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李存勖的表演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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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開平二年,天佑五年,四月三十日。
定州。
在等待與希望中,義武鎮忙完了春耕。
因為李三正好在此,他親自查看了牧場與試驗田,定州附近的田壟、山頭,也都一一走到。
等待總是惹人心焦,為豐富軍中生活,又在大校場組織起演武比賽,花樣繁多。短跑、長跑,空跑、全甲跑;標槍,舉石鎖;馳射、步射,動靶、靜靶;五十人隊操,一百五十人隊操,四百五十人隊操;個人賽,團體賽;最狠叫做鐵人三項,十裏長跑、十裏遊泳外加小車推重物十裏,三十分的殘暴。
李司馬管錢糧,大手一揮,撥下許多賞賜做彩頭,從真金白銀,到各種物件。軍士們玩得不亦樂乎,就有開了盤口下注的。最後連帶著民人也來圍觀,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很有點後世的運動會的熱鬧勁頭。
李老三坐在看台,吹著暖風欣賞比賽。時下正是隊操,由三個五十人的中隊,演練並隊、分隊,縱隊變橫隊,橫隊變縱隊。在一聲聲口令中,軍士們走出各種分列式,各種花。
這也是一項高潮,主要是牛犇跟蔡海江別苗頭。
便見數個軍陣,在寬廣的校場上,如堆積木般,一忽兒數陣合一,一忽兒分開數陣,倏忽前,倏忽後。將士們跟隨著旗鼓與號子,或橫或縱,或長或短,有如萬花筒般,變化出各種造型。
老牛與老蔡,是鄭大帥麾下步兵實力擔當,兩位粗漢子都是鼓足了勇氣,賣力表演,看得台上台下的觀眾們齊聲叫好,歡呼不斷。
便聽李老三沉醉地說了一聲“精兵啊!”
邊上鄭大帥就有點針戳屁股坐不住,道“三郎。周德威從南邊撤回好有一個月了。一個月啊,爺爺春耕都搞完了,李亞子再膿包,也差不多了吧?你我還在此玩鬧,實在不成體統。”鄭大帥心心念念去給義父奔喪,哪有心情看比賽,卻看李三津津有味看表演,好似沒聽他說話,忍不住催促,“哎,說話呀。”
最近李老三這廝是神了。
之前,他們推演局勢、戰策,李崇武就說,十有七八,李存勖會先調回周德威,整頓了晉軍內部,然後再殺一個回馬槍,直撲潞州。
老鄭本來不信,汴兵虎視眈眈,周德威一撤,還不殺到晉陽城下麽?
李三卻說,哪怕有這個風險,李亞子也必須這麽幹。想翻盤,他就必須賭這一把,賭周德威的忠心,賭梁軍不會尾隨而來,賭他的時間夠用。隻有如此,他李亞子才有一點點翻盤的本錢,否則,沒實力,啥也百搭。
到了本月下旬,晉陽果然傳來消息,周德威隻身入城交了兵權。
至於梁兵的動向麽,十有八九沒動,否則晉陽好歹也要有消息過來。
對於李老三這種神棍般的本領,鄭大帥是有一點認可的。
那麽,後麵就該是李存勖表演的時刻了。
聽說這廝喜歡唱曲唱戲,鄭老板做人實誠,感覺不能讓李存勖這位義兄弟唱獨角戲,總想著去出個場。怎奈何山川險阻,鄭守義自己想不出兩全其美的好辦法,李三好像也不著急。
場中這一陣,是牛將軍的一隊了略勝一籌,老牛正在同蔡將軍顯擺。
李崇武笑曰“二郎,好飯不怕晚。你我又無千裏眼順風耳,山那頭有什麽舉動,你我不能盡知?待消息過來,好歹也晚個十天半個月。所以呀,不在這一時半刻,一天兩天的。
你看,軍士們玩得多開心,如此士氣可用,何愁之有。”
其實盧龍在河東是埋伏了鴿奴傳信,隻是沙陀兒如今也雞賊,管理十分嚴格,隻能養在遠郊,根本不敢放在晉陽附近,這就大大影響了傳遞的效率。再加上河東換帥,城裏城外各種盤查,想要傳遞信息就更加困難。
“就這點人,李亞子敢去碰梁兵十幾萬?”李老三說,李亞子十有八九會用晉陽這點人馬去打潞州,對此,鄭大帥總覺有點玄幻。
“你在山北,還曾帶了幾千人就衝禿頭蠻大陣呢。”李三郎胸有成竹地說,“李亞子,你別小看他。”稍微頓了頓,道,“這頭幼虎智勇兼備,給他機會,你我怕不都得遭殃。其實我也想先下手為強,奈何,奈何?稍安勿躁吧。”
“這廝很厲害麽?”李三郎一直對李存勖這廝評價不低,但是鄭二爺並不認可。在他印象中,那小子說話總是拿腔拿調,裝腔作勢,又長得白淨,惹得黑爺十分不喜。
至於能為麽,武勇?武勇的咱黑爺見得多了。膽子大?若說帶百十人去了一趟澤州探路就算膽子大,那毅勇軍也大把的人隨便挑。老馬匪不比他玩得花。
當然,幾千人敢撞梁兵十幾萬,如果他真幹了,鄭爺倒要給他豎個大拇指。在滄州,他六千騎連對麵梁軍萬騎都不碰。“禿頭蠻是什麽貨色?能跟梁兵比。再說,彼時阿保機那蠢豬就在陣前,兩軍相距不過二三裏,人再多,黑虎掏心,隻要手快,根本趕不及。
那梁兵能一樣?
再說,梁兵還躲寨子裏呢,這點人怎麽打啊。”
李老三聽說,也是一臉茫然,道“別問我,我也不知道。但是,你信我就好了。咱就在這此等著。且看李亞子表演吧,嘿,說不得,這也是他最後的謝幕了。看一眼少一眼,珍惜吧。”
……
若是李存勖知道李老三對他如此信心,恐怕也得苦笑。
天底下的事,從來都是說著容易做著難。
人,他是帶出來了,而且士氣不低。
醇酒美人大把砸下,草原漢子就吃這套。
四月二十四日,李亞子親率八千精騎,晝伏夜出,翻山越嶺,於二十九日夜,抵達潞州州治上黨以北四五十裏處,藏於林間。
隨征的李存璋、周德威、李嗣源等圍在一處。
此時天色尚早,軍士們東一塊西一片,散居林間。好在最近梁兵的探子隻在周圍十幾二十裏打轉,而且工作敷衍,並沒有來得這遠。
李存勖在心裏盤算。與自己揣測相合,梁兵圍城數月,士氣怠惰在所難免,若能熬到夜裏不被發現,把握就又增了幾分。但是,即便能靠近梁軍木寨,怎麽攻破也是個問題。
想去抓些舌頭回來問話,又怕漏了行藏。
敵情不明就開打,那就是盲人騎瞎馬,生死由命。
以木棍石子在地上擺了個大概的局勢圖,李存勖左瞧右看,拿不定主意。
李嗣源道“晉王。”
“嗯?”被打斷了思路,李存勖微微笑道,“阿兄有話說?”
“狹路相逢勇者勝。即已引兵在此,唯死戰而已。”
李嗣源是李克用的義子之一,為人低調,作戰硬朗,統兵作戰都是好手。這位義兄一向話少,前次在晉陽鼓動軍心卻時機妥當,效果極好,在這次河東換莊過程中也算忠心耿耿,深得本屆晉王信任。
此時李嗣源說出這話,不能說錯,但是李存勖心中泛苦,畢竟是賭命,一句“拚了”恐怕不能為憑。
哪怕知道不得不拚,那也得盡量爭取有利態勢。
哪怕多出一分一毫呢。
須知他可不隻是眼前的梁兵要應付,北麵還有一位好義兄虎視眈眈。
對於張承業先南後北的策略,李存勖其實也不敢就信。因形勢如此,他隻能走一步看一步。至於能否殺出一條血路,隻怕真要看命了。
在李存勖的心裏,有一座高山。他十幾歲追隨父親,從晉陽起兵,短短數年掃平天下,北征草原,西通絕域,開創貞觀盛世,人稱天可汗。這座高山,叫做李世民。
他李存勖同樣是起家晉陽,同樣年少,李存勖希望自己也能像哪一座高山,掃平天下,開創自己的盛世。
為此,他願意效法先賢,親冒矢石。
太宗皇帝常親為斥候,偵察敵情,所以他李存勖也常領精騎百餘前出。
太宗皇帝曾引披堅執銳,引突騎破陣,所以,他李存勖也想有一天,能夠鐵騎縱橫。昔年,太宗皇帝洛陽一戰擒兩王,當下,就是他李存勖的洛陽之戰了!
見這位義弟表情淡然,唇角卻微微顫動,估計他內心還在激烈鬥爭,從晉王這隻言片語的詢問中,李嗣源甚至感覺他仍有疑慮。
敵眾我寡,命懸一線,哪個不疑慮?
李嗣源籌措一番詞語,又道“兵貴精,不在多。梁軍雖眾,卻並非老汴兵主力。魏兵,無死戰之心。同華兵,雖較魏兵強些,但圍城一載有餘,軍士疲敝必矣。我軍雖寡,然隻需攻破一二處。梁兵在寨中,並不成陣,隻要夠快,便能乘勢攪亂夾寨,大事成矣!”
破寨之法,當年在晉陽城下,李嗣昭、李嗣源他們就幹過。
其實這些話,有些李存勖自己就說過,有些,周德威也說過,並無甚新奇之處。但是李亞子正在患得患失彷徨,聞得此言,似乎又有所得。
之前看父親李克用做決策,有時李亞子甚至會覺著父親老了,不複早年的果決。此時此刻,他這個新任晉王才曉得,這個家,不好當,這個主,不好做。
尤其是出於下風之時。
因為他輸不起。
攥攥拳頭,李存勖仿佛是在給自己打氣,道“阿兄所言甚是。”
這一日,恐怕是李存勖有生以來最長的一日,比在晉陽殺叔叔難過多了。
按照河東的規矩,大將回鎮都要交卸兵權,除了家裏養著一點護院,或者不超規製的親軍,手下其實沒有太多人可用。哪怕叔叔李克寧主管軍政多年,但隻要不聚兵,同樣是個光杆司令。
而若論衛隊,其實晉王府的衛隊好歹是要多一些的。
現在想來,晉陽的事算個屁,無驚也無險。
眼前才真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搏命。
十幾萬汴兵當麵,狹路相逢勇者勝。
說著容易做著難呐。
怎麽說來的?膽小的當時嚇死,膽大的事後嚇死,能他媽不怕麽。
哎呀,腿又有點抖。
李亞子忙將兩手假裝捶腿,在大腿上猛砸了兩拳,看看無人注意。如果,當初就讓叔叔坐了此位……罷,罷,事已至此,唯有死戰了。
等待。
……
夾寨。
“哥倆好啊!”
“六六順呐。”
錯了,看官領會精神吧。
康懷貞、符道昭各抱著一囊柳燒,就著醬肉邊吃邊喝,與親兵軍將們同樂。
“據說城裏徹底斷糧了。”康懷貞摸摸鼻子,道,“總算要熬到頭嘍。待拿下上黨,你我再接再厲取了晉陽,嗬嗬。”
符道昭從潞州跑回去後,聖人並沒有拿他怎樣。勝敗乃兵家常識嘛。不多久,聖人又讓他來了潞州前線,到如今快有一年。
“嘿。”以袖口將嘴角的酒漬一擦,符將軍笑得有些邪惡,道,“前幾日我見李嗣昭這廝在城頭擺宴,嘿,似乎有酒有肉。老子怕他酒肉不夠,便往城頭射了幾輪箭。嘿嘿,這廝倒是會裝,還在那裏吃。
哼,酒?水吧。
那肉,嘿嘿,怕不是人肉。”
如今這個技術條件,攻城實在是個苦差。如果守軍不肯開城投降,想要破城路數不多。要麽蟻附攻城,要麽耗得城中糧盡。引水淹城?想多了。築城時都有考量,防的就是這一手,若非因緣際會,根本沒戲。
兵法雲,上兵伐謀,其次伐交,再次伐兵,其下攻城,不是胡說。
這蟻附攻城是拿自己人的命填,圍而不攻耗得城中糧盡,那就是拿城裏的人不當人了。
圍城年餘,城裏連兵帶民十萬人有沒有?得多少糧食養著?終於到了吃人這個環節,離城破也就不久嘍。
康懷貞正咽一口醬肉,突然覺著別扭,呸呸兩口吐了。聽到“人肉”兩個字,心中就跳出冒出“鹽屍”這個詞來,老康頓時覺著腹中有些翻江倒海。瞥一眼邊上符道昭還抓著醬肉猛嚼,心說這廝心是真大。
感覺被壞了興致的康將軍揮揮手,想讓人現殺頭羊過來下鍋,又覺鮮肉也沒胃口,啃下兩口餅子湊數。忍不住感慨道“這就快了。”
符道昭是將一個“虎”字奉如圭臬,看康大帥不吃,幹脆將老康的盤子端了,口全部下肚,又將一口酒潤喉。
這柳燒真是夠味。
酒足飯飽,符將軍半躺在坐榻上,以小指甲剔著牙道“康帥,何時回鎮呐?”
他是隨口一問,卻偏巧戳了康將軍的心窩子。
康懷貞的正官是陝州保義軍節度使,從關中出來,他裹了不少兵,原想著在潞州熔煉一番增強實力。他這幾萬兵,有近半是新丁,老兵裏還有許多俘虜兵,真正貼心能戰的也就一二三萬?且達不到老汴兵的水平,有那水平的可能也就千。廢話,有六七萬老汴兵,他還用圍城一年麽,早把李嗣昭腦袋砍了。
節度使是節度使,可惜陝州這地方不好,就在後世三門峽一帶。此地守著關中東大門且十分逼旮,說難聽點就給洛陽、汴梁擋刀的。治理吧,沒甚發揮的空間。就算治好了,哪日天子說讓移鎮,能不走麽?都是白幹。
所以康大帥根本不想回去。
金角銀邊草肚皮,其實老康的想法是要麽去關中謀個地盤,要麽去東麵發展,比如打淮南?那邊鬧內亂正好下手。據他所知,天子回汴梁多半也為這事,反問道“符帥呢?有甚打算。”
符道昭仿佛喝大了酒,也沒注意康懷貞根本沒回答他的問題,答曰“俺有得挑麽,聖人說往哪裏,俺就往哪裏。”其實心裏在想,拿下河東,這是潑天的富貴,能否在河東分個地盤呢?
河東節度使不可能,估計天子得把河東拆了。拆了好,或者能給自己分個一州之地?可恨資曆淺呐,有好事也不知能否輪得到。
符道昭開始扯淡道“哎,劉知俊那廝卻會做人,不來這邊,跑晉州去了。”
康懷貞聽說,麵露微笑道“是呀。”雖然他現在隻是行營都虞侯,上麵安排了一個劉知俊做頂頭上司,但是在潞州前線、夾寨這一畝三分地,還是他老康說了算。
哪怕前陣子李思安在此,對他也很尊敬。
可是這個劉知俊嘛?投靠天子更早,功勞也比自己大,更要命這廝還很有想法,與李思安那等一條筋的勇將不同。他若過來來,康懷貞想想都覺著難受。不過這貨倒是知趣,天子在的時候晃了一眼,就去西線貓著了,並沒有在潞州這邊礙事。
嗯,這倒是他好我也好。
符道昭又說“據說這廝要回關中了。”
康懷貞回想自己在關中的經曆,歎口氣道“關中兵都在這裏,那邊不就空了麽。最近傳說李茂貞不消停,鄜、延等州皆失,咳,前兩年算是白打了。”言辭似乎在惋惜,但符道昭卻絲毫沒聽出可惜的感覺,更像是毫不關己的灑脫。
喝了不少,主要是這柳燒勁兒大,二人都有點困。符道昭緩了片刻,晃晃悠悠起身,向康大帥招招手,道“俺,俺回了。”
康懷貞眼都不睜,揮揮手,權當為老符送行。
前路茫茫,何去何從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