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李存勖的表演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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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刀尖上的大唐!
    五月初一。
    上黨。
    天未明,四野漆黑一片。
    李嗣昭這幾日總覺著心神不寧,在榻上翻來覆去打滾。
    之前,盡管夾寨圍城,但是他城中的使者往來無礙。而三月以來,尤其他最後一次斬殺了朱三的使者後,城外梁兵突然風向一變。雖未大舉攻城,卻收攏了防備,城中使者再也不能出去。
    自此,他與外界徹底斷了聯係。
    內外隔絕的壓抑氣氛,開始在城中、軍中蔓延。
    更要命的,是城裏存糧將盡。
    為了穩定軍心,他數次在城頭擺宴,飲酒吃肉……
    城下就很不講究,竟往城頭無恥射箭。有一回,流矢居然紮到他李嗣昭的腳上,到現在都沒好利索,走路總覺著別扭。
    盡管兒子幾番規勸,但是李嗣昭始終按兵不動。
    他既沒有棄城北返,回晉陽爭位,也沒有接受梁軍的勸降。
    兒子覺著,他們有幾萬大軍,晉陽空虛,完全有一搏之力,可恨周德威擋在餘吾寨,正好卡在道路上。而周德威……李嗣昭並不敢貿然聯絡。
    至於投降梁朝?李嗣昭仔細權衡,感覺也不能這麽隨便。
    哪怕要降,也得有點格調,過去了也得能有個好前程,否則不如不降。
    按照李嗣昭的想法,他得擺出一副寧死不屈的勁頭來,立下一杆忠義的大旗,然後,梁朝就應該反複勸說,來再迫於形勢,為了闔城軍民忍辱負重,半推半就借坡下驢。
    前麵殺了幾任使者,他是這麽想的,一來是做個姿態,二來,嗯,萬一河東翻盤了呢,自己也有話說。
    雖然,後一種可能比較渺茫。
    怎麽突然梁朝就不來人了呢?這他媽鬧得,難道演砸了?都個把月了,難道梁朝真不打算談了?
    城裏還是有糧的,而且……嗯,還有很多肉。
    再撐個數月,隻要城裏人還沒死完,就撐得住。
    心情煩躁地起身,李嗣昭一推門,感覺撲麵一股潮氣。定睛去看,下霧了,白茫茫,濕漉漉,霧氣如鬼魅般侵入室內。李嗣昭皺眉叫一聲,道“來人!”便自出門。
    幾乎伸手不見五指,這鬼天氣,若梁軍攻城豈不危險?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定州。
    天光微亮。
    義武節度使鄭守義鄭大帥,腆著肚子起身了。
    首屆義武鎮軍運會在昨日勝利閉幕,產生了各單項、團體的冠、亞、季軍,李三郎組織,全體獲獎選手披紅掛花,穿街過巷,從軍營騎馬入城,又在城中轉一圈回來,據說動靜比當年科舉高中的探花郎還要風光。
    李老三還吹牛逼,將來要請將士們去長安、去洛陽遊街。
    鄭大帥就比較實在,是夜,全軍大酺,酒肉觀足,還請了女妓表演。
    正好安娃子的花樓開業,鄭大帥幹脆包下全場,請主要軍頭將校同樂。
    說什麽色是刮骨刀,貪之必遭殃?從前鄭爺也沒覺得怎樣,這一宵卻不知怎麽,十分不妥。
    難道是年齡大了?
    耳聞窗外有歌聲,鄭爺推開窗子。
    入眼是個寬敞的庭院,但見垂柳依依,鬆柏冉冉,青竹斑斑,籬邊野菊凝霜豔,橋畔幽蘭映水丹。白泥牆壁,紅柱圍欄。幽鳥亂啼青紗裏,彩蝶鬥豔野花間。
    便有一人影,在其間穿梭奔跑,正是李老三,還在邊跑邊唱。
    “聖朝能用將,破敵速如神。掉劍龍纏臂,開旗火滿身。
    積屍川沒岸,流血野無塵。今日當場舞,應知是戰人。
    晝渡黃河水,將軍險用師。雪光偏著甲,風力不禁旗。
    陣變龍蛇活,軍雄鼓角知。今朝重起舞,記得戰酣時。
    破虜行千裏,三軍意氣粗。展旗遮日黑,驅馬飲河枯。
    鄰境求兵略,皇恩索陣圖……
    曲調也很激揚,可是,不覺得早了點麽。
    鄭大帥露出半拉腦袋湊趣,道“這早就跑,此是何詩?”
    李崇武也不停步,趁跑過老鄭的窗前,回了一句“劍器詞,姚戶部地。”
    黑爺聞言一頭霧,感覺又被這個小白臉嘲笑了,罵道“滾你奶奶地,爺爺曉得哪個是姚戶部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“上!”
    一個七尺大漢領著一隊人馬,借著霧色摸到木寨之下。這漢望一望風,招呼手下抓緊將繩索套在寨牆的木樁子上,後麵套著馬。
    另有幾個漢子正抱著鐵鍬在地上猛刨,努力將地基挖鬆。
    這漢七尺漢喚做李從珂,本姓王,原來是鎮州民戶,十幾年前,李克用東征成德打王鎔,好像就是帶著老鄭的那次,李嗣源率軍攻取平山虜了他母子。小王的娘魏氏姿容不俗,做了李嗣源的妾室,小王彼時已有十歲,為李嗣源收為養子,取名為李從珂。
    此次進攻夾寨,他與李嗣源的長子李從審各引驍勇數十,負責拽倒寨牆。
    原計劃是三十日夜出發,後半夜劫營。結果走一半天上漸漸下起大霧,等趕到夾寨以北十裏處,已是霧氣深重,伸手難見五指。於是上峰傳令暫緩進攻,待天明前才來動手。
    跟隨養父,這些年李從珂經曆戰陣不少,但要說凶險,仍以今日一戰為最。
    與其他的軍將懵懵懂懂不同,李從珂是深知內情。
    北麵還蹲著個遼王呢,潞州這一戰,不但要勝,還要勝得完美。
    好在數年前,他曾跟隨義父破過梁軍的寨子,有些心得。幾隻樁子已經套好,下麵的泥土也刨鬆許多,派人去邊上看看李從審那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。
    李從珂一咬牙一跺腳,低聲下令“點火。”
    軍士們迅速取出燧石打火,在寨牆下點燃許多火把。
    “拉!”
    一聲令下,馬爺們奮力拖拽,十幾根木樁子瞬間就倒。
    “射!”
    在響箭升空的同時,李從珂喊一聲殺,率先突入了夾寨……
    這一戰,以周德威於西北,李嗣源於東北,晉王李存勖與李存璋為後繼,趁大霧進抵夾寨下。梁兵外圍斥候為晉兵撲殺,未及示警,寨內軍士鬆懈不察。李嗣源先入,周德威又入,擂鼓呐喊作勢,數千騎縱火踐踏,梁兵大潰。
    汴將符道昭酒醉,慌張逃竄,墜馬被殺。
    康懷貞僅以百餘騎亡奔。
    是役,夾寨破,梁兵亡散萬餘,輜重全失。
    李存勖遂解潞州之圍。
    又使周德威、李存璋乘勝攻澤州。
    時梁兵大潰,幸龍武軍牛存節聞夾寨被破,立刻自洛陽引兵來救,先接應了部分潰兵,又援澤州,早一步入城。周德威、李存璋攻澤州十數日不克,梁將劉知俊又從晉州趕到,周德威自忖兵寡不能力敵,主動退卻。
    康懷貞奪路奔回汴京,梁帝聞夾寨被破,又問緣由,知是李存勖親自統兵來救,襲破大軍,喟然長歎“生子當如李亞子,克用雖死猶生。至如吾兒,皆豚犬耳!”遂下詔各地收攏散兵,亦未以兵敗將罪。
    五月中旬,消息傳到定州。
    鄭老二、李老三知道,終於該他們出場了。
    二人遂一麵快馬向遼王傳信,一麵整頓軍隊,準備出發。
    節堂內,鄭守義與李崇武一左一右坐了主位,眾將官分坐左右。
    堂中諸人,臉上都很興奮。
    鄭大帥環顧左右,向李老三示意可以開始。
    李三郎便道“諸位皆知李存勖已破夾寨了吧?好乖乖,數千破十萬,可能還不止。梁軍呐,天下強軍呐,哪怕就是十萬頭豬也得捉幾天吧……
    李老三剛一開口,就惹了老蔡將軍不快。
    作為曾經的梁兵,哪怕如今改換了門庭,哪怕你是遼王的親弟弟,老蔡將軍也不慣你毛病,立刻出聲駁斥道“李司馬慎言。潞州城下皆關中軍、魏軍之流,算不得汴兵。
    遠了不說,隻說此前劉知俊在美原,數千汴兵精銳便殺得李茂貞、楊崇本數萬兵潰亂,怎是這些雜魚可比?”在老蔡心裏,隻有宣武、宣義這兩處朱三起家的強兵才算得汴兵,最多加上個天平,其餘都是雜魚。
    結果這話又惹得史懷仙史十三大不樂意,忍不住道“魏博怎麽?那是羅紹威這廝不得人心,弟兄不願出力打罷了。”作為魏博武夫,那還是有點驕傲地。
    蔡海江反唇相譏“魏博對上汴兵,可贏過麽?”一句話懟得史十三啞口無言,還真是沒贏過,頓時憋紅了臉。
    牛犇本想給十三郎幫個腔,又想想昭義在汴兵前麵的戰績似乎也不咋地,幹脆住口,免得自取其辱。
    “啪啪啪!”
    剛開場就歪了樓,真是豈有此理。老鄭惱得把桌狠拍,鎮住眾將收聲。
    很滿意自家威風,鄭大帥給李三重新遞個眼色,讓他繼續,順便給這老小子使個眼色,不要再胡咧咧。
    李崇武也覺著剛才說話不大把門,清清嗓子重新開場,道“李存勖是個人物啊。短短數月,整頓內部,以數千兵破十萬梁軍……吭吭,哪怕這次梁軍水了點,也不容易。”
    瞧瞧這次沒人吱聲,李老三繼續道“李嗣昭已與李存勖合流。梁軍新敗,西線有個李茂貞,東邊主力要盯著咱,一時半刻,梁軍對晉陽怕是沒啥威脅了。但是,李亞子想要在南邊繼續打開局麵,我看也難,畢竟實力擺在那裏呢。
    如此一來,李亞子湊個萬把精兵問題不大。
    據說晉陽還有新募軍不少,正在日夜操練,能不能用,反正能壯壯聲威。嘿嘿,以這廝脾性,隻怕就該對付我軍了。”
    劉三劉司馬道“遼王來信說,河東似有意放棄代北。晉軍雖破梁軍,亦甚疲累,不利再戰吧。”最近收到遼王來書,據說談得不錯。盡管從軍多年,劉老板初心不改,始終懷揣一顆做買賣的紅心,對於打打殺殺,沒有老黑他們執著。
    劉老板以為李老三也是捉錢小能手,會讚同自己,豈料李崇武手刀下劈,道“那是張承業說的,李存勖可沒認賬。何況代北是朱邪家根本,棄代北如斷雙腿,豈能棄之?”
    劉三聞言,愣怔片刻,垂頭不語。
    老鐵匠張順舉是義武鎮節度副大使,多年身居高位,也養成了自家氣度,隻看他麵目猙獰依舊,道“若我大軍離鎮,汴兵會否北上?”
    這些年,鄭守義征戰在外,常以張順舉守家。老鐵匠也將這義武當了自家產業經營,已在易州建了水碓打鐵,在定州也搞了一排水車做工。對於出鎮作戰,老鐵匠的態度比較謹慎,特別關心汴兵的動態。
    搞建設不容易,這要是被人掏了,損失慘重啊。
    不過鄭大帥如今的心態跟舅哥不大一樣。
    易、定逼仄,沒有前途。他對打河東如此積極,其實藏著圖謀。
    嘿嘿,河東廣大,打下來得有人看管吧,爺爺出了大力,是否應該近水樓台?咱黑爺盤算著,若能移鎮河東……
    嗯,這個大李子未必肯,但是將河東拆一拆呢?
    這陣子鄭大帥沒少讀書,對“人無遠慮必有近憂”這句話有些體會,沒事就對著輿圖琢磨,尋找出路,倒是頗有心得。
    塞內好是好,溫暖又富庶,可是危險啊。準確地說,是離汴州越近越危險。
    傳說瀛、莫已遷走三四萬戶,移民還在繼續。
    從魏博那邊也過來不少人,有些是擄掠的,有些是自己跑過來的,甚至許多都到了易、定。
    魏博亂成這樣,義、定看看就不安全,再加上有丁會這麽一檔子事,鄭大帥就總琢磨著要挪個窩。
    其實遼王設平盧軍,老黑都有點心動。
    他跟梁兵多次交手,敵我的虛實鄭爺心裏有數。
    梁軍也就是騎兵少了點,可是人家步軍強啊。塞內河網縱橫,又是城連著城,隻要自己不犯傻,捕捉戰機並不容易。
    再說,從前梁兵騎軍少,多少還能欺負一下,撈點便宜。如今人家騎兵也上來了,縱然做不到上千數百裏橫跳,但是也就夠用。
    中原之地,還是城池爭奪,其實人家也不用拚騎兵,就拿步兵堆,步步為營,他老黑就沒轍。也就是汴州四戰之地,梁兵雖眾卻不能專力,否則還玩個屁,洗洗睡了吧。
    上次打禿頭蠻鄭大帥就發現,小白臉一心想離塞內戰場遠點。彼時咱黑爺還沒細想,如今再看,就覺著很有道理。
    你看蔡海江如此囂張,敢跟老牛叫板,為什麽?不就是手下弟兄給力,腰杆子硬。那老蔡的兵為啥給力?那就是老汴兵打底呀。
    有軟柿子不捏,非要啃骨頭?何必呢。
    汴州是好,比盧龍富裕許多,可是跟爺爺有啥關係?
    胡兒窮是窮些,可是好打呐。
    鄭大帥是真的想過回山北做大王,隻因他知道這事沒戲,所以就沒開牙。
    拿下河東,南邊晉陽也不要去,就在朔、代那片落腳最好。往北可以進草原擄掠,南邊靠著晉陽,西邊有黃河為憑,東邊是太行山。如果大李子能將朔、代、雲、蔚都給爺爺,那就更好了。
    錢糧問題,鄭爺也想好了。缺錢就找大李子要,中原打仗,有好就處上,實在打不過,該撤也就撤了。
    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總擔心被人掏老巢。
    當然,這些計較都還隻在鄭也心裏打算,未跟任何人提起。那天那個啥兵法怎麽說的?能而示之不能,不能而示之能。
    嗯。
    就是這個道理。
    邊上李老三已經給張順舉做了解釋。“這兩年,朱溫又忙著稱帝,又要忙著整頓軍隊。重點是整頓禁軍,搞了個什麽龍武、神武、羽林軍之類,又從各鎮各地抽調精兵補充晉軍,弄到現在都沒忙活完,且顧不上咱呢。
    要麽你看這次打潞州,都是陝虢、同華、魏軍頂在前頭。
    李思安帶了點老汴兵轉一圈就走了。
    牛存節領著龍武軍趴在洛陽多久了,就是不動手。
    潞州潰敗,總要收攏敗兵重新整頓。
    據說李茂貞在關中鬧得凶。汴兵雖眾,屁事也多,除了這邊,南麵還有個淮南,荊南那邊似乎也打起來了。我軍西擊河東,等朱三知道怕不都打完了。
    再說,就算知道得早,這老小子恐怕也不會立刻動手。兩虎相爭嘛,那不得等咱兩家打個兩敗俱傷他再來摘桃子?
    我看此次仍以精騎為主,幽州尚有四五萬主力未動,暫時不必顧慮汴兵。”
    掌書記張澤道“劉帥那邊怎麽說?”對於李三前麵的這些判斷,張書記都很認可,他擔心的是劉守光,畢竟李大帥是從老劉家手裏奪了盧龍。如今遼王不在,李三這看看也要往西走,若此時這廝勾結梁朝怎麽辦。
    相比於敵人,張書記更擔心隊友。
    李老三道“義昌估計才忙完春耕,劉守光正忙著回血,不大可能鬧事。”
    眼見眾將對於去河東撈一把都很積極,鄭大帥感覺吹風也差不多足夠,就發言總結道“河東山多穀狹,不利於大軍縱橫。那邊已有李頭數萬兵在靈丘,隻是南下受阻於忻、代,得令隨時起行。散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