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征河東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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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尖上的大唐!
五月十五日。
晉陽。
李存勖的潞州之戰,果決幹脆,隻可惜受限於實力,除了保住潞州不失,亦未能擴大戰果。晉王看事不可為,主力迅速撤回晉陽。
此時,去蔚州出差的張承業已在城裏等了數日。
因遼王熱情相邀,張承業在靈丘前後住了六日,這才返回。老中官惦記著新出爐的晉王,不顧年高,倍道兼程往回趕,可惜還是慢了一步。他回到晉陽時,李存勖已經領兵出征南下了。
於是老中官就幫著看顧老巢,等待前線訊息。日日向上蒼許願,時時向大唐的列祖列宗禱告,保佑前方順利。
五月初三捷報傳來,晉陽是否舉城沸騰不好說,至少老中官是老淚縱橫。
在他麵癱的表皮之下,裝著一顆對大唐的赤子之心。
自李克用病重,甚或更早一些,張承業的心中就一直承受著重壓不小。眼看著大唐一天天走向崩潰,眼睜睜看著朱三篡逆,老中官是心如刀絞。
可恨,他隻是個無能的中官。
可歎,河東雄鎮江河日下。
他沒有回天妙手,盡管他已經竭盡全力,也隻能稍稍延緩河東的沒落。李克用病死,李存勖上位,更是讓這個老中官倍感煎熬。
此前,他最擔心的是晉軍與遼軍火並,最後讓梁賊撿了便宜。
如今潞州大勝,張承業感覺總算是要否極泰來了。
為甚張承業總是對李克用抱有幻想呢?
關中三鎮犯闕那次,李克用打翻了李茂貞等逆蕃,十萬大軍屯在渭水,欲朝拜先帝。彼時人人擔心李克用擄了先帝,行不軌之事,畢竟,他朱邪家的屁股也不幹淨。先帝憂心忡忡,都沒敢讓他對李茂貞窮追猛打,一看李茂貞慫了,趕緊湊了許多錢財,好言慰勞一番就讓他回去。
然後,人家就真的走了。
彼時李茂貞是什麽德行?
安史之亂以後國朝有個傳統,就是天子遇事就往巴蜀跑,結果這廝是鳳翔節度使,正好擋在天子入蜀的路上。這廝胡鬧,直接就把先帝堵在長安,對著天子叫囂,跑呀,我看你往哪跑,然後逼死了宰相。
對天子是百般羞辱啊!
有這麽個反麵典型樹著,再看人家李克用,妥妥的正麵人物嘛。
至少,到如今晉王與遼王都還是奉唐朝正朔。
並且,據說盧龍李家也是李唐宗室?
嘿嘿,別人不曉得,難道他張承業對此也一點風聲也無?
李載義,並非無名之輩啊。
而今擊破梁賊,不論將來怎樣,老中官都覺著興複大唐的希望又多一分。
豈能不哭。
李存勖意氣風發,拜那老宦官一拜,道“張公一路勞苦啦。”
一戰定乾坤,晉王真個是春風得意。
不管張承業究竟起了多大作用,李亞子都衷心感謝這老中官的功勞。盧龍軍是否會背後捅他一刀,始終是他心中大患。
如今好了,梁軍潰亂,南線暫時穩住,終於可以專心解決這位義兄了。
回來路上李存勖已經下令,調晉陽部分新募漢兵去汾州把李嗣恩換下來。他那有千多吐渾、沙陀精騎,加上李嗣昭的千多騎,手中精騎已有一萬出頭。
河東山形地勢自有乾坤,有這萬餘兵,數量雖然少些,卻已有一戰之力。
至於潞州打得這般順利,多少有點出乎預料。
開打前,李存勖說是能贏,其實也是豪賭。但是,他也萬萬不敢想象會贏得這般利落,主力幾乎未損。隻那潞州是真慘。入城時,守軍、民眾死亡大半,最後李嗣昭隻剩殘兵五六千,民人瘦骨嶙峋,不忍卒睹。
其實有許多人是近一半個月死的。
稍早一些,城中還能樵采,待梁軍收攏包圍後,不但糧食短缺,柴薪亦缺。據說城中門板家具全做了劈柴,待燒罄了,竟以人骨煮人肉而食。
李存勖雖出於沙陀,但是他自小長在晉陽,讀漢家詩書,又是晉王愛子,苦了誰也苦不到他的頭上。何況晉陽是河東治所,再爛也不至於到吃人的地步。
從前聽說過李罕之是軍中有名的魔王,人稱李魔雲,可是李亞子又不曾見過,缺乏直觀感受。當日入城,卻讓李存勖看得心驚,其慘狀,至今難忘。
可是你就說奇了,李嗣昭還是那麽敦實,一點沒見瘦,也不知吃啥吃的。
不能問呐。
張承業與晉王各懷心事,把臂入殿。
晉王坐了主位,老宦官一如既往地立在身後。周德威等將領分別入座。李存勖道“雖有小勝,尚未竟全功。”指指北邊,“遼王還要來晉陽吊唁呢,嘿嘿。”
李嗣昭躋身前列,自覺晉王還算重視自己,心情不錯。不自覺地悄悄揉揉足麵,那裏傷口已愈,隻是走路還是會隱隱作痛。也不知是真痛還是怎麽,杏林瞧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被圍年餘的經曆不堪回首呐!
那日晉王破敵,他倒是在城頭聽到了城外寨中的喊殺聲,可惜他手裏隻有數千殘血,霧大又瞧不真,哪敢開城尋死,隻是催促士卒在城頭謹守。
鬧了半日,喧囂漸息,周德威來叫開城,李嗣昭都不敢相信,以為這廝已經降了梁朝。直到李存勖至城下顯身。彼時霧散,李嗣昭看城下果然都是晉騎,夾寨裏也安安靜靜沒有異動,又聽李存勖說明緣由,他這才開門迎了晉王入城。
還好,還好啊。
梁王的書信他早就燒了,沒留病根,使者也是當眾殺了,眾所周知。就算有點手尾,那也是親兒子辦的,不會有差。
可是李嗣昭終究是有點心虛,便湊趣道“大王勿憂。遼兵馬軍浪戰犀利,未聞馬軍也能攻城。”
這廝本來想表表忠心,可是晉王卻聽出來李嗣昭有點膽慫。對此,晉王也不戳破,謂身後張承業道“張公,你從北邊回來,觀遼兵軍容如何?”
張承業道“盧龍軍容鼎盛,至於人馬眾寡,不能詳知,或有數萬,亦或是二三萬?”老中官搖搖頭,表示軍情大事不能胡說八道。
這並非他有意推搪。遼王號稱十萬大軍,究竟幾何誰給他說?幹兒子張忠支支吾吾不吐實情,他也不能一一點算,所以確實不知。
不過,遼兵精銳他是見了地,與河東精騎在伯仲之間?
實在不好評價。
李嗣昭也感覺出來主公不大滿意,想多說幾句建言獻策。畢竟在座諸位,數他與老黑合作最多,對遼軍最為了解。可是話在嘴邊,又記起來去年打潞州時,晉王就在軍中,就覺這多說多餘。
李存璋道“遼兵來晉陽我倒不怕,倘若彼輩不來反而麻煩。”
這話總算講到了李存勖的心坎裏。
河東是雄鎮不假,但是對與他“李”家來說,其根本恰恰是在北麵忻、代之地。那裏有大量內遷的胡兒,吃苦耐勞,是上佳的兵種,還產馬。若被盧龍占了,那才是生不如死。
可是看目前這個情況,李可汗似乎真的就是想占住代北不走啊。
晉王的目光轉向李嗣源。
這位義兄,在此戰居功至偉。
那日,正是李嗣源率先擊破夾寨,乘大霧鼓噪而進,亂了梁軍。
據說,當日其長子、義子當先破牆,這位李橫衝亦親領橫衝都馬踏梁營。可惜李存勖自己跟李存璋兩個在後軍,等輪到他倆入寨,早就大局抵定了。
帶頭衝鋒?
李亞子本來有這個想法,怎奈何被李存璋死死摁住不讓他去啊。
幻想中,此戰該是他李亞子親帥五百精騎踹營,在十萬敵軍中殺他個七進七出,殺得血流成河,大破梁兵,逆轉乾坤……
咳,將來寫史書,定要這般寫才成。
想著,李存勖就不自覺地去看身側不遠的史官。但見這廝左手持卷,右手撚筆,正在審視殿中,那筆尖幾次欲落又起,也不知在想什麽。看到自己瞧他,那官兒還將目迎來,向他擠了個比哭都難看的笑容。
晉王心念大動,回頭得跟這廝聊聊,讓這廝把故事寫漂亮一點。
“阿兄。”李存勖道“有何計較?”
李嗣源蹙眉道“若隻有靈丘一路不難。盧龍欲破忻、代亦不易,我可遣精騎出雁門關,至雲中,與之周旋。
草草月餘,遼王何德何能便令諸部歸心?沙陀是我本族,吐渾,嘿,李嗣恩等皆吐渾貴人,我部亦有大小郎君不少。迂回至遼軍側後,盧龍若來,我等往來自如,可戰便戰,不可戰便走,伺機而動,總能抓住戰機。
奈何易定還有個義武軍。發兵雲代,需用全力。一旦義武軍來襲,擄掠鎮中倒也罷了,若彼擊我後背……
這個迂回代北之法,其實李存璋也想到了。
都是積年老武夫,以強擊弱,以眾淩寡,避實擊虛,都刻在骨子裏的。
用兵的難處,實際在於眾寡易辨,強弱難分。
比如這次潞州一戰,就可說是以寡擊眾的典範。汴兵雖眾卻是疲兵,十分稀鬆,晉軍歲寡,卻是新銳之兵。嗯,再加上一點運氣。問題是,哪怕汴兵已是疲兵了,但人家人多,還藏在牆後頭,你敢不敢賭?
這次是賭對了,下次呢?人家會不會挖個坑等你跳。
比如,此刻麵對遼賊,都知道北麵有李大郎,東邊有鄭二郎,可是先拿誰開刀?這個決心怎麽下?敢不敢下?
對於義武軍,李存璋認真考慮了半晌,又覺著李橫衝有點過濾了。道“定州過山或走飛狐道,或走蒲陰道,出來也在蔚州。至多與李可汗會兵。隻要忻、代不失,又如何擊我側後?”
盧龍、義武過來,不論是飛狐還是蒲陰陘,過來都在蔚州那邊,隻要卡住口子,鄭老二飛過來麽?
李嗣源眉梢一挑,道“亦可走井陘。”
……
“亦可走井陘。”
義武鎮節堂,李三在一塊碩大的沙盤前,舉著根長杆子指指戳戳。
這是他令人按照地圖製作,山高穀地,道路城池,基本位置相差不大。
怎樣西進,此刻也是鄭大帥要糟心的事情。
李崇武一路侃侃而談,道“我軍入井陘,自定州出發,到井陘東口,二百餘裏,一日可至。隻要動作快,王鎔來不及反應,出去就到晉陽城下。
李存勖北上,必以精騎。
今代北已在我手,晉陽至多萬騎。這些兵走了,剩下晉陽那些個步軍怕個蛋,一鼓可下。若晉陽空虛,我軍便取晉陽,斷其根本。若晉陽防備森嚴,則我繞城北進,尋機擊李存勖背後。
山西,哦不,河東地形就是個南北縱貫一串穀地,李存勖也沒有多少選擇。
硬打靈丘不可能,他隻能到草原去尋求戰機,拚著鎮裏打爛不管。
反正若不能擊破我軍,他還有什麽前途?”
說到這裏,一眾聽講的將官們均露出會心的微笑。
以石擊卵打順風仗,誰都願意。
最近跟汴軍打,是越打越不順手,人家就擺明了人多欺負你,關鍵這幫孫子騎兵也上來了,一點道理不講。做蛋的日子不好過呐,一不留神,哢,就碎啦。
這把能欺負一把河東找找自信,老少爺們都很開懷。
升了職的老馬匪春風得意,笑嗬嗬道“晉兵麽,也就那樣。漢軍很水,也就胡騎能打。咱萬多人殺過去,撞見李存勖那廝,硬碰硬也不鳥他。”
鄭大帥治軍,繼承了盧龍鎮鐵甲洪流的風格,在甲騎具裝方麵很有執念。這些年下來,他一路經營一路攢,如今盧八哥手下一千二百騎,有八百具裝。
此中很托了張鐵匠的福,水碓搞起來後,打下不少馬甲。山北幾個牧場品質大爆發,五尺四五的壯馬出了不少,有力地保障了盧哥的戰鬥力。
尤其河東的甲騎很神奇,特別喜歡用短槍,才一丈出頭,有的甚至不足一丈,為的是兼顧騎射。丈八兩丈的大槍抱在懷裏,還想開弓?那不是說傳奇了。薛阿檀就喜歡用短槍,遇上耍騎弓的輕騎很占便宜,可是遇上盧八哥這樣的猛男,就不夠看了。
當然,也可能有短槍好練的原因。
總之,在汴兵麵前,因為人家也是用丈八兩丈長的騎槍,別管誰的技術高,要命是對麵人多呀,八哥很難找到機會發揮。突大陣?算了吧。這夥子老汴兵,都不用看蔡將軍那幾千亡命徒,就是牛犇這幾千人,盧哥也得繞路走。
到了河東,嘿嘿,正好拿他們開刀。
“河東地形不錯。”老盧指指史懷仙,“十三郎,屆時我在後頭站好,你去將敵騎引來,哢!”一記手刀劈下,“殺他個人仰馬翻鳥朝天,哈哈。”
史十三有點臉黑。剛來義武找不到定位,彷徨過一陣子,好麽,現在有定位了,誘敵。這幫老貨都說他魏博兵幹這個在行,媽的,都是上次在潞州惹得禍。
然而……嗯,史將軍仔細想想,自己還真就是幹這個順手。
玩騎射?他倒是弓馬嫻熟,手下技藝也都不差,可是騎射累呀。那一圈一圈跑,還要騎馬還要放箭的。前次打汴兵,你看看王義、兀裏海他們,一趟一趟,一輪一輪,畜牲跑得快要脫力,人比馬還累,最後下地,一個個都打擺子了,那腿肚子抖的。
至於突陣麽?
搞個偷襲,比如之前打李存信,又或者遇上拉稀的羸兵,他十三郎也能猛如虎。但你讓他如盧八那樣,跟著老黑幾千人突對麵十幾萬人的大陣,再說是胡兒不經殺,他十三爺也沒那份勇氣。
更要命的是,就算他史十三有勇氣,可是手下這幫弟兄們呢?屆時會不會把老史仍在前頭自己跑了,這他娘的很難說啊。
行吧,誘敵這不也是門手藝麽。
河東兵楞,好弄。
史懷仙在心中為自己下了決心。
好人劉三道“是否跟王鎔打個招呼?直接過境不大妥貼吧。”
井陘的東口在成德境內,要走井陘,就要借道。現在每年義武要從成德買不少糧食,或囤或賣,兩邊做得生意不少。王大帥隻想左右逢源過日子,天天在榻上都忙不過來,根本沒心思惹事。劉三哥的興趣是和氣生財做買賣,對於過境不打個招呼,劉掌櫃感覺不大合適,怕影響雙方合作。
對劉三這種態度,鄭爺一向很看不過眼,咧著黑嘴道“打個屁。爺爺過路是瞧得起那廝,敢聒噪,回來搶他娘地。”之前在鎮州城下一戰,鄭大帥徹底把成德軍看遍了,隻要不爬城頭填人命,王鎔來一個殺一個,來兩個殺一雙。
郭大俠應是很欣賞鄭大帥的這股氣魄,端著圓臉在旁默默點頭。
鄭守義左瞧右看,道“老王,此次你留下看家罷。”
這是鄭爺首次要留下他,老馬匪頓時有些慌“頭兒,怎麽不帶我?”
鄭大帥撫著老夥計的肩,語重心長道“不能總讓牛將軍看家罷。”說得邊上老牛十分得意。黑爺在老馬匪臉旁耳語道,“過幾日保定軍會過來,那幫殺才,牛犇這廝指使得動麽?”
“啊。”
保定軍要過來,王義沒有聽說啊。當著人前他也不好多語,便做出一副領命的姿態,心裏卻想,會後得跟鄭哥好好聊聊。