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李存勖的表演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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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靈丘。
遼王的西征行營。
大軍駐足靈丘已有月餘。
順利拿下代北後,遼王未能立刻南下,反而是花了不少時間整頓秩序。
代北是獨眼龍起家的老巢,沙陀人、吐渾人雜居其間,枝繁葉茂。本來遼王有意狠殺一場,不料來時機得巧妙,河東自亂了。
原來近年來李克用身體抱恙,軍務多由弟弟李克寧操持,尤其這廝做了一段振武軍節度使,負責管理草原,在沙陀部中威望頗高。李克寧為李存勖所殺的消息被大肆傳播後,頓時引得沙陀部落不穩。
大李子再打出李鴉兒義子的大旗,別管是畏於盧龍兵威,還是真吃這一套,又或者兼而有之,總之是收攏了不少胡兒部落。
吐渾人這些年過得不好不壞,有積極融入河東的勇士,這些都去了晉陽享福。嘿嘿,跟盧龍、跟汴梁比,晉陽苦是苦點,但是跟這幫馬夫們一比,那還是好過許多。但是,更多的吐渾人卻走不了,還得在草原苦熬。
草原苦啊,產出本就不豐,獨眼龍手又黑,牧人們又要供給牛羊馬匹,又要出人出丁,還總打敗仗。比如打劉仁恭虧了一把,後來被汴兵摁在河東家裏猛捶,贏了沒啥好處,輸了就得送人頭,這日子誰能服氣。
本來還有個飛虎子李鴉兒威信鎮一鎮,如今麽,獨眼龍死都死了,沙陀自己也亂套,吐渾人就更躁動。
李聖人在遼東威名赫赫,山這邊也有他的傳說。一聽遼王大軍到了,吐渾大族契苾家立刻派人過來聯絡。早兩年振武軍鬧暴亂,就是契苾家的契苾讓帶頭,可惜為李嗣昭討滅,吐渾部被殺者二千餘。
累累血債啊。
收攏蕃部,李可汗輕車熟路。
殺牛宰羊喝血酒,一條龍整得明明白白。遼王當場宣布,招募義從軍三千,管飽管肉,一視同仁。
又按照營州那邊的套路,許諾諸般好處。
比如代北漢子們苦啊,隻能吃晉陽賣的高價鹽,幽州一鬥精鹽百十文,有時不到一百文,這邊二百文都算給你良心價,還他媽摻沙子,黑了心呐。遼王急人之難,抓緊從幽州大包精鹽運到,以及鹹肉鹹魚,半賣半送很得牧人們歡喜,逢人都說李聖人仁義。
看起來遼王忙著收攏蕃部,鞏固成果,不急著南下。其實,他的眼睛是死死盯著南邊。他要等,等局麵進一步有利。
兔子急了還咬人,越到此時,越要小心。
如果隻有河東,遼王早殺下去了,這不還有個三哥麽。
呸呸,怎麽全是老三,咋不老六呢。
……弟以為,亞子或會穩住我軍,先擊梁兵。
然彼若得手,一俟我軍無備,定會北擊我軍。望兄體察……
弟在易定,枕戈待旦,若晉軍北來,我必擊其後……
這是三郎書信中的內容。
這些言語並不出遼王意料,比較引他興趣的是密信之法。
兩邊都有套密書,頁碼內容完全一致。寫信的,就將每字按照卷、頁、行、列,以天竺數字編碼,讀信的,就再按照編碼譯成文字。隻需管好兩頭機要,就算半路信件被抄也不會泄密。
此法在軍中應用多年,非常便宜。
不用什麽珍奇,但妙就妙在法子精巧。
遼王曾將家中藏書翻遍,也沒找到此法出處,那就隻能是三郎的奇思妙想了。
哎呀,這個弟弟腦瓜子是怎麽長的?裏麵還有多少神奇是他這個大哥所不知?從前他還教育兒子不要猜忌三叔,要打鐵自己硬。問題是,就老三這個能為,大郎能他媽硬得過麽。
遼王倒是明顯能夠感到弟弟的善意……
君子坦坦蕩蕩?
可是人心這玩意兒呐,誰能作準?
想起有次他們兄弟閑聊,話趕化就扯到了曆代帝王,重點講到信任這個話題。三郎說,信任的根本是自信,選擇信一人並非此人可信,而是自信哪怕此人辜負於我,亦能承受其後果。
隻要自信受得住那份傷害也願意承受,大可信他,若受不住但情勢所迫,一旦為人辜負亦無需怨恨。
還說了兩個例子。
一是本朝太宗皇帝,因其自信,所以肯信人用人,開貞觀之治。
再者就是玄宗。以募兵代替府兵,設十大節度使,敢於信人用人,徹底扭轉了高宗朝晚期以來的頹勢,帶領大唐再創輝煌,其功業不下太宗。
當然,玄宗在安祿山身上玩脫了,比較可惜。
當時大李對此說法耳目一新,想想又很有道理。
他自己敢放手讓將軍們幹,不就是自信誰也翻不起浪麽。
鄭守義?給他個豹子膽讓他鬧。
劉守光?鬧鬧試試看。
這次談話是發生丁會之事後不久,他知道弟弟是在寬解自己。
咳!
三郎啊三郎。
“遼王?遼王?”
邊上張承業說著說著,發現這位哥好像魂遊天外了。
此次使者分作兩路,一路去了關中見李茂貞,盧龍這路是老中官親自來。
此來,張承業的主要目的是想勸說遼王轉意,不要背後下刀。
什麽先打梁兵,再擊遼兵,那就是給李亞子打氣。南邊梁軍十幾萬人,晉陽才幾個兵,就算勝了,還有餘力麽?最好是盧龍別打,哪怕吃點虧,讓出點地盤呢。可是一進門就感覺不好,幹兒子居然不在,估計是躲了。
這說著話,大李居然還能出神,感覺更糟。
可惜他張承業身負王命,豈能放棄。
“哦哦。”遼王收回愁緒,道,“張公。”
“遼王請講。”
遼王目視遠方,道“張公當真以為李亞子能興複大唐麽?”
張承業剛才就是以河東、盧龍敦睦興複大唐為由,苦口婆心要勸遼王罷兵,卻聽他拋出這個問題,老中官踟躕片刻,道“晉王三代忠於王事,梁賊篡逆……
聽這老中官胡扯八道,遼王實在是佩服這老貨的臉皮是真厚。
三代忠於王事?別逗了。
可是,他沒有打斷老中官,遼王聽到了他的心聲。
這是第二次見麵,遼王清晰地感到這位老宮人對大唐的忠誠。遼王很想說,老子就是李唐宗室,又或者直接把那孩子的事告知他,看看這老中官的反應。
可是不行啊。
眼下是緊要關頭,到底盧龍能夠更上層樓還是原地踏步,全看這一把了。
這老中官知道太多,於己不利。
張承業人老成精,怎麽看不出李可汗又開小差。他不知道李克用一家子是什麽德行?他是沒辦法。天下烏鴉一般黑,就獨眼龍這隻鳥還有幾根白毛。
西蜀王建,當初是忠武八都將之一,亦曾為僖宗朝良將,已在西蜀稱帝。
李茂貞,欺負天子這廝說第一,誰敢說第二。
哦,李茂貞還是得排老二,老大是那頭豬。
李克用打得什麽主意,老中官很清楚,不就是想做齊桓晉文麽?難道,李克用不這麽想,李家天子就不是周天子了麽?
可是孔子也說,微管子,我等盡披發左衽矣。
齊桓、晉文好歹都是尊王攘夷,周天子還在不是。
就這麽個江河日下的局麵,若李克用、李存勖真能如齊桓、晉文,保留大唐社稷,張承業自覺也就對得起李家了。
遼王看老中官沉默不語了,便對身邊衛兵交代兩句,讓他去請張正過來。
遼王道“我知張公一心為公,往來勞頓,某心下不忍。晉陽局麵凶險,不若此地數日,讓張忠陪公四下走走。公為大唐付出良多,也不在這一二日,也該讓某盡一份力吧。
至於南麵之事,恕某直言,此非公所能左右者。
不若息肩,暫歇數日。哪怕還要上路,亦養得氣力好行。”
片刻,便見張忠扭捏進來,走到張承業當麵,跪地行禮道“見過大人。”
張承業略作思索,道“遼王美意,豈能辜負。奈何王命在身,亦不可久留。且暫住三日吧。”
“善哉!”
……
晉陽。
似乎是個晴天?
李存勖的這個晉王做得難過呐。
四月初一,周德威領兵回歸,他也是捏了一把汗。
說實話,他與周德威也沒什麽太深的私教。叫周德威回來,他實在是沒有辦法。可是,真的麵對城外小兩萬人,李亞子心裏也虛。
隻是他不說,他演得好。
城裏隻有幾千兵,而且人心不定,李亞子真是心肝亂顫。
怕呀,鬼知道會否有人將城門開了反水。
好在周德威果然忠心,留兵城外,隻身入城。
見到周德威當麵,好懸他李亞子沒給老周跪了。
腿是真有點軟,幸虧袍子寬,外麵看不到裏頭抖。
周德威回歸,帶來的不隻是這點兵,更是人心呐。
借這股東風,李亞子抓緊整頓兵馬。
他以李存璋為河東軍城使、馬步都虞候,負責整肅軍紀。爸爸對胡兒及軍士過於縱容,哪怕經曆了張承業的整頓,也就改觀有限,擾亂街市店鋪照樣層出不窮,隻是稍有收斂罷了。
這次,李存勖發了很,必須下重手,該打打,該殺殺。
不下重手不行了。
北麵沙陀、吐渾都他媽跟了李可汗,如今城裏的老兵都湊不出一萬精騎來。
想翻盤,必須發動城中漢兒。還讓這幫胡兵胡作非為,誰肯。
李存璋整肅,周德威募兵。好用不好用,先把人弄起來再看。
往鳳翔、靈丘的使者都已出發,北邊這路還是張承業親自出馬,但李亞子哪敢將希望寄托在援兵身上。抓緊整肅軍紀,挑兵挑將得精騎八千,新兵一時半刻指望不上,能不能活,就看這八千人了。
他媽的,八千打十幾萬。
李存勖能不慌麽。
當初參與籌謀的,隻有李存勖、張承業、李存璋、李嗣源四人。此時,坐在場內的足有百餘人,隊頭以上皆在。
人人一個矮幾擺著酒食,身邊還有一二名宮女侍奉,布菜斟酒,十分勤謹。
今天這個陣仗就是給這幫中層軍官開的。
似李存璋之流都曉得不行險拚命不行了,可是底層武夫不發力,不拚命,那也是扯。看看酒肉用了一半,便聽晉王談笑風生,道“上黨乃河東屏障,無上黨便無河東。進通守之已逾一載,勞苦功高。今晉陽事畢,不可不救。
我欲起兵,你等何意?”
眾軍將正在吃喝,嘻嘻鬧鬧,有那情急的,已經伸出髒手在宮女身上揩油。見無人來管,越發放肆,那宮女也不敢吱聲,又不敢走避,扭扭捏捏閃躲,更激得這群糙漢子們興濃。
聞得晉王開口,眾人紛紛停箸縮手,相顧無言。
有那才隨周德威回來的,行前才被劉知俊教育了一把,曉得梁軍勢眾兵強,不免麵有難色,頓覺這頓酒也不好吃了。
靜得片刻,忽一將道“大王,向遼王搬救兵啊。必來。”
另一將亦道“不錯。當年氏叔琮圍晉陽,便是那黑廝領兵來地。”
先一將又道“是極。盧龍軍中也有許多河東健兒,與我等一向敦睦。不是說遼王要來奔喪麽,讓他別空手來啊。”
這幫混蛋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建言獻策。李存勖的臉就有點陰。
當初就是爺爺請的盧龍援兵,但此一時彼一時呐。
李可汗帶著大軍在靈丘,這事兒瞞是瞞不住的。不過,既然李可汗自稱是來奔喪,李亞子也就順水推舟說這廝要來奔喪。不然怎麽?講這廝不安好心來謀晉陽?信不信大頭兵們直接就散攤子。
李存勖眯著眼睛仔細看看,這幾個好像周德威的人。
誒?周德威這廝呢?哦,去募兵了。隻好忍下。
晉王殿下還得耐著性子,對這不知名的隊頭道“張公已去啦。”
“哦。那可好了。”這幾個憨批見晉王說話如此和藹,如此平易近人,使人如沐春風,又聽張承業都已去搬救兵了,頓覺十分穩當。幾人相視一笑,有一人道,“待援兵到,便殺他個稀裏嘩啦。哈哈。”
李存勖恨不能將這兩個蠢豬剁了八塊喂狗,很想問問這貨叫啥名字。得好好栽培啊,嘴上還得繼續鼓動。卻見新任晉王將臉一拉,道“遼王援兵是一樁,但求人不如求己。正所謂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。我等大丈夫,豈可將生死操於人手。怎麽,怕了?”
在座的武夫哪個心裏不怕?
能他媽不怕麽。
你說的好聽,生死不可操於人手。問題是就這幾個兵,去打梁兵十幾萬?
瘋了麽。
但武夫們心裏怕歸怕,嘴上不能輸啊,硬梗著脖子,道“怕個球。”
李亞子等他就是這句。“那麽,本王欲親征,你等,可敢隨我突陣破敵?”
又一將聞言道“大王要親征麽,還要突陣?”
要說李鴉兒當年也很能打,要麽怎麽叫獨眼龍、飛虎子呢。但是自從那年在魏博翻過一次車,丟了李落落,自己都差點被汴兵捉了活口,後麵獨眼龍就再不犯險了。所以,河東勇士們已經很久不見晉王叱吒風雲的颯爽,此刻聽說這新大王要帶頭突陣,殺才們總算是來了點興趣。
李存勖哈哈笑道“先王號飛虎子,我亦不能綽了先王威名。此次南征,隨我大旗突陣,爾等敢否?”別管心裏慌不慌亂,晉王將影帝的功力全部拿出,說話擲地有聲中氣十足,鼓動得大小眾將也是情緒漸高。
看王爺都這麽勇,方才那幾個貨感覺被人瞧扁了,借著酒勁,一漢咬著後槽牙高叫“貴人即不怕死,我等爛命一條,怕個球。人死鳥朝天,不死萬萬年,大王敢衝,俺就敢跟。”
嗯,下來定要問問你兩個名姓,上戰場一定放前排,給機會好立功呀。
李存勖慷慨激昂地說“朱賊畏懼先王威名,聞我登位,哼,欺我年少,以為我不知軍旅,必生驕怠之心。
梁兵見我軍久不能救援,又聞先王故去,驕心益勝。彼圍城年餘,不能攻克,軍士豈不疲憊?此驕兵、疲兵矣。而我軍新銳,又是哀兵必勝。出其不意,破之必矣。
取威定霸,在此一舉,不可失也!”
到此時,等了許久的李嗣源總算找到機會出場,起身端了酒碗,道“我等與晉王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。晉王且行令,破敵必矣。”身邊幾個兒子幹兒子也都起身表態“願從晉王破敵。”
幹爹李鴉兒認了許多義子,李嗣源也是有樣學樣,連兒子帶義子一大堆,此時俱在場中。有這一家子起立,都不用李存璋表態,氣氛就十分到位了。
眾武夫酒精上頭,又被反複鼓動,本來就是草原漢子居多,一個個也都忘了汴兵勢大,都開始奮勇起來,紛紛叫囂願意死戰。
李存勖終於感覺情緒拉滿,也起身舉碗,高聲道“今夜大酺,三日後,隨某殺賊!”
“殺!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