信之重之,委以方麵之任,如今梁軍主力不到二十萬,根本仍是十餘萬老汴軍,丁會所部十有其一,可見一斑。
    “毫無征兆,怎麽……
    敬翔話都說不完全,尤其一個“反”字,無論如何說不出口。
    李振看敬翔哥如此敷衍,自己隻好更加敷衍,道“奇哉,怪也。”
    軍報是李周彝發來的,聽說丁會投降,這廝不敢呆在澤州,已退回河陽。信中他隻說了個大概,對丁會之事也是語焉不詳。
    估計李周彝也懵吧,應該還很害怕。
    其實,豈止是他李周彝,誰不怕,梁王也怕吧。
    沉默片刻,梁王沒再追問,揮揮手,似要撥開什麽,語氣平靜道“撤吧。”
    撤軍,在敬翔預料之中。
    戰爭,從來不隻是戰場搏殺,背後的各種糾葛才更要命。丁會造反,多少大將自危,又究竟有多少人會步其後塵?此時此刻,梁王必須盡快回鎮善後。不把這事兒弄明白了,梁王哪敢在外麵轉悠。
    但是對麵有盧龍十萬大軍,敬翔道“與遼王那邊,是否……
    “遣一使者去,嗯,便說孤欲撤兵,看他怎麽。”軍報裏提到澤、潞有遼賊的蹤跡,想必,那李可汗也已知曉潞州之變。
    哼,他也未必隻有喜悅吧。
    有些痛,不是誰都能夠領悟。
    有些痛,天下的大帥們最能領悟。
    敬翔領命不語。
    李振忽道“明公,職部鬥膽一言,乞公贖罪。”
    “嘿,有甚話,講。”
    梁王故作隨意地擺擺手,但這次動作有點僵,明顯失了水準。
    李振拜道“臣請王受禪。”
    梁王眉梢一挑,沒有答話。
    李振又道“唐祚已盡,世人皆知。天佑元年,先帝已有意禪讓,不意玄暉等弑君,釀成大禍。職部失職,未能事先察之,有負主公重托。然木已成舟,亦不得不將錯就錯。
    去歲玄暉等又謀禪代,振以為時機不當,故未置一詞。
    今時與往日不同。丁會之事,必於軍心有礙。
    明公受禪,赦天下,或可安眾心。否則……
    “否則如何?”梁王悠悠問道。
    “臣恐上下不安,禍不旋踵矣。”
    敬翔聽他大放厥詞,眼皮子猛跳。你老小子要上岸,單獨進言啊,別坑爺爺下水麽。當初若非爾等心急將皇帝綁來,又是搗鼓禪讓,又是如何如何,哪有後麵這些破事。如果聽我老敬的,專心蕩平河北,如今還有李可汗什麽事啊。
    不過,這似乎也確實是個辦法。
    潞州得失倒在其次,丁會降晉最大的傷害是信任危機。
    這廝都反了,梁王如何安寢?軍中宿將新秀如何自安?
    更要命的是,這種事還不能宣之於口。沒法問,也沒法說。怎麽著,是梁王能問問哪個要反,還是哪個敢來主動表忠心,說自己肯定不反?
    反正天子殺也殺了,一不做二不休吧。
    梁王登基,正好借機大赦天下,封賞有功之臣,梁王以此表個姿態,或能稍安眾心?然後再讓歲月淡化彼此間的猜忌吧。
    梁王五十多,好好幹,有個十年差不多就能掃平天下,屆時愛誰誰去吧。
    哪怕不能拿下所有的刺頭,隻要搞掉河北、河東,紮穩根基,也就再無憂慮。
    河東已經是苟延殘喘。
    河北嘛,成德、魏博皆不足慮,盧龍三鎮,嘿,橫下一條心,耗也耗死他。
    當然,前提是梁王這邊自己不能出事。
    想到這裏,敬翔也一躬身道“臣,請王受禪。”
    梁王看似平靜,心中則是駭浪驚濤。
    丁會其人,早有傳言他與獨眼龍有書信往來,爺爺是沒當回事。晉王眾將、眾義兒們甚至他的親弟弟,哪個與這邊沒有書信往來?說遠一些,天下各藩鎮將領、子侄,有幾個與他老朱沒有往來聯係?有他故意勾搭的,也有主動過來的,真真假假虛虛實實,做得準麽?若將這些都當真,日子可別過了。
    推己及人,自家大將們跟獨眼龍那邊,甚至與河北有聯係也可想而知。
    他朱老三從一農夫得登高位,數十年篳路藍縷,披荊斬棘,對人心自認十分明白。做大帥的,格局要大,不必在意那些狗屁倒灶,隻要把握住大勢,抓住利害,事情就偏不了太多。
    一向以來,梁王都是這樣自信。
    可是現在梁王有點疑惑了。
    不論於公於私,沒道理嘛。李克用死魚一條,你丁會真要去跟他混,有前途麽?聽說晉軍出兵澤、潞,爺爺立刻派了李周彝、符道昭去救,這有毛病麽?哪怕兵鋒小挫又有何懼。
    潞州城高池深、兵精糧足,晉兵那衰樣,拿頭來打?
    獨眼龍坐困愁城,眼看就要崩盤了,何必呢?
    丁會,擊碎了梁王的信心和自信。
    至少,是在上麵砸開了一條縫。
    這種傷害,遠甚於丟失一座潞州城。
    城,丟了還能奪回來。信任丟了,還能有嗎?
    破鏡,豈能重圓。
    自從追隨黃王起事,轉戰萬裏,立足四戰之地,死中求活,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。看到這信,梁王氣歸氣,卻也在苦思破局之法,隻因他身處局中,衝擊太大,尚未尋到出路。李振、敬翔提出此議,朱三哥立刻領會了其中深意,微微頷首,向兩位謀主投去感激的目光。
    梁王道“我五十有五矣,曹公……
    在這兩位麵前,梁王首次透露了自己的憂慮。
    曹公五十五歲時,好歹已經一統北方,三分天下尤其二。如今呢?北方尚有盧龍、河東,東南楊渥、西川王建,關中李茂貞也還在蹦躂,雖自己占著上風,卻因互相牽扯不能專力。
    比如此次討河北,河東就在澤、潞搞事。
    何況,曹丕縱然不算獅虎,好歹也是一條狼,再不濟也是一條狗,自家兒子呢?曹魏尚有司馬氏之禍,放眼望去,朱哥就感覺誰他媽都像是司馬懿。
    話不用說盡,眼前兩人定然能懂。
    果然,敬翔與李振思索片刻,均有了然之態。
    這次李振沒敢再接茬,這話題過於敏感,說不好就是送命題。前麵搗鼓皇帝就有點玩脫了,好不容易洗腳上岸,李哥這把決定發揚風格,把機會讓給敬哥。
    敬翔卻沒有李振那麽多的顧慮,坦坦蕩蕩地說道“魏博已平,王鎔鼠輩爾。李茂貞塚中枯骨,李克用苟延殘喘。
    方今唯李可汗是個勁敵。然盧龍三鎮雖有強兵,卻無地利,人口、財用亦不足,可效剪除鄆、兗之法,日削月割,隻是需耗些時日。
    楊行密已亡,淮南變亂不遠。
    王建偏安西川,不足為慮。
    劉隱、高繼昌順服。
    錢鏐、馬殷、王審知皆守護之犬,可羈服之。
    主公大勢已成,隻需按部就班,次第剪除逆藩,混一宇內必矣。
    至於其他,嘿!始皇豈知胡亥之事,隋文焉知煬帝之禍,漢有王莽,晉有八王之亂,然,何損於秦皇、漢高?一代人辦一代事,車到山前必有路,船到橋頭自然直。天命在明公,何憂之有?”
    梁王聞言,展顏笑曰“子振知我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